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基本上是胡敏和冬至兩個小姑娘一起架著陳默回的。
六十五度的烈酒灌了小半臉盆不是鬧著玩的,五髒六腑都在燃燒,腳下就像踩著棉花似的,除了大腦,全身其他部件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回到桃園已經是後半夜了。胡敏帶著冬至去自己屋裏,她不放心地瞅瞅陳默:“你行不行啊?“
身長玉立的狐少這會兒腰弓成了隻蝦米,臉燒的跟什麽似的,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擺成撥浪鼓:“沒,沒事,我繞著園子跑兩圈酒就退了......“ 說罷擰開果園灌溉用的水管子直接把自己澆成了隻落湯狐狸。
胡敏張嘴想說什麽,可是看到對麵那位從兩頰到雙瞳都紅彤彤地冒著妖氣的主兒,又把到了嘴邊的話摁了下去,翻了個白眼心道:哼,剛才看把你能的!吃生肉,喝花酒,還跟妖王拜了把子,跑兩圈去去妖氣也好。再瞄了一眼他屁股後麵,幸好,尾巴還沒露出來。
兩個小姑娘走遠了,陳默脫下上衣在溶溶月色下就著水管子痛快淋漓地衝了個夠。“天靈會”夜宴就像是個不真實的夢魘,可是手腕上一根若有若無的黑線卻實實在在的提醒著他什麽叫做“歃血為盟”。微涼的水柱肆意地澆下來,身上沾染的那些烏七八糟的氣息隨著汩汩流水滲進地下做了桃花肥。慢慢的,他發現四肢不再像棉花糖那樣軟塌塌了,可是酒氣卻越發上頭,原本清明得如同一片鏡麵的神識這會兒攪成了一鍋稀粥,還是加了隔夜剩飯剩菜一鍋燴的那種。
“算了,”陳默無可奈何的看了看隱身在腕上的黑線,擰幹了衣服搭在光溜溜的膀子上慢悠悠的往二樓宿舍溜達過去。有些禍注定要闖,而有些人,終究是要見的。
從桃園通向宿舍的是一條新鋪的水泥小徑,新鮮的象剛出爐的蛋糕,連一個水泥疙瘩都沒有。這會兒卻好像是世上最艱難的險途,走了足足有一輩子那麽長。
輕輕推開微掩著的門,月光一股腦湧了進去。
港生竟然靠著床幫子席地睡著了,攤在地上的一雙長腿塞得人滿眼都是。
他睡得很淺,在“吱呀”的開門聲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掙紮著站了起來,眼睛勉強撐開一條縫:“你回來了?” 又皺起眉頭在空氣裏使勁踅摸,“什麽味兒?阿默你喝酒了?”
“鼻子比狗都靈......”陳默悻悻地心道,他本來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先補個覺其他的等睡醒再說,可是港生壓根就沒給他這個機會,閉著眼睛象根棒槌似的杵在他身後“夢遊”。
“砰!” 棒槌徑直走進了一扇打開的五鬥櫥大門。
在後麵換衣服的陳默探了半個腦袋出來:“沒事兒吧,你?” 港生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門背後好一陣悉悉索索,不禁納悶:換個睡衣,又不是出席國宴,至於折騰成這樣?
