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小吃店多如牛毛,但是並沒有一個好像“城隍廟”的集散地,而是一把骰子似的分布在各個小巷,頗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思。
陳默和胡敏常常光顧的“回春堂”斜對過那條稍寬些的街道上最近開了一家很有人氣的冷飲店,起了個既冷豔高貴又接地氣的名字叫做“聚香園”。特色飲品是五顏六色、各種口味的冰霜冰沙,客人如果願意,加五毛錢還能再點綴個櫻桃、荔枝、楊梅之類的時鮮水果。鋪麵敞亮開闊,靠窗的一麵清一水的高台高腳凳直麵街上的熙熙攘攘,而往裏麵走則在角落裏各設了一套L型沙發,頭頂上一盞花瓣狀的小桔燈,舒適幽暗又不被打攪,最適合小情侶約會。
店主是位二十郎當的姑娘,姓丁,長得好像櫃台上的葡萄幹酸奶麵包,白白鬆鬆的。丁姑娘日常愛好就是嗍著自家的飲品就著客人們的八卦故事下飯,遇到表白或者分手的場麵還會奉上一抔不帶真心的熱淚,比看八點檔電視劇還投入。
夕陽西下的時候,店門口的風鈴“叮叮當當”地奏響了起來,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魚貫而入。為首的那人身形俊逸,夕陽的餘暉在他臉上身上鍍了層奢華的金邊,襯得他容姿秀美之外有幾分說不出的冶豔妖異。
丁姑娘微張著嘴,一口酸梅湯忘了咽下肚,好像偶像團體從電視機裏走出來臨幸了她的“聚香園”。
偶像團體正是剛剛在舊海鮮集散地,如今的地下“黑市”,灌了一肚子陳年血腥氣的紅狐陳默,白狐白疏,和港生。
趁陳默在櫃台下單的當口,白疏拉著港生一屁股陷進了角落裏的軟沙發裏頭。“咳咳,”白疏幹咳了一聲,眼角往櫃台那裏一溜,確信某人患了選擇困難症之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港生問道,“你倆,呃,感情挺好噠?”
港生聞言稍稍愣了一下,他抬起眼來飛快地瞄了一眼陳默的背影,複又垂下眼簾:“嗯,原來......是不錯。不過,最近......,呃,出了點問題。”
白疏那顆八卦的心一下子就撲騰出了胸口,亮晶晶熱切切眼巴巴地望住港生。
港生被盯得有點發毛,隻好硬著頭皮解釋說:“是這樣,我,我做錯了一件事,然後,阿默他就不太愛搭理我了。”
“不、愛、搭、理、你?!” 白疏滿臉狐疑,眼珠子差點沒瞪出眼眶來:“十七他為了你們那個什麽南風小隊的倒黴事,不惜自己受反......呃,急得發燒大病一場,這也叫不愛搭理你?兄弟,你長得挺機靈卻原來是個睜眼瞎?”
“誰眼瞎啦?”這時陳默兩手端著四個堆成小山的花花綠綠的玻璃器皿,好像耍雜技似的小心翼翼在港生身旁落了座。他鼻尖上一串細細的汗珠,眼角卻彎彎的溢出笑意來。
“是我眼瞎了!”白疏“哢哧哢哧”地嚼著自己麵前的草莓冰沙,又毫不客氣把勺子往港生麵前豆沙味兒的那盆伸去,他略帶戲謔地撩了一眼陳默:“喲,十七,長這麽大,我還真不知道你原來這麽愛吃甜的!”
陳默的臉微微紅了一下,眼神狠狠地剜了白疏一刀。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隨便抓起一把勺子蒯了大一勺不知是什麽口味的甜品,剛送到嘴邊卻發覺兵荒馬亂之中竟然錯拿了港生的勺子,大囧之下索性從耳根一路紅到了耳梢,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往港生方向瞪了一眼。
港生也不清楚某人到底在惱些什麽,但是近來受冷落久了,猛的被這麽一瞪,竟然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心說:我這他媽就是犯賤吧?唉,犯賤就犯賤唄。
港生撩起眼皮來,頭頂上的桔燈把濃密的睫毛拉成一片羽毛般的剪影投落在臉上,顯得眼眸格外溫潤幽深,他一個委委屈屈的小眼神正迎上了陳默的視線:“你想拿我的就拿我的唄,我也沒說不讓啊......”
