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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狐(小說) 29:多情應笑我

(2021-10-03 13:20:37) 下一個

八月中的暑氣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可是依舊像是到了更年期似的動不動就“給點顏色看看”。

整個城南籠罩在一片連綿不絕的烏雲底下,被風吹斜的雨劍卷著泥土的腥氣“劈裏啪啦”無情地鞭打著屋頂、地麵,和在一切曝露在天幕下的物事。“轟隆隆”的驚雷忽遠忽近的炸開,仿佛發了怒的天神在施威於人間。

城南再普通不過的一條小巷子,家家戶戶門前的石板路上都積起了條小水溝。有幾戶年久失修的屋頂漏了雨,這會兒屋裏正擺開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洗菜盆,臉盆,腳盆,充當接水神器。

一個身披黑色橡膠雨衣的男孩一貓腰從一戶低矮的門臉裏走了出來。他架了一副梯子,在雨中折騰著平房屋頂的室外信號接收器,不一會兒眼睛眉毛就被雨水糊住了。

“奶奶,有畫麵了嗎?” 他大聲往屋裏嚷嚷,沒聽到回應,想想又樂了:老人家本來就耳背,這麽大的雨,能聽見才怪。於是一出溜下了梯子,脫下雨衣雨鞋放在門口,走進洗菜盆接水的客廳。

“喲,比剛才的雪花點強多了,都能看到人影了!”男孩咧嘴一笑。他身形高挑健美,一張臉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頭發被雨水打濕了成一個個小碎卷貼在頭皮上,濃密的睫毛糊成了兩麵扇子,濕發上的水珠繞過睫毛扇滴滴答答的順著臉龐淌下來,胸前背後很快就濕了一大片。

“港生呀,別弄了,看都濕成啥模樣啦,快毛巾擦擦,小心回頭再感冒咯,” 老人一邊心疼地嗔怪,一邊遞上條喜鵲梅花圖的花毛巾,“這些事體,等孫濤來了叫他去弄就好了,你來就陪奶奶聊聊天就開心死了呀。”

港生接過毛巾,笑而不語,心說:事事要都指望“濤哥”那個大忙人,可不得黃花菜都涼了。

自從孫家小六在通城石化建築工地上意外身亡,港生就差不多成了小六奶奶的精神支柱。出事那天,現場慘不忍睹,港生懷抱著老人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地坐了幾個鍾頭。之後隔三岔五就過來坐坐,幫忙搬搬煤球,或者陪老人一起包小六生前最愛的菜肉大餛飩。

孫濤是小六的大哥,原來兄弟倆一道在通城石化工地上打工。小六的事故,後來查出來是有人蓄意而為。肇事的地痞據說和工地上的工頭為了女人酒後打架吃了虧,為報私仇在腳手架上做了手腳,沒想到玩大發了出了人命。最後肇事人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可是小六卻人死不能複生了。

孫濤心灰意冷,辭了工下海在城南開了家“笙笙”台球廳。生意上了正軌後便常勸奶奶從小平房裏搬出去和他同住。可是老人倔得很,說老了老了不習慣新地界,死活不肯搬家。日子一久,孫濤也就隻好隨她去了。一來二去,孫濤和港生這兩個原本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竟然成了一對忘年交。港生敬孫濤義氣,而孫濤則在港生身上多多少少帶入了小六的影子,把他當成半個弟弟。

“婆媧!”門“呀”的一聲被推開,一個三十出頭,和中身材的精壯男人濕淋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喲,港生也在啊。” 看到港生,孫濤並不吃驚,他十分自然地遞給港生一大包生活用品。

港生接過包裹拆開一一安放好之後,目光默默地追隨孫濤忙裏忙外。

真是條漢子,港生心裏暗暗感歎。生活待他不厚,可孫濤的臉上並沒有染上戾氣或者消沉避世,他的輪廓隻是更加深沉更加疲憊了。

“濤哥,” 港生耐心地等孫濤忙乎完,遞上一條毛巾將他拉到廚房,“笙笙怎麽樣了?”