半晌過後,身著短袖睡衣的陳默走了出來。隻是這款睡衣款式非常的“不陳默“ —— 領口十分風騷地開得很低,再仔細一看,原來有人不知是手抖找不著扣子眼呢還是故意,最上麵一粒扣子懟上了第三個扣眼,整個衣領那兒豁了個大口子,白皙但並不孱弱的胸口倒有小一半露在外麵。
“噗,”港生忍不住樂出聲來。
“看什麽看!“陳默坐在床邊斜睨了他一眼,手拍了拍身邊的床幫子,示意港生也坐過來。
港生半夢半醒之間隻覺得他這一瞄眼波流轉,琥珀色的雙瞳裏猶如有星光閃爍,說不出的風流婉轉,馬上屁顛屁顛的就過去了。
“你說你喜歡我?”陳默直勾勾地看著他,溫熱的鼻息落在臉上。
沒有小鹿亂撞,沒有欲語還休,直白的眼神和比眼神更加咄咄逼人的逼問毫不留情地擊碎了空氣裏那些讓人想入非非的曖昧繾綣。
港生一秒鍾就嚇醒了。
畢竟上一次有人不知輕重的將“喜歡“二字放在嘴上,他們一人丟盔棄甲,一人潰不成軍。雖說十七八歲的少年通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可是這傷疤卻不曾愈合,固執的長成了心頭的一根刺。
陳默仰起頭自嘲似的發出一聲輕歎,頓了片刻,一隻指頭勾起港生心事重重的下巴,柔聲問:“如果我說我不是人,那你可還喜歡麽?“
說罷,一個鴿子翻身半躺到了床上,悠閑地翹起了二郎腿,活像布置完惡作劇的頑童坐等好戲開場。
“不是人,難不成還是隻仙麽?”港生奓了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陳默被他攥得生疼,掙了一下竟沒能掙脫,一陣尷尬:“我其實不是純種......”
“咳,嚇死我了,”港生長出了口氣,鬆了手拍拍胸口如釋重負道,“現如今誰還不是個混血啊,我姨父就是北京混的上海,嘿嘿。”
“不是那種混,”陳默無語地看了他半晌,覺得這貨真是個人才。他放下腿來,雙臂環抱膝蓋,極為認真地說:“我是人、狐、混、血。”
“我父親是個純種的人,我從沒見過,也不知道他是誰。母親是狐,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的眼神清澈平靜,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好像是生怕港生不信,話音未落,頭頂便倏地生出一對毛茸茸的紅色狐耳,耳尖一簇白色絨毛打了個可愛至極的旋兒,乍一看好像戴了一副可以以假亂真的狐耳發箍。
“臥槽,你摸就摸了,怎麽還掐上了?”陳默突然“嘶”的一聲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港生這個二貨動手動腳之餘竟然在他真身的耳朵上狠狠擰了一把。狐族的耳朵是全身最敏感的地方,從小到大還沒人讓他受過這等委屈,就連師父懲戒也是要避開此處的。港生這一波辣手摧花,直疼的他一泡眼淚好懸沒掉下來。
港生傻眼:“那什麽,我不是想辨個真偽麽......”
陳默大怒:“你特麽才是個假冒偽劣!”
說話間出其不意,使了個港生平日裏最拿手的“擒拿手”,捉住其手臂扭到背後,順勢一推將人摁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港生輸人不輸陣,嘴裏哼哼唧唧道:“你這是偷襲!算什麽英雄好漢?”
兩人正你來我往的不亦樂乎,牆壁上忽然“咚咚”聲大作,隔壁有人被他們吵醒了在發起床氣:“兩口子折騰到後半夜了,你們不睡別人還要睡的哦,注意一下素質好哇?”
兩人麵麵相覷,總算消停下來了。
陳默在熊族祠堂忙乎了一晚上又灌了不少燒酒,此時睡意襲來,眼皮子重的撐都撐不住。
“睡吧睡吧,再過一兩個鍾頭天就該亮了,”港生伸手過去輕輕推開他蹙起的眉頭,又拉了一床薄被遮住他裸露的胸口。聽到身邊傳來淺淺的平穩的呼吸,港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自己也和衣躺了下來,可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陳默難得的翹班了。
他是在一股肉包子和豆香味兒裏醒來的,有人拉開了窗簾,明晃晃的陽光紮得人睜不開眼睛。正當他打算把臉埋進枕頭逃避現實的時候,一隻魔爪伸進發絲裏一通亂揉:“再不起床,要打屁股了!”
