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生迷迷糊糊的好像睡著了做了一個不那麽美好的白日夢。他勉強把眼睛撐開一條縫,發現自己陷在一張柔軟的皮子裏,身邊的世界在飛速地後退。而整個人都歪在一個溫暖卻骨感的身體上。這身體傳來一陣揮之不去的幽香,讓他不禁重新閉上眼睛把頭深深地埋入其中,貪婪的大口呼吸著。
他的手犯賤的在那人背後摩梭了一把:喲,這也太瘦了,小腰一把就能握過來似的。
那挺拔修長的身體一個激靈,手勁很大地一把將他推開:“醒啦?醒了就別給老子裝死!”
陳默冷冷地斜瞄了港生一眼,眼角簡直飛上了天,一張俊臉拉得又臭又長:他這是在幹什麽?撒嬌麽?這會兒狗熊了,剛才是誰充得跟個英雄好漢似的跟那兒拚命強出頭!
陳默從小被劉天宇培養得城府極深,等閑事件很難觸及他的底線。所以身邊的朋友們包括港生在內都以為他是個溫柔好脾氣的唐三藏。沒想到這場突發的流血事件竟然把唐三藏活活激成了個六親不認的妖猴。
他越想越氣,恨不能摁住港生一頓暴揍再揪住耳朵灌一通道理進去。但一看到那張因為失血白的跟紙一樣的臉,和闖了禍被抓現行的小狗般的神色,就愣是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憋了回去,手上的青筋幾欲破皮而出。
哎,也不知道上輩子誰欠了誰的。
港生有心想再膩乎上去,但是被陳默那 “老子煩著呢,過來我咬你” 的臭臉威懾住了,就隻好可憐兮兮的在自己的座位上待著。他有很多話,不過這許多字句一時間都一齊湧了上來,在嘴邊磕絆成了一鍋粥,反而一時語塞。有生以來頭一回被自己憋在喉嚨口的話嗆得幹咳了起來。
“港生哥哥,你可真好運!” 一張瓷娃娃般的臉冷不丁從副駕駛座往後探了過來。胡敏聰明過分的黑眼珠在他臉上滴溜溜直轉,“還好我們就在隔壁回春堂,有人療程還沒過一半就掀了被子說你出事了,非得馬上走人,把沈醫師氣了個半死。結果怎麽著?這烏鴉嘴還真說中了。”
“這。。。也太神了,”港生被胡敏說的有點懵,“阿默,你不去掛牌子算命可真是便宜那幫瞎子了。”
“咳咳,” 這會兒幹咳的人換成了陳默。
他被這二貨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弄得哭笑不得:難不成告訴你,某年某月在天星港小學的後花園裏啃了你一口,見了血,從此就有了共感?
“怎麽?我這車裏太幹了是不是?” 老司機李畢春往後視鏡裏瞄了一眼,又捕捉到胡敏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壞笑,嘴角向上彎出了一絲促狹,“這個麽,就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對吧,阿默?”
遭到集體調戲的某人隻能橫眉冷對。
“啊,對了,港生,” 李畢春稍頓了頓,透過後視鏡別有深意地看了港生一眼,“城南蛇龍混雜,水很深。你們烽火這麽年青單純的學生組織,沒必要去趟城南這趟渾水。要我說,你們南風小隊就暫時停止活動吧。”
“哦,南風小隊是和你一起去 ‘笙笙’ 台球廳的其他幾個同學告訴我的。” 還沒等港生詢問,李畢春就風輕雲淡地主動交代了。
港生能感受到李畢春耐人尋味的目光。不知怎的,這目光裏除了關心、善意,還讓他咂摸出了一絲警告的意味。
臥槽,這姓李的難不成黑白兩路通吃?此念頭一出,就被他強行按了下去:人家是阿默的大哥,這麽想怪不厚道的,也許人家就純粹是為了我好呢。這年頭,生意人知道點兒黑道上的路數還真不算個毛球。
想到這裏,他索性閉上了眼睛,哼哼唧唧地打哈哈。也真的是累了—— 身心俱疲。
轉眼大奔到了市中心的附屬醫院。不知道李畢春動用了哪層關係,不一會兒港生就被輪椅推進了手術室進行清理、縫合、輸血。陳默胡敏留下倍護,李畢春通知各路親友暫且不表。
港生半靠在病床棉花似的枕頭上,因為麻藥的殘餘作用腦袋還有點暈暈乎乎的。他隱隱地感到,剛才有誰一直握著自己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指尖上餘溫尚存。一抬眼,他的目光與端坐在床前的陳默一觸即放。
陳默見他醒了,反而屁股上長了刺似的不願多坐,借口去小賣部買水果開溜了。留下小丫頭胡敏陪他聊天解悶。
唉,平時那麽溫柔可親的人這會兒竟似乎要把冷戰進行到底了。就因為我給個流氓開了瓢?不至於吧。。。港生思前想後,越想越不明白,越想頭越大。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還好, 李畢春並沒有給他給他太多胡思亂想的機會。很快,一撥又一撥的訪客就接踵而至了。
港生受寵若驚之餘,心裏其實有點小失望:要是這會兒那個屁股上長刺的人能好好陪他坐坐,細聲細氣地說上一回兒話,哪怕傷口再血崩一回都認了。
正當他思緒翻騰之時,門“呀”的一聲被推開了。
“黎秋燕!” 港生驚得顧不上傷痛,猛一彈身坐了起來。
進來的姑娘一張素臉,沒有了誇張厚重的妝容,反而如同洗淨的藕節一般新鮮爽脆。她一雙杏眼黑白分明,眼裏似有水光,水光中映著一個人的影子。
燕燕很自然地坐到床邊,幫港生掖了掖被角:“我在別有洞天見他們幫貴哥處理傷口,隱隱約約聽到你的名字,才知道你的膽子這麽大。。。猜你會去大醫院,還好被我蒙對了!”