陳默像被燙著了似的倏地將視線撤回,眉頭微蹙,雙瞳中驀地現出一抹紅色。他身體繃得筆直僵挺,一把勺子如臨大敵似的拿起來又放下,好像拿的不是勺子,而是他自己那顆“噗噗”亂跳的無處安放的真心。
白疏見狀喉頭一動,卻又輕輕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三人正焦灼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詭異氣氛中,陳默忽然感到胸前一熱。他貼身佩戴的那枚玉匙微微發燙,玉身上那些原本幽微的光影陡然靈光大熾仿佛無數條小魚在倏倏遊動。
“糟糕,徐蔚民出事了!”陳默低喝了一聲。
郭金貴審訊當日他直覺派出所內部事有蹊蹺,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小民警徐蔚民身上貼了一張暗符,隻要“小徐哥”有什麽血光之災,身上的暗符就會通過玉匙向他報警。
陳默給了白疏一個眼神,兩人默契地一同起身離座。“愛,你們倆別扔下我!”港生急急地追了出來。白疏同情地看看陳默,臉上一片愛莫能助:“十七,你自己看著辦。”陳默沉吟了片刻,折返回去一把扣住了港生的手。
港生覺得手心被灼燒得滾燙,腳下卻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哎,這就走啦?還有兩盆冰沙連碰都沒碰呢!”聚香園的丁姑娘如夢方醒地在身後叫著,也不知自己方才是看了出言情還是武俠的好戲。
港生被陳默拉著,隻覺得身體好像變成了一隻燕子,輕巧得仿佛脫離了地球引力,隨時都能迎風飛起來似的。三人像一陣風,又似一道光影,在城南的街巷裏肆意穿行,不一會兒就到了中醫院門前。
陳默的身形穩穩地落了下來,正待邁步向前,卻發現右手仍被人緊緊攥住,掙了一下竟沒能掙脫。他微蹙眉頭回頭輕聲勸道:“別耍小孩子脾氣,當心這裏人多眼雜。”
這句話讓手的主人意外的窩心,隻是十指雖然鬆開了,人卻黏在身後寸步不離。
三人疾步上了三樓“特護”區。
隻見走廊盡頭一群醫護人員正手忙腳亂的把一個血人搬上移動病床。
港生的腦袋“嗡”的一聲,也不管什麽醫院不醫院,撒丫子跑了過去。“哎哎哎,病房重地,閑人莫入啊!” 一個眼圈紅紅的圓臉小護士凶神惡煞地一把把港生攔住。港生急了,脫口而出:“他是我哥!”也許是聽到了港生的聲音,病床上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慘白的年青人勾了勾小護士搭在扶手上的小手指,微微動了動眼皮示意她讓港生過來。
源源不斷地洇出來的血跡,失了血色的臉龐,和揮之不去的血腥氣,讓眼前的徐蔚民和半年前通化工地上的小六在港生的腦海裏高度重合起來。一輩子似乎看不到盡頭,又似乎在下一個瞬間就能點上休止符,毫無征兆地嘎然而止。他幾乎咬破了嘴唇,下意識用溫暖的手掌握住移動病床上垂在身側的那隻冰冷沒有溫度的手。
陳默心事重重地目送港生護送移動病床前往手術室的方向。
隔著數間病房,透過濃重的血腥,也能聞到一股濃重得遮都遮不住的妖味兒。
他和白疏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高度戒備的眼神——是熊族!而且離郭金貴的病房越近,就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讓他把身體不由自主的崩成了一張拉緊的弓。
白疏搶先一步來到出事病房。
“先別碰!”陳默話說晚了一步,隻見白疏的手指頭上已經蘸上了一點新鮮的血跡。“這是什麽玩意,味道這麽衝?”白疏的手指頭伸了過來,一股不同尋常的腥騷氣夾雜著腐臭,熏人欲嘔。指尖還似乎隱隱縈繞著一團黑霧,蠢蠢欲動。
“什麽髒東西就敢瞎碰!”陳默麵色凝重地揪住白疏沾血的手指,從兜裏掏出一個拇指大的小瓶,將瓶口小心翼翼的正對著白疏的指尖。隻見妖血化成了一團薄霧,悉數凝進了瓶子裏,縈繞指尖的黑霧也旋即消失不見了。
白疏倏地收回被攥出了一個紅印的手指,吐了吐舌頭,兩人麵麵相覷,神色都有些狼狽。
“熊族怎會出現在這裏?纏著我的那個黑乎乎的妖氣到底是誰?”白疏用近乎耳語的音量問道。
陳默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他稍有遲疑:“小疏,我怕......”
一直以來熊四都是躲在朱心武背後,城南“朱家幫”的隱形“運師”,除了黑火藥工廠的暗中操作,並沒有什麽明麵上的存在感。“笙笙”爆炸案的當天陳默第一時間就讓白疏去通知三娘,就是希望熊族能夠全身而退,不必在這場人族的戰火中當了無謂的炮灰。如今看來,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 熊族的參與既深且廣,想要摘扯清楚怕是不易了,更何況,人家自己恐怕壓根就沒這個想法。
回想起白天李畢春一番語焉不詳的話,隻怕師父他老人家早早就一隻腳站在了陸堯的陣營,今後狐族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外獨善其身了。
隻是這樣一來,兩族之間數百年來的情誼在裏子蛀的千瘡百孔之後,終於要連麵子上的一團和氣都保不住了麽?
陳默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麵孔,有嘴硬心軟的三娘,淘氣愛哭的少偉,還有那些追著自己喊“阿默哥哥”的眼睛亮亮的熊族少年們......,一時間頭痛欲裂。
今晚的中醫院可謂是熱鬧非凡。
不過十來分鍾,市局空降到城南派出所負責火藥案總調度的趙隊就帶著一票人馬匆匆趕過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壓力過大,寬背黑臉腦後紮一小辮的趙隊看上去有幾分憔悴。
趙隊先去徐蔚民的手術室外轉了轉,發現除了等待之外無事可幹,便移駕事發現場。
“他娘的,”趙隊往垃圾捅裏啐了一口,心急火燎地踱來踱去,“這人是怎麽放倒我們樓下的便衣的? 都他媽跟失憶了似的,一問三不知!”