還沒來得及反抗,魔爪就架住他的胳肢窩將他全須全尾地從被窩裏撈了出來。靈巧的手指上下飛舞,錯了位的睡衣紐扣一粒一粒彈開,又一粒一粒重新對號入座。
“完美!” 港生笑眯眯地端詳著身著睡衣,一頭亂發,滿臉懵懂的小狐狸,拉起他的手牽引至屋裏唯一一張靠門的小書桌前,按住坐下。
桌上不鏽鋼飯盒裏麵裝著幾隻白乎乎,熱騰騰的大肉包,旁邊還有一杯香噴噴的甜豆漿。站在桌邊人高馬大的卷毛頭服務生笑得一臉殷勤諂媚。
一口咬下去,肉汁滋的一下濺了出來,滿齒滿頰都是肉香。“過癮!”陳默三下五除二幹掉了一隻包子,感覺從胃到大腦都蘇醒了。大剌剌地抬起手背抹了抹油,撩起眼皮給了港生一個別有意味的眼神,“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什麽事?”
“咳咳,”港生不自然地幹咳了兩聲,賊眉鼠目地偷瞄了他一眼,飛快地說,“那個,我不嫌棄。”
陳默:“......”
港生:“那什麽,就算你是黃鼠狼臭鼬變的,我也不嫌棄。”
陳默愣了兩秒鍾,驀地想起來自己昨晚喝高了那番關於“不是人”的高論,同時回想起來的還有慘遭蹂躪的耳朵,頓時嘴裏的肉包子不那麽美好了。
“滾!你他媽才黃鼠狼呢!”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拖鞋擦著港生的耳朵呼嘯而過。
“喲,哪兒來的黃鼠狼?”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半掩的門口傳來。胡敏一貓腰剛好躲過一劫,身後的冬至就沒那麽好運了,拖鞋不偏不倚正中她前胸,疼的她一皺眉。
胡敏嫌棄地瞟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拖鞋,又一眼瞅見陳默手腕上昨晚被港生攥出來的淤青,無奈地撇了撇嘴:“真搞不懂你們這是什麽情趣 ...... 提前聲明!不是我要來討人嫌的啊,冬至非要過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冬至?你是在冬至那天出生的嗎?這個名字真特別!”港生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麵前的陌生女孩。
女孩約莫十五六歲年紀,一張尖瘦白皙的瓜子臉,濃密綿長的睫毛下麵一雙大眼黑白分明,倒有幾分港生的神韻。最特別的是她一頭短發比起普通“妹妹頭”還要短了不少,看上去有幾分叛逆不羈的意思。
女孩有點遲疑地看了看杵在陳默身旁的英俊少年,雙膝一軟直愣愣地跪倒在陳默身前。
陳默連忙擦幹淨滿手的包子油,把她攙了起來:“傻孩子,別見外。今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胡敏一臉壞笑:“對,他既救了你,就是你的新主子了,今後跟著默默吃香的喝辣的。”
“哎哎哎,都什麽時代了,還主子不主子的,”港生一把拉過冬至,關切地問,“剛才鬧著玩不小心打著你了,打哪兒啦?還疼不疼?“
胡敏溜達到陳默身旁拽拽他的衣角,扁著嘴扮了個鬼臉:“瞧瞧,人家多會來事兒!”
陳默豁達的一笑置之,拍了拍胡敏的腦袋:“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管那麽多閑事會老得快。”
胡敏被噎得直翻白眼:“好啊陳默!早知道我就不理你狐狸家的這攤子爛事了......狗咬呂洞賓!”
這時冬至來到麵前,她匆匆掃了眼港生,陳默神色泰然地微微一笑:“不打緊,港生不是外人。”
冬至聞言,鄭重地伸出一隻拳頭。
拳頭攤開來,隻見手心上一枚漆黑的藥丸,在陽光下裹著一層淡淡的光暈。“給你的禮物,”她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眼神裏既忐忑不安又充滿希冀地望著陳默,“我破衣爛衫的,也沒有什麽好東西答謝恩人。這顆丹是我從養母那兒偷來的,應該還能值點什麽。”
陳默珍而重之地伸出手去,忽然一直隱身於手腕的黑線妖光大熾,那枚藥丸好像接受到召喚似的從冬至手心騰空而起,“呼”的一聲沒入腕間的妖光,一刹那黑霧腥風大作,陳默眼前一暗,下意識中攥緊了港生的手。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點點光亮。
港生:“我們這是在哪兒?胡敏和冬至呢?”
