和世上所有好強的人們一樣,顧林芝無法說服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弱者那樣去接受世界的憐憫和恩惠。即便癱了,她也是個脊梁骨又硬又直的女人。
從天星港小學校長位子上退下來的林芝,每天上午陽光好的時候會和保姆郭媽媽去附近的新城區菜市場遛彎兒。一開始老熟人們還會關切地對著她的輪椅長籲短歎,過了一陣子人們漸漸地接受了她的這個新裝備,就和一條寵物狗或者一副新老花眼鏡一樣習以為常了。
其實對於林芝來說,身體上的傷痛和不便都還是次要的,最讓她不習慣和難以接受的是,每天晚上下意識伸手去拉拉身邊的被子時,塌下去的空落落的被窩都提醒著她,相依相伴了三十餘載的老伴兒王建安已經不在了。她依舊會按照老習慣睡前在耳朵裏放上耳塞,可事實上,如今還有誰會在她耳朵旁邊打呼嚕呢?
港生為了方便林芝晚上起夜,特地從吳天明的“舞衣”製衣員工宿舍搬了張小鋼絲床搭在林芝的主臥。每當大床上有個風吹草動,港生立刻就摸著黑起來看看母親有沒有什麽需要他伺候的。日子久了,因為缺覺,港生的眼睛下麵一副烏青烏青的黑眼圈漸漸成了常駐了。
直到有一天港生在學校的樓梯上一腳踩空,膝蓋上摔出了個碗大的疤來,半條褲腿都染紅了。
林芝嘴上直罵港生“走路不長眼”,可背著港生卻在郭媽媽麵前紅了眼圈:“我這個小兒子啊,給我打罵了十幾年長大的,可如今攆都攆不走的竟然是他。我啊,成了我們家小霸王的累贅了。”
她這麽想著,就開始減少喝水,盡量晚上不起夜。
過了一段時間,林芝堅持著讓港生把她屋裏的臨時小床撤了,晚上還回自己屋睡去。港生看著母親固執的幹得起皮的嘴唇,既心疼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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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時候吳天明帶著女兒吳蕾蕾和一袋兒蘿卜絲餡兒的熱乎包子來串門。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王建安去世後,他生前的那幫狐朋狗友們一開始往林芝這兒走動的還挺勤,時間一長,門口也就清淨下來了。隻有“舞衣”製衣的個體老板吳天明,隔三岔五地過來,每次都還不空著手,不是營養品就是小點心,有時候揣著兩大袋水靈靈的冬青菜外加一隻剛殺好的小絨雞就上門了。
今年四十的吳天明是真心喜歡港生啊。他最初接近港生是為了走王建安這條線和秘書長陸堯攀上關係好在開發區拓展他的時裝王國。可是接觸下來,發現港生沒有一丁點兒幹部子弟的嬌奢做派。不但很有生意頭腦一點就通,而且吃苦耐勞忠肝義膽。尤其在 “舞衣” 經曆了倉庫爆炸案的商海沉浮之後,兩人之間更是建立起了一種無需多言的信賴和默契。如今,在吳天明眼裏,港生就等於是個沒有上契的幹弟弟。
“我說大姐啊,”吳天明的臉簡直就是張生意人既圓滑又誠懇的矛盾體,“五十五歲的生日還是要過啊。我說句不好聽的,今年老王家太背了,得要有點兒喜氣衝一衝啊。”
正在給林芝捏背的郭媽媽覺得這話簡直是說到她心裏去了,手下一時就重了點兒。林芝“哎喲”一聲,反手拍了郭媽媽一把:“我這把骨頭統共就這麽一丁點兒,捏散了我索性早點兒見王建安去。” 嚇得郭媽媽趕緊捂她的嘴。
林芝歎了口氣道,“你們願意給我過,那就過吧。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不相幹的人我懶得應酬。天明你們兩口子還有蕾蕾龍龍都過來吧。港生,你把你幾個要好的同學也都叫來熱鬧熱鬧。”
林芝的五十五歲虛歲生日剛好在禮拜五。已經過了立春,小區裏的迎春花綻開了一簇簇鵝黃的笑臉,垂柳隨風搖曳的枝條上也布滿了嫩綠的新芽。深深淺淺的綠色在林芝心裏重新填滿了勃勃生機,她望著幾隻在院子裏玩鬧爭食的小奶貓,心想,活下去就是希望。