“噓——” 孫濤一努嘴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他一把拉上廚房的推拉門,壓低聲音說,“笙笙後門叫那幫龜孫子炸飛了半堵牆,怎麽著也得停業個把月了。這筆賬將來慢慢和他們算。不過這事可不敢叫奶奶知道了,她老人家年紀大了…...”

“濤兒,” 奶奶的聲音從客廳的電視機前傳了過來,“你忙活啥呢,怎麽不給港生拿塊巧克力!”

“哦,婆媧,” 孫濤打開推拉門,大聲道,“我給他削梨呢,湯山梨,又大又甜。” 說著給港生遞了個眼神,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了客廳。

客廳的一角供著一個小神龕,彩色照片上一個比港生長不了幾歲的年青人向陽花般綻放出單純的快樂。照片前整齊地擺放著一盤稻香村的糕點,一盤時鮮水果,一把嶄新的瑞士軍刀,和一本厚厚的集郵冊。短短的人生嘎然而止,還好有些物件讓生者聊以慰藉。神龕供的是端坐蓮台的白衣觀音大士,孫濤點燃了三柱從鍾秀山觀音廟請回來的香,一時間,屋裏香霧繚繞。

又過了一刻鍾功夫,孫濤便心事重重的起身告辭了。

奶奶目光凝聚在他有些滄桑的背影身上,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唉,都嫌棄我老了,什麽都瞞著我。其實一把年紀的人,有什麽沒聽過沒見過呢......”

港生啃了一口梨,甜膩膩的汁水順著手指流下來,他撩起眼皮來正迎上了老人濁色眼球裏蒙了層霧似的悠遠目光。老人欲言又止,“你孫濤哥哥,是個心思重的,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這兩天出了大事體了。唉,外麵雨下的那麽大,真是不叫人放心啊。”

港生略一沉吟,便抓起黑色的橡膠雨衣,奪門而出。

說來也巧,天空中的烏雲打開了一個亮色的缺口,一束柔光從缺口裏噴湧而出,在一片氤氳裏投射出萬丈夢幻般的明豔。天上飄起了太陽雨。

 

城南海鮮批發市場舊址,如今的地下黑市交易中心。一場暴雨後在陽光的曝曬下,經年累月滲入地表牆縫的血腥味一絲絲地蒸發彌漫出來,港生忍不住掩了掩口鼻。

也許因為下雨天的緣故,這裏並沒有什麽人氣。

隻見孫濤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走進了漏鬥狀的入口,仿佛被張開嘴的大魚一口吞下進入了它的咽喉。

港生不敢靠近,就在入口附近找了一條窄巷把自己隱藏在陰影之中。

沒多久,隻見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一閃而過。這人也不怕熱,身上披著一件淺灰色長風衣,頭上戴著紳士帽,帽簷壓得低低的。

緊接著,又有兩條人影前後腳倏倏地飄過,好像幻覺似的,瞬間就在大魚嘴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媽的,這是組團來開派對嗎?”港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心裏疑竇叢生。

港生有了前車之鑒,並不敢輕舉妄動,於是耐心地守在入口處,想著等孫濤出來再仔細問個清楚。

過了約莫十來分鍾,孫濤神色凝重地率先走了出來。

港生剛想要追上去,忽然對麵屋頂“飛”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這人落下的動靜弄得有點大,以至於不怕熱的長風衣好像發現了他,緩步往出口處走來。

“好險!我還是先埋伏著吧。”港生心說,屏住呼吸繼續隱藏在陰影中。

“春哥!春哥排得一出好戲啊,”飛下來的那人朗聲道。他身姿高挑綽約,聲音溫潤柔和有如春風化雨。

長風衣緩緩地踱步上前,他摘掉了紳士帽,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苟,標致的麵孔上看不出什麽喜怒哀樂 —— 正是通城石化前期工程的負責人,李畢春。

“默默,真的是什麽也瞞不住你,”李畢春笑了笑,竟然以一種近乎寵溺的口吻對少年人說,“你跟蹤我?嗯,什麽時候開始有想法的?”