陳默輕輕掩住了他的嘴唇,低聲耳語:“小心,我們有可能掉進了一個幻境,也許是夢魘,或者是陷阱,總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先別出聲。”
繼續前行,視野逐漸開闊起來,兩人來到了一個山坳,青山翠林之間赫然隱藏著一片庭院,其間炊煙嫋嫋,書聲朗朗,歡聲笑語不絕於耳。陳默一愣,這情形讓他憶起了兒時三娘做飯,師傅授課,而他和白疏還有其他師兄弟們在下麵暗渡陳倉的情形。
這時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腳下生風從他身邊幾乎擦肩而過。好像對他們的存在一無所知。
陳默大著膽子清了聲嗓子,那男人依舊我行我素步履匆匆。
“這就對了,”陳默若有所思,“看來我們是掉進了一塊記憶碎片,裏麵的人無法感知我們。”
“記憶碎片?”港生追問,“那我們現在用的是誰的視角?是冬至的養母,那顆藥丸的主人麽?”
陳默讚許地點了點頭。他沒想到,港生非但毫不怯場,而且思辨敏捷,推理一流,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兩人跟隨男人走進了院落。隻見他打斷了教書先生,著急地爭辯著什麽。陳默細細打量著那人的俊朗舒展的臉,總覺得哪裏有點眼熟,漸漸的另一張方正威嚴的麵孔和眼前人高度重合起來 —— 這人正是若幹年前,尚且年青的“天靈會”盟主。
陳默微一蹙眉,複又拖住港生:這裏隻怕不太平,你一定要跟緊我。
這會兒隻聽男人大聲嚷嚷了起來,“都他娘的什麽時候了!還念什麽書,都聽我的,趕快往山上走!”說著他攔腰抱起幾個幼童,一腳踹開院門大步流星往坡上走去。院落裏的大人們聽到動靜也紛紛扛起小孩跟在他屁股後麵。那些年紀稍長的孩子攙著年紀老邁的廚娘們慢慢往院外轉移。
正在此時,腳下大地傳來微微的震動,伴隨著遠方“轟隆隆”有如雷鳴般的低吼。
“不好!”陳默一把抱住港生,背對住穀口。不出幾秒鍾的時間,小山一樣的洪水就從山穀入口處排山倒海而來,兩人瞬間被卷入了沒頂的湍流。“我會在記憶碎片裏淹死麽?”陳默驀地睜開了眼,發現自己竟然 可以在洪水裏“呼吸”,也並沒有被湍急的洪流咬住往下遊卷走。他拍了拍港生,兩人拖著手在渾濁腐臭的洪水裏穿行,身邊不時有泡的發了白變了形的動物和人的屍體隨著水流高速向他們撞過來。
陳默指了指上方,兩人一起浮出了水麵。
“去山上吧,”兩人沿著方才院落裏人們逃生的路徑往山上爬去。“你還好麽?”陳默見港生臉色發青,身上微微發抖,便摟住他的肩膀。“我沒事,”港生咬著牙關說,“隻是......,太慘了,剛才那院子裏,估計大多數都沒能逃生......”
“港生,”陳默突然停住了步伐,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港生發了紅的眼圈,“如果我告訴你,這院落裏麵幾十口其實都不是人,都是猞猁,你還會這麽難過麽?”
港生愣住了,好像一時沒聽懂他的問題,一臉困惑。
過了片刻,他推開陳默搭在肩膀上的手,徑自往山上走去,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憤怒地捉住陳默的雙臂,烏黑深邃的眼睛仿佛吸了光似的深不可測:“你就是這麽看我的?隻有人的命是貴重的,畜生的命就是賤命一條,不值得尊重,不值得同情?”
“陳默,那你告訴我,你放著狐狸不做,要做人,和人同床共枕,是不是你自己也覺著做人比較有麵子,比較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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