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比較高貴麽?我倒真沒這麽覺得...... 陳默低下頭,緘默了片刻,輕輕地掰開港生嵌進自己胳膊裏的手指,用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錯了,對不起。”
良久,他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瞳仁裏有濕潤的東西在閃閃發亮好似暗夜裏一簇煙花綻放:“我隻願,有一天這世界上眾生平等,再沒有被奴役的身體,被囚禁的靈魂。我隻願,有一天各族放棄貪念,再沒有無休止的傾軋和掠奪,再沒有無聲的淚水和流離失所。我隻願,有一天心裏隻存愛與尊重,再沒有黑暗裏的仇恨和怨念,再沒有心靈隻為複仇而生......”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激揚的聲音和緩溫柔起來,“我隻願,有一天,這世上的愛侶可以隨心所欲地牽手,無關你是人,我是狐狸。隻關你喜歡我,我喜歡你。”
港生的眼睛飛快地撲閃了幾下,濃密綿長的睫毛掩住了臉上的表情。他扭過頭去,轉身大步流星地朝山上走去。走了幾步,見小狐狸好像戴了緊箍咒,傻子似的還在原地杵著,便輕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也沒不讓你跟上來啊,難道要我一個人在這個倒黴的‘記憶碎片’裏自生自滅麽?”
狐族天生耳力好,陳默快走兩步,一把攬住港生的腰,喜滋滋地拿鼻尖蹭了蹭他的臉頰:“你不生我的氣了?”
港生無語:“你...... 什麽毛病?現在都什麽時候了?我們陷在這個破‘碎片’裏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出去,上有猛獸,下有洪水......” 說著,卻從脖子到耳根一節一節地紅了,因為身邊有個人毫無顧忌的,心無旁騖地盯著他,滿眼裏都是他,大有願意在記憶碎片裏待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你願意,我可不願意...... 快走吧,”港生啞聲嘀咕了一句,在陳默腦袋上彈了一個破壞氣氛的“毛栗子”,掰開他腰上那隻不安分的手攥在手心裏一起向上奮力攀爬。不斷有逃難的小獸驚慌失措的從他們身旁倏倏地竄過,更有一隻灰兔慌不擇路“砰”的一聲撞到了港生身邊的一棵大樹上。“可憐的小東西,”港生一把攥住兔子耳朵,將昏過去的兔子圍成一個圍脖繞在脖子上。又給了小狐狸一個警告的眼神:我的兔子,你別碰。
陳默不懷好意的暗笑:你的兔子?連你都是我的,想什麽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淡墨色天邊掛起了一抹豔麗得近乎詭異的火燒雲。耳邊的山風涼了起來,空氣裏夾帶的濕氣和洪水的腐臭味也消散殆盡,茂密的樹林被灌木取代,植被稀疏處現出一個光禿禿的石頭小峰。
方才山腳下帶領眾人逃生的青年頭領正在背風處生起一堆篝火。曈曈火光下,可以看見他一張俊朗的麵孔現出幾分憔悴卻沒有什麽表情。一同逃生出來的青壯年們在搭建臨時的“住所”,而被成年人夾在咯吱窩裏救出來的小崽子們此刻現出了真身,好像一群小貓似的在篝火邊竄來竄去,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
“可愛嗎?”陳默拉了拉港生的衣角,“你看它們耳朵上的尖尖和身上的斑點——這可不是什麽軟萌溫順的貓咪,是凶殘的猛獸,猞猁。” 見港生不解的神情,又做了一個猙獰的表情悻悻地解釋道,“呃,那什麽,猞猁是狐族的天敵。”
港生聽到這裏,掐住他的腰摩挲了一把,不厚道又有幾分諂媚地笑了:“你是我的天敵。”
被掐住要害的陳默撩起眼皮來無可奈何地飛了一個白眼過去:“你是我的祖宗。”
兩人正你來我往,忽然耳邊響起一個暗啞的女聲:“知非,你母親......” 港生和陳默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女聲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想必是這記憶的主人,冬至的養母了。
磐石般坐在篝火旁的青年頭領漠然地抬起頭來,臉上在篝火的火光和灌木的陰影之下半明半暗,說不出的疲憊和詭異。半晌,他點了點頭,又擺了擺手,“我知道了......”
他聚精會神地擺弄著“比比噗噗”的火堆,低著頭問,“那知恩知安呢?我看見她倆就跟在我身後的,會不會是走散了?”