“從南風小隊出事那天早上。那麽巧我會心神不寧,又那麽巧公司沒什麽事,你輕輕鬆鬆當了回好人給我放了假,結果還是那麽巧我就趕上了笙笙門口的流氓鬥毆,不但救下人來,還順順當當地把郭金貴這個關鍵人物給送進了派出所,成了指證城南‘朱家幫’的汙點證人。這一切一氣嗬成得近乎完美。”

“我雖然年幼無知,可還明白一個道理——天底下從來就沒有什麽巧合。願意相信巧合的人隻不過是心甘情願當睜眼的瞎子罷了。”少年依然是溫和的口吻,不徐不疾。

“事情就發生在笙笙台球廳的家門口,孫濤自然是脫不了幹係。你們怕城南派出所蛇鼠一窩,私了了火藥的情報,就來了招‘雙保險’,讓孫濤不惜上演苦肉計炸飛了自家的生意。這樣一來,私造火藥這事任憑有人再想徇私舞弊,也是萬萬遮不住了。”

說到這裏,少年微微眯起一雙好看的鳳眼,雙瞳中一抹不易覺察的淡淡紅色,“孫濤入股好理解——他弟弟的事故,朱家幫橫豎脫不了幹係。可是郭金貴呢?他一個朱家幫的小頭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又為什麽會反水?”

李畢春頗有興致地望著少年,不置可否地道:“小家夥好強的好奇心!你可知好奇害死貓這句老話?”

少年愣了愣,便啞然:想嚇唬我?我是嚇大的麽?隨即又咄咄逼人:“這一層我自然查得出來。陸堯那個老狐狸呢?他一安排南風小隊重出江湖,就捅出來這麽大的一樁案子,別告訴我這他媽也是巧合!”

話音剛落,李畢春就棲身上前,用手指硬邦邦地直戳少年人的胸口:“小狐狸要注意語言文明噢!還有,你管得可有點太寬啦。” 說著便頭也不回闊步走出“魚口”去,邊走邊甩下一句話:“別怪春哥把你蒙在鼓裏,和陸堯的淵源找你師父他老人家,一問便知。”

陳默站在原地,稍微恍了一秒鍾的神。

一陣涼風拂過鬢角,風過處,前塵沉了下去,熟悉的氣息浮了上來。他眼睛倏地一亮,斜倚在長著青苔的石壁上,輕輕吹起了不著調的口哨,仔細聽好像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

“別躲著了,都出來吧!”

隻見“大魚”的入口處一顆槐樹樹梢微微一顫,一個白衣少年翩翩落在了地上。白疏見被輕易識破了,臉上稍微有點掛不住。

“王港生,也麻煩你移動尊駕吧。” 陳默依舊倚在牆上吹著他的鄧麗君,心想:就算這裏的血腥味再重上十倍也能逆風聞出你的味兒來,敢來不敢認麽?

港生騰的想站起來,可一條腿仿佛針紮了似的酥酥麻麻的,一不留神竟摔了個趔趄,他幹咳一聲:“那什麽,蹲久了不是腿發麻了麽。”

白疏見這卷發男孩便是那日在城南派出所門口臉拉得又臭又長的那位,再看看他和陳默兩人之間肉眼可見的尷尬和陳默眼裏淡淡的紅暈,心說:臥槽,原來“心魔”是個大美人!邊想邊腦補了十集“多情應笑我”的單戀苦戀八點檔電視連續劇。

白疏一秒鍾就切換了副無比親和的麵孔湊到港生麵前:“這位兄弟怎麽稱呼啊?” 還沒等港生回答,就自說自話,“其實我們家十七平時沒這麽凶,很好相處的。” 說著又從衣服裏麵掏出一枚十分風騷的紅彤彤,毛茸茸的胸花來:“哦,我叫白疏,陳默的表弟。這是陳默身上......哦不,親手做的,還請你笑納。”