吳天明下午早早地就騎著摩托帶了一箱子東西過來了。“大姐,今天叫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他一邊從後備箱上卸貨,一邊氣喘籲籲地說,“想當年,我當學徒小裁縫的時候怕老天不賞飯吃,還悄悄地去報了個廚藝班,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吳蕾蕾和郭媽媽一起把東西搬進廚房。郭媽媽笑眯眯地看著話不多但是幹活麻利的蕾蕾,心想,老吳家靠譜啊,要是有蕾蕾這小姑娘以後幫襯著港生一起照顧林芝就好了。她心裏這麽想著,就越看蕾蕾越發覺著順眼。
港生下了課和陸峰,猴子結伴回來的時候,老遠就聞到一股濃香。猴子和陸峰不約而同的衣著鮮豔,反倒是一身咖啡色皮夾克的港生黯淡得有點被比下去了。
“港生,嚐嚐你吳叔的手藝!” 吳天明親昵地摟過港生的肩頭,送了勺奶白奶白的熱湯到他嘴邊,“怎麽樣,還不賴吧?這醃篤鮮就是要新鮮的火腿肉和五花肉一起慢慢燉,吊這湯頭才鮮。”
港生呼啦呼啦吹著氣齜牙咧嘴把湯咽下了肚,吳天明又盯著他吃了塊肉才肯放他走。
客廳裏郭媽媽和蕾蕾正在裹混沌。郭媽媽調的薺菜豬肉和韭黃蝦仁兩種餡兒,香噴噴的餡兒裏特意加了幾滴香油,聞上去就鮮掉眉毛。港生忙招呼陸峰和猴子洗了手加入餛飩軍團。
蕾蕾在幾個高兩級的男孩子麵前一點兒都不漏怯。小姑娘包得又快又好,不一會兒小元寶似的大餛飩就堆滿了她麵前的砧板,比三個男孩子的戰果加起來還多。
“蕾蕾,你們八中有個音樂老師,長得特別象馮程程,真的假的?”猴子沒話找話地搭訕。
蕾蕾“噗”的一聲笑了,清秀的臉上兩個淺淺的梨渦,“你是說梅老師吧?她就教我們班呐,她對象是我們高中部的數學老師,兩人特好。”
猴子還想接茬,陸峰塞了根香蕉在他嘴裏:“你還是歇歇吧,好好的餛飩都叫你糟踐成啥樣兒啦?”
蕾蕾飛快地瞟了猴子一眼,拿過幾隻他跟前歪七扭八的作品加了點幹麵粉在手心裏捏吧了幾下又放了回去。經過加工的餛飩們立刻耀武揚威的挺直了腰杆兒。
“行啊!”港生和陸峰不懷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猴子。再看猴子,三尺厚的臉皮竟然有些泛紅。
郭媽媽給大家上第一道頭台紫菜蝦皮餛飩湯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我去開門!”陸峰一躍而起。
隻見一個高挑的男孩手提一個碩大的酒紅色禮品袋斯斯文文地進了屋。這男孩白皙漂亮的讓人眼前一亮。
“陳默......”港生臉上驟然色變。
壽星林芝按住小兒子的手:“默默是我讓陸峰替我請來的。” 說著示意猴子讓出座位,讓陳默挨著港生入席。林芝沒給港生說話的機會接著道,“我喜歡默默這孩子。我不管你們倆在鬧什麽別扭,今天我做壽,港生你可不許當著我的麵給默默擺臉子看。”
港生無言以對。隻好順著母親的意思給陳默的碗裏夾了一個肉丸。
可是他漸漸發現,除非自己夾菜,陳默寧可啃白米飯也絕不主動伸筷子。“賴上我了是吧?”港生心裏憋了把暗火,裝作體貼故意夾了一大把綠油油的豆苗在陳默碗裏。
“等等,他隻吃肉不吃菜的!”坐在兩人對麵的猴子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轉眼卻見陳默兔子似的乖乖的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把豆苗吃了個精光。
我讓你特麽裝!港生索性又蒯了一大勺紅燜春筍蓋在陳默的米飯上,眯起眼睛來看著他:你不是轉性當兔子了麽,那就給我好好吃頓全素齋!
“算了,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還不行嗎。” 猴子看看陳默又看看港生,搞不清楚兩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抱起飯碗來專心找身邊的蕾蕾聊天。
這時吳天明在廚房裏忙完了最後一道福祿壽喜麵,摘了圍裙來給林芝賀壽。他滿了兩杯葡萄味兒的汽水走到林芝跟前碰了個杯,眼圈微紅道,“大姐,我給您過完這個生日,可能也算是個告別。”
林芝吃驚:“天明你服裝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這是要去哪兒啊?”