火星四濺,圍在一旁的小獸們一驚一乍地“嗷”地一聲驚叫著散開,又過了不知多久,叫做“知非”的年青男人喃喃自語道,“她們定是又回去救人了......,心憫,這是天意,天要亡我啊。”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港生陳默,猩紅的血絲條條畢現。
陳默心情複雜地注視著此時尚未成為“天靈會”盟主的年青男人,心想:知非,是他的本名麽?誠知此事非,又過知非年。醒省過往的錯誤而改之,他家的長輩是到了知非之年才有的他麽,竟有如此的胸懷!知恩知安應該是他的姐妹吧,一場天災親人盡失,當是抽筋扒皮之痛,他作為首領想必不敢在族人麵前露出大悲大喜。哎,陳默心裏輕歎一聲,想起了師父對他說的關於“寂寞”和“孤獨”的那番話,不由得暗暗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感慨。
“那知非又是如何成了如今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天靈會盟主的呢?”他正胡思亂想,忽然“轟”的一聲,山體開始“呼啦啦”地大塊塌陷,墨色的天空象打碎了的鏡子一樣大片大片地向他們頭頂上砸下來。陳默眼前一黑,下意識的一把將港生護在身下,用背部去承接天體碎片。
港生:“臥槽,該不會是這‘記憶碎片’不結實,要解體了吧?”
陳默:“拜托請你能不能不烏鴉嘴?”,話音未落腳下一空,兩人一起失重向下墜去。他一手環抱著港生,一手向外探去試圖捉住什麽,“這段記憶也許還連著另一段記憶,也許會掉進一個夢魘,也許...... 也許,它會因為不穩定而自爆。”
港生緊張的咽了咽口水:“靠,你別烏鴉嘴行不行?自爆?!......” 他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勾住陳默的後腦,不由分說封住了兩瓣略微幹燥的嘴唇,唇齒交接之際隻覺萬物俱寂天地失色。良久,陳默喘著氣推開他: “你,簡直不知死活!”
港生:“這不是都快死了麽?”
陳默:“......”
兩人腳下踩上了一片綿軟有彈性的東西,刹那間失了重心滾在一處,隻見前方隱隱透出光亮。“你手往哪兒放呢?” 陳默悶哼一聲,掙紮著站了起來,邊往前走邊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四周。
“這又是一個記憶碎片嗎?還是你說的那個什麽夢魘?反正看起來既不像是天堂也不像是地獄。” 港生快步追上來,好奇地問。
“這是另一個記憶碎片,一個有人想要抹去的噩夢,”陳默臉色陰沉,一張原本清秀的麵孔被前方的熊熊火光襯得妖豔異常。
他們身處一個舊式小區,樓型扁扁長長的像隻多層巧克力盒子,一棟樓隻有六層高,但是每一層上都有七八戶人家,沒有電梯,上上下下都要走一個斜長的之字形的樓梯。
此時六樓中間的兩戶已經被火焰和黑煙吞沒,熊熊火舌在冬夜的幹燥空氣裏肆無忌憚的向左右兩邊延展。樓下聚集了一群底樓剛剛逃生出來的人們,有人走的匆忙,身上隻批了條被單,在寒夜裏簌簌發抖。樓下的人們紛紛喊著什麽,隻見六樓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衣著單薄的年青的女人懷抱著孩子坐在窗棱上往下張望。那繈褓中的嬰兒受了煙熏和冷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女人越發著急,一隻腳跨了出來。“別跳!不能跳啊,太高啦。”樓下紛紛喊道。
“糟糕!”港生眉頭緊蹙地望向陳默,“一定是大火把六樓的樓梯堵死了!”
陳默一把拉住港生,臉色比鍋底還要黑,“你不要輕舉妄動。記住:這是一個記憶碎片,你所看見所聽見的,都已經成了曆史。而你我都隻是看客,是無法改寫曆史的。”
他手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恍如看戲似的漠然注視著火勢。他俊朗冷漠的臉上,一對幽黑的瞳孔裏無情地映著烈焰滔天。這人赫然就是知非。
一個滿臉被煙火烤得焦黑的少年匆匆跑來近前:“大哥,我確認過了,錢家一家兩個單元七口全部喪生。”知非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見少年不走便問,“你還有什麽話說?” 那少年回頭看了一眼迅速蔓延的火勢,猶豫不決地說,“大哥,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別說了,”男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和我提什麽狗屁無辜。姓錢的大筆一揮決定泄洪的時候,想到過下遊無辜的生靈了嗎?他但凡收音機裏通知一聲,咱們都不至於那麽慘,幾十口啊......,本以為是天災,誰曾想是人禍......,咱們都他娘的是賤命一條啊!”他的聲音暴躁中帶著些許顫栗。
那黑臉少年倏地不見了,再出現時懷裏多了個嬰兒。說也奇怪,方才還在窗棱上哇哇啼哭的孩子,這會兒卻在少年瘦弱的懷抱裏安靜得不可思議。它被包裹在一個淡粉色的繈褓中,胖乎乎的小臉蛋上一對眼睛又圓又亮,是個漂亮的女嬰。
男人冷漠暴躁的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突然他以手為刀向女嬰頭上“呼”地斬去。
“知非!”,一雙秀氣的女人手生生接住了男人的戾氣,又是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畫外音”,“不要趕盡殺絕了!這孩子還這麽小,和錢家又沒什麽關係,她有什麽錯啊?”