要不是當著港生的麵,陳默早就忍不下去了,心說:姓白的,可把你丫能的,看回去怎麽收拾你! 再看港生,倒是落落大方,慎而重之地收下了這枚“紅狐”牌胸花。

白疏頓時眉開眼笑,一邊一個勾著著兩人的肩頭:“這就對了!餓死我了,咱去哪兒搓一頓?邊吃邊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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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中醫院,也許是天氣的緣故,每年夏天都人滿為患。

相比起一樓排隊排成了長龍的問診室和二樓人來人往的普通病房,三樓的“特護”病房顯得格外清淨。這層樓都是單間,在寸土寸金的中醫院,能住進三層病房的都非富即貴。

三樓盡頭,樓梯對麵的單間,最近搬進來一個特殊的病號——保外就醫的汙點證人郭金貴。也不知郭金貴出了什麽幺蛾子,胸悶氣短,送到通城附屬醫院什麽都沒查出來,結果因禍得福,上頭也不知抽的什麽風直接拍板讓他上中醫院住院來了。

住院就住院唄,還配送了名義上“監護”,實則老媽子加保鏢的小民警徐蔚民。

徐蔚民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中了什麽獎,先是給南風小隊保駕護航,捅出來一樁私造私藏火藥的大案,緊接著又被“欽點”成為了火藥案汙點證人的監護人。

“笙笙”火藥爆炸事發馬上就引起了通城市領導的高度重視,市局專門空降了一位趙隊到城南派出所專門“輔助”火藥案的總調度。城南的老油條門都心知肚明:說是輔助工作,其實市局擺明了不放心,打算橫插一手。

這位趙隊生的虎背熊腰,黑臉,一把粗粗的“黑長直”還在腦後風騷地束了根小辮兒,真是比流氓還流氓,一看就是常年混在一線的。

趙隊新官上任先和城南一線的同僚們還有案件相關人等打了個照麵。也不知怎的就“王八看綠豆”,和徐蔚民看對眼了。就這樣,工作才三個多月,大部分時間在文檔部打醬油的小民警徐蔚民就實現了“三級跳”,被欽點成為了汙點證人郭金貴的“監護人”。

同事門都說小徐走了大運了,可他自己總是有點哆哆嗦嗦的,不知是福是禍的感覺。

“小徐警官,該吃藥啦!” 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隨即卷來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

臨床護士張莉利索地推進來一個小車,上麵各種顏色的瓶瓶罐罐整齊的擠在一起。張莉一身白色的護士服,護士帽下一張小圓臉,大眼睛,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嘴巴,看人有種近乎天真的專注。她不說話時像個溫柔的洋娃娃,一張嘴則盡顯幹練——通城護校三年的摸爬滾打可不是吃素的。

“小徐警官,給,麻煩你在這裏簽個字,”她麻溜地把三種藥配好,在一個托盤上遞到郭金貴的麵前。盯著郭金貴一顆一顆地吞下肚去方才放心離開。臨走時給了病人和監護人一個比梔子花還芬芳的笑臉。

徐蔚民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一直盯著一位年青姑娘,臉上“呼”的一下紅了。

病床上明察秋毫的郭金貴嗬嗬一樂:“還沒對象吧,小徐?”

這下徐蔚民索性從耳根紅到了脖子根。

過了一會兒,用過藥的郭金貴開始犯困。徐蔚民就像被傳染了似的,也開始不由自主的打哈欠。

剛要入定,病房的門又被推開了,一股涼風穿堂而入。徐蔚民一個激靈撩起了眼皮,隻見一個戴口罩的陌生護士推著小車走了進來:“該吃藥了。”

不是剛吃過了?是不是護士長調班搞錯啦?徐蔚民迷迷糊糊的站起身來向身材高大的輪班護士走過去,忽然眼角寒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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