“大姐,您病了一場有所不知啊,咱們通城變天啦。”吳天明欲言又止,頓了頓把一隻手搭在港生的肩上,“我下個月準備去南方看看,蕾蕾龍龍先和他們媽媽在這兒呆著。我要是在南邊開拓出一片疆土來,您可得答應放港生過去瞧瞧。”
港生感覺到吳天明在他肩上的力道,剛想追問卻聽見母親說,“天明啊,港生要是明年考不上大學,我就讓他跟著你學學本事。去南方也好,小鷹總有離巢的那一天,出去見見世麵,鍛煉鍛煉。跟著你,我放心。”林芝又望向憂心忡忡的港生:“媽媽不用你一輩子守著,男孩子總窩在家裏多沒出息。媽媽還有你郭阿姨,還有你姐她們呢。”
港生這頓壽宴吃得好像坐了輪過山車。
陳默的突然出現,和吳天明即將遠行的消息都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而母親公開而堅定地把他往外推的態度又讓他傷感和不安。在客人們紛紛開始聊天的時候,他默默地收拾起了碗筷,生著悶氣獨自躲進廚房裏洗碗。
“生誰的氣呢?”一個溫潤而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煩著呢,別理我。”港生頭也不回,刷刷刷地在水池裏弄得水花四濺。
聲音溫潤的少年擠了上來,輕而易舉地搶過了洗碗布,溫柔地示範洗碗的正確打開方式。
港生惱了,壓低嗓門道:“你別得寸進尺啊,我都說過了,對你沒感覺了。你要是再這樣,以後連兄弟也沒得做。”
“哦?”陳默微微一挑眉,反手一抓便牢牢地控住了港生的脈搏,“對我沒感覺幹嘛心跳得這麽快,對我沒感覺幹嘛要把我的外套穿在身上?”
他的距離如此之近,噴吐出來的溫暖鼻息落在港生的頸上讓人心癢難耐。港生忍無可忍地使了一招法醫小姨夫張大年教給他的擒拿手,反客為主地將陳默的右臂扣到身後緊緊壓住,頓時他整個人身體前傾下身緊貼著水池壁動彈不得。
被製住的陳默側過頭來向後瞄了一眼:“怎麽,你想我了?就在這兒麽?就不怕這麽多人圍觀......”
港生哭笑不得:“你!我敗給你了......,隨你的便,你願意洗碗就洗。隻要別怪我虐待客人就行。” 說罷解下圍裙往地上一丟,找陸峰猴子他們玩遊戲去了。
小區裏的路燈漸漸亮了,天幕緩緩地暗了,老少客人們開始紛紛告辭。
港生窩在自己的房間裏聽歌,陳默收拾完了安靜地縮在客廳的沙發裏入神地擺弄王建安書架上的經濟學類大部頭。林芝折騰了一天也乏了,囑咐陳默:“默默啊,你好久沒來了,多玩兒會兒,不要見外,自己倒水喝弄水果吃啊。阿姨累了先回屋休息去了。”
夜幕低垂,港生的小房間裏傳來一個男聲幽怨絕美的歌聲:
“我勸妳早點歸去, 妳說妳不想歸去, 隻叫我抱著妳, 悠悠海風輕輕吹, 冷卻了野火堆, 我看見傷心的妳, 妳叫我怎舍得去”。
陳默聽得入了迷,輕輕在他房門上一推。門竟沒關死,“呀”的一聲開了道窄縫。
港生和衣躺在他那張小單人床上,懷裏抱著個Walkman,麵朝牆,眼睛微閉。
陳默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挨著港生身邊躺下,小寶寶似的將他溫柔攬住。港生輕哼了一聲,想要把陳默放在他腹部的手移開,卻冷不丁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聲念出了三個字。
“我愛你,”陳默摟住港生的瞬間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的這三個字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和港生在熱戀期間從來都沒有說過“愛”這個字。此時此刻,一旦說出口了卻又是那麽的自然,那麽的貼切,他真的是再也找不到比這三個字更能夠表達自己心意的字眼了。
“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愛你......”,他好像上了癮,溫柔地摟著港生,不斷地在港生耳邊呢喃。
懷裏的人一開始渾身僵硬。僵硬的身體在呢喃聲中漸漸的柔軟了下來,慢慢地發出了無聲的嗚咽,在陳默懷裏不可控製地顫抖著,好像大海裏的一葉孤舟,秋風中的一片落葉。小半年來的苦楚,孤獨,恐懼,和委屈,在溫柔而洶湧的愛意麵前突然決了堤,猝不及防間宣泄出來,濕透了枕巾。
陳默親了親港生眼角的淚滴,修長的手指憐愛地地撫摸過他瘦削的身體,柔聲道:“我這輩子隻愛你一個,隻要你一個,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絕不負你......” 話音未落港生轉過身來堵住了他的嘴。
這一晚擠在小床上竟然睡得格外香甜。
淩晨四點鍾的時候港生突然驚醒,他慌亂地推推尚在夢中的陳默:“阿默,阿默,你醒醒!你怎麽睡在我這兒啦?我媽醒得早,可別讓她撞見了。”
陳默迷迷糊糊中弄明白了港生的意思,他從港生的衣櫥裏翻出來一件非常“王港生”的軍綠色外套來吊兒郎當地披在身上,又把自己穿來的白色毛衣放了進去,不無得意的說,“港生,咱倆換著穿,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怎麽這麽幼稚啊,” 港生生怕驚動了林芝,催促著陳默趕緊動身。
陳默去衛生間洗了把冷水臉,又回來在港生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見他如臨大敵的緊張神情,忍俊不禁:“你怎麽弄得好像我們在偷情一樣......” 說著輕輕一躍便消失在了將欲破曉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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