港生眼神怔怔的,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有日子沒見這姑娘了。前陣子每次見麵,對方都都來去匆匆,像一隻風塵仆仆的花蝴蝶讓人覺得疏離。今天清水出芙蓉還有幾分憔悴的女孩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覺。
港生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隻得惴惴的:“你,還在那裏上班嗎?嗯,不是個好去處,你一個女孩子還是不要去了。我可以找李畢春,盛曉梅,吳天明他們看看能不能。。。”
“不必了,” 燕燕脆生生地打斷了他,臉上閃現出一絲落寞。隨即又降低聲調柔聲說,“港生,我過一陣子就要離開通城了。本來不想現在就告訴你。可是,你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 不想瞞你。”
“我表姐倩倩要回南方發展,我,決定跟她一起去闖一闖。”
她的話不啻於平地裏一聲驚雷,把港生整個人都劈短路了。“不成!我們通城也在建開發區,將來,將來機會有的是!南方那麽遠,你幹嘛偏要去那麽個舉目無親的地方!你,你就舍得拋下我們嗎?” 他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急火攻心之下都瞎掰掰了啥。
空氣在兩人之間肉眼可見地凝固了,一股欲說還休的氣氛漸漸發了酵。
“我也舍不得你。。。們。” 良久,她垂下眼簾,睫毛忽閃處似有水波流動。
港生的心裏好像打碎了五味瓶,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滋味。兩人青梅竹馬的種種,走馬燈似的浮現在眼前。曾幾何時,每天最盼望的時刻就是放了學能去一中門口幫襯幾個炸油墩子,什麽也不說,靜靜地看著那個一條麻花辮子的美麗少女忙前忙後。直到顧林芝棒打鴛鴦,陸峰密謀私奔上海事敗,隨後兩人的人生軌跡開始漸行漸遠。時至今日,那少年時飛揚的情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悄然成為了相簿裏的故事,可以追憶,卻再難回頭了。
陳默提著一兜水果,還沒走近,斜靠在門口的胡敏就把手指擋在嘴前,神神秘秘地 “噓“ 了一聲。
陳默探頭一看便明白了七八分。他不由分說的揪著胡敏的後領象抓隻小貓似的走出了十步開外:“我說小敏,你小小年紀怎麽就有偷聽這種不良嗜好!“
小姑娘掙脫了魔爪,不服氣地瞪著她那雙黑亮亮的大眼睛,“公共場所,他們敢說,我就敢聽。怎麽當得起一個‘偷’字!“
“再說了,我這不也是為了你好麽,” 她突然有點賤兮兮的笑著湊了上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啊。“
“去,和平時期沒什麽仗好打!真打仗也請不起金雞你這麽個尊貴的軍師。” 陳默似笑非笑地衝她眨了眨眼,猝不及防地將一兜水果交到她的手裏,就飛快地滑到幾步開外,背著手悠哉遊哉地不知又去哪裏瞎逛了。
“這醫院真有那麽好逛麽? “ 胡敏衝著陳默的背影一跺腳,小臉漲得通紅,“裝什麽假正經,有你求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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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生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王建安揪著去城南派出所錄口供。
對此,顧林芝頗有微詞:從沒見誰上趕著要把孩子往局子裏送的,要是落了案底,以後孩子就別想在體製裏頭混了,仕途什麽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可是老兩口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從來都是王建安說一不二,林芝有心護短也拿一根筋的老伴兒沒什麽轍。
港生本來也惴惴不安,可是接下來在城南派出所的經曆卻讓他大跌眼鏡。
接待他的杜警官看得出來是位有資曆的老人了。不但長得慈眉善目,就連說話也溫聲慢語,頗有種春雨潤物細無聲的做派。要不是那一身筆挺的警服,港生真可以管叫他一聲語文老師了。
杜警官極其認真地給陳默做了足足三頁紙的筆錄,還遞上了一杯溫水讓他不要緊張慢慢說。
等到筆錄結束,杜警官跟王建安父子表示,感謝他們的合作。這件案子的乙方薛貴,也就是自稱貴哥被港生汽水瓶開了瓢的小地痞,已經主動交代:打架傷人事件純屬人民內部矛盾,他願意放棄追究,也願意替港生出醫療費,以示歉意。同時,目擊人證,小六大哥毛旭濤也為雙方都做了保,寫了檢查,表示以後一定要避免誤會,努力勸架,杜絕在自己的店裏再次發生流血事件。
杜警官兩手放鬆地撐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笑眯眯地把目光鎖定在父子倆:到此為止,這案子就算是結了。
港生越聽越迷惑:靠,這明明是黑幫強行收取保護費未果,怎麽說著說著連顏色都變了,成了人民內部矛盾了?普通老百姓啥時候和流氓黑幫成了人民內部了?還有濤哥,怎麽就改了口,是迫於淫威還是收了封口費?再者說了,這幫幹公安的也太好忽悠了吧,連我都看出來這裏麵有貓膩,幹了幾十年的老同誌竟然給蒙過去啦?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濤哥的台球廳和南湘張劍的麵館分明隻是冰山一角。林芝在家常說,當你發現一隻死蟑螂的時候,說不定家裏看不見的地方已經是蟑螂成災了。城南的流氓勢力,給港生就是這麽個感覺。
壞了,城南派出所,該不會是蛇鼠一窩吧?