“她錯就錯在,生而為人!”,男人冰冷刺骨的眼神幾乎將她刺穿,“心憫,你若真要護著她,那便隨你去。隻是,今後我們之間的婚約就不必再提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愣住了,半晌之後,從黑臉少年手裏接過女嬰輕輕搖著她說,“你這孩子命真苦,這麽小就沒了爹娘,以後就跟著我吧。叫你什麽呢?” 她伸手穿過冬夜的寒風黯然道,“寒冬將至,就叫冬至吧。”
啊!陳默愕然:這個女嬰竟然是自己從“天靈會”救回的女孩冬至!
這,大約就是“天靈會”的開端吧,陳默注視著映紅了半邊天的滔天火光,心想。
港生見他魂不守舍,便拽了拽他的胳膊:“阿默,那個嬰兒,會不會就是管你叫‘救命恩人’的冬至啊?”
陳默瞅了一眼隱身於腕間的黑線,抬起頭來,心事重重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港生,你說,這個知非是惡人嗎?我現在......,真的有點糊塗了。”
港生見他語氣凝滯,目光閃爍,知道他有了心結,心裏暗道:哎,看他平時一副高高掛起的樣子,其實心思比誰都深,比誰都重,將來怕是不好養活。
於是輕輕撫平他蹙起的眉尖,食指勾過秀氣挺拔的鼻子,擺了一個最明媚的笑臉說,“是,也不是。”
“我知道如果換做是阿默你,絕不會做出這殺人放火的事。”
“我說咱們在這一個接一個的記憶碎片裏逛遊,外麵的胡敏和冬至她們會不會急壞了?咱們想個轍出去吧......”
話音未落突然被陳默一把拉入懷中,肩膀被他的下巴戳的生疼。
“港生,我怕......,”陳默把頭貼在他的頸間,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逞了一時之強,和那個殺人放火的猞猁結了血盟。”說著他退後兩步把腕子遞給港生,“你肉眼看不見,在我腕間有一道黑線,代表我和知非的盟約,來日若他有所召喚,我必須赴約,否則,否則,” 他的唇齒之間發出輕微的顫抖,“將遭受盟約的反噬,非死即傷。”
港生憐惜地看著眼前難得亂成一鍋粥的男孩,心想:越來越複雜了,果然不好養活。以前陳默使用“攝魂術”時總是以催眠術為托辭,港生那時將信將疑,總覺得一個催眠術而已,哪兒來的那麽大的後勁?現在想來,大概是他們狐族在法術裏麵設了什麽禁製,讓使用者施法後遭受懲戒以儆效尤。一個區區“攝魂術”就後勁大得要死要活的,這猞猁頭子是個狠角色,要是真的違約要吃他什麽“反噬”,那還不得...... 想到這裏,港生背上的寒毛根根豎起。
他不說話的片刻,陳默心亂如麻,與其說在期待一個安慰,不如說更像是在等待一個宣判。
“好了,”港生將他冰涼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又抬到麵前親了一口,滿眼含笑地說:“不就是一個什麽盟麽,不如咱倆也起一個誓,到時候你赴約我和你一起去,你傷了我照看你,你死......我管埋,行了嘛?”
說著從兜裏摸出白疏轉送的那枚“紅狐”胸花,那有點發蔫兒的紅色絨毛在他的手溫撫摸下漸漸的亮堂起來煥發出生氣。港生從中抽出一根最纖長鮮亮的,靈巧的手指編了一個環套在自己手上,並起手指來攤出去比劃了兩下,自言自語道,“嗯,不錯,漂亮!”, 又將手掌反過來豎立在陳默眼前,嬉皮笑臉的:“怎麽樣,按我們人族的規矩,你送給我戒指,我就算聘給你了。上有黃天,下有厚土,我王港生......”
話音未落陳默便一把撲了上來,急急地按住他的嘴巴,“胡言亂語!信口雌黃!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黃天厚土豈是你毛頭小子能隨口說的!”兩人跌落在小區綠化帶的一簇迎春花從中滾做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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