“趙隊,你稍安勿躁,”一個虎頭虎腦,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慢吞吞地從窗口直起腰來,“不是這人——是這幫人,至少有兩個。他們從窗戶走的,至於怎麽從三樓帶著你們的汙點證人逃之夭夭還沒留下什麽明顯痕跡或者目擊證人,這就恕敝人眼拙了。”
這黑眼鏡笑眯眯的好像隻笑麵虎,腦門平整光亮,一張臉生的比趙繼剛還黑。
趙隊愣了愣,隨即緊繃著的臉明顯鬆弛了下來:“老張,你從縣裏過來參加黨校培訓還給我抓了壯丁,真是過意不去。不過,這件案子有你在這兒鎮著,我就放心多了。”
“你就拉到吧,趙隊,”黑眼鏡笑著不依不饒,“你要是能良心發現,老母豬都會飛了!”
黑眼鏡說笑間注意到病房外似乎融進了背景裏的安靜少年:“哎,那個誰,陳默對嗎?港生的同學,立誌要考政法大學的?”
被趙繼剛抓壯丁的“黑眼鏡”是前幾年在一樁跨界走私大案裏一道經曆過槍林彈雨的生死過命之交,縣公安局的一把手法醫張大年。張大年的另一個身份是顧林芝的妹夫,也就是港生的小姨父,曾和陳默過年時在港生家有過一麵之緣。
張大年雖然不隸屬於通城市公安局的直接管製,但是自從一年前發生了陸峰被汽水瓶土炸彈襲擊事件就一直在關注通城的黑勢力,尤其是黑火藥,所以這次趙繼剛一提出要臨時調用他,馬上就驢下坡地爽快答應了。這一年來和炸藥相關的惡性案件,大大小小就有好幾樁,雖然還沒有什麽證據能證明這些案子之間有什麽關聯,但是張大年早就懷疑通城市縣範圍內有一個組織在操縱著這一切。
陳默拉著白疏落落大方地站出來打了個招呼:“張叔叔,您好。好久不見!”說完又向趙繼剛禮貌地點了點頭:“趙隊,您好。”
趙繼剛覺得這小夥禮貌歸禮貌,可是說起話來有一種老神在在的篤定和疏離感,好像在十七八歲的皮囊下麵住了個幾十歲的滄桑靈魂。他麵帶狐疑地瞅了張大年一眼:“這年青人,你認識?”
張大年不以為意地哈哈一樂:“是啊,我外甥的同班好友。大年初一的飯桌上還僵了我一軍,問我既然流氓團夥這麽猖獗,公安為什麽沒有什麽舉措,”說著略帶促狹地笑看陳默,“對吧,小默?”
趙繼剛一聽就跟點了火藥似的:“你聽聽,你聽聽,老張,我就說咱們累死了也沒人疼的命!這兩年吃了多少土,打了多少怪,老百姓一張錦旗沒有還追在身後罵咱們屍位素餐......幹脆撂挑子回家抱孫子去!”
張大年聽趙繼剛嘴上不靠譜,連忙插進來打哈哈:“哎呦,趙隊,你這老光棍想抱孫子得先把個人問題解決了,我這兒想給你做媒的沒有一個排也有一個班呐。”
白疏看著趙隊那副比流氓還流氓的“勸退”尊容,怎麽也聯想不到身後十幾號人追著介紹對象的場景,一個沒憋住“撲哧”笑出聲來。
陳默倒也不囧,他眼角微微一掃白疏提醒其要謹言慎行,接著聲色溫潤,言辭恭謙地安撫奓了毛的趙繼剛:“哦,趙隊,當時是我唐突了。我明白,以前社會風氣好,基本上沒什麽亂子。現在門窗開放了,我們年青人又沒有什麽分辨能力,容易受到新奇事物的引誘,流氓勢力就抬起頭來了。人民警察拿一份工資幹八個人的活兒,實在是辛苦了!”
趙繼剛聞言閉了嘴,他莫名地滿口帶找煙 —— 這小子一番話乍一聽沒毛病,可再一咂摸怎麽像是在影射什麽,娘的!
他煩躁地看了一眼張大年:看看,咱們這幾年給“滲透”成啥樣了,平時分局下麵那幫人法外開恩弄點灰色創收,上麵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美其名曰“和群眾打成一片”,可是現在看來,問題遠遠不是放放水減免幾個罰單那麽簡單。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呐,現在連一個小年青都能跟他蹬鼻子上眼指桑罵槐的,可見群眾影響有多壞了!
趙隊見張大年那老小子在一邊胸無城府地嗬嗬傻樂,底氣瞬間又回來了,心想:算了,我這兒跟倆小年青較什麽勁呢。
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青腳下抹油,跑去手術室候客廳找港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