心裏有了想法,再看那笑眯眯的杜警官,港生看到的就不再是春風化雨的語文老師了,而是變成了一條笑容詭異吐著信子的響尾蛇。
王建安見港生臉上有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生怕他不知好歹嘴裏沒個把門的,就搶先表了態:謝謝警官,我們一定會吸取教訓,教育好孩子,以後絕不再犯。同時他盯了港生一眼,警告他不可造次。港生見義勇為的流血事件,就在一腔熱血中開始,又在稀裏糊塗種結束了。
回家的路上,王建安難得地在港生麵前點了一根大中華。
“小兔崽子,知道什麽叫水至清則無魚麽?” 機床廠老廠長看也不看小兒子,自顧自地在公司的吉普車裏吞雲吐霧。
王建安工作繁忙,平時對孩子們基本上是放羊。可偏偏孩子們一個個都那麽讓人省心地長大成人了,除了眼前這個人模狗樣的小兒子。林芝一天八次的抱怨已經讓他對小兒子沒了什麽奢望——不求他出息,隻求平安。可是為人父母的,更何況是王建安這樣見過風浪胸中有溝壑的,又怎會真的期望孩子活成個窩窩囊囊的樣子呢。
這次事件雖然把王家鬧了個雞飛狗跳,但也讓王建安對小兒子有些刮目相看。
王建安從後視鏡裏打量了港生一眼。這孩子這兩年就像吃了化肥,蹭蹭地直竄個子。如今乍一看上去,已經是個身高腿長,肩寬腰窄的大小夥子了。隻是一張英俊卻還有些稚氣的臉和一頭桀驁的小卷毛暴露了他的真實年齡。這張臉讓老王想起了自己那驚險無比,心有餘悸的地下黨時代。
他無奈地搖搖頭。少年人都愛做英雄夢,可是“英雄”們卻並不一定願意去回首一路上的荊棘、犧牲、放棄、背叛,和孤獨無助。也不一定願意自己的後輩們去重複自己的老路。
“港生啊,你那個在城南巡邏的學生隊伍,還是解散了吧。” 他盡量放下權威的身段,用商量的口吻說。
“嗯,好的,爸。現在南風小隊的活動已經暫停了。這個月烽火開會的時候,我會跟大家提出正式解散的提議。” 港生眼睛望向車窗外後退的城南街景,出乎意料,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地同意了。
王建安對這個談話結果非常滿意:小兒子遠比看上去要成熟通透的多。
回家後不出一個禮拜,家裏就來了兩撥客人:一中校長劉天宇,和“舞衣”老板吳天明。兩人都是以探望為由,來勸說港生放棄南風小隊的計劃。
吳天明因為和港生親厚,尤其說得露骨:你看看流氓這回事,如果公安不管的話,要麽是管不過來,要麽是不想管。幹嘛不管,你自己品品。咱們好漢不吃眼前虧,別拿豆腐往磚頭上撞。你看看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不過是少賺點錢而已。
港生本來是想應付一下王建安,等風頭過了,再趁暑假暗暗查訪城南的事情。可這會兒聽吳天明吹了吹風,又有點動搖了,覺得自己這是皇帝不急急太監。
直到禮拜六早上去菜市場買早飯,“意外”遇見了在菜市場商業街開了間“霓裳”洋裝店的老相識“摩托強”。
這小子還是那麽風騷,隻是一頭長發在夏天的炎熱潮濕裏打了柳,飄逸不起來了。
“哥們兒,去我鋪子坐坐。”
港生興致不高,推脫說,“強哥,我媽還等著我的油條豆漿豆腐腦呢,改天,改天一定登門拜訪!”
話音剛落,兩邊一邊一人從胳膊肘給他死死地架了起來,不由分說就往商業街方向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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