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一出了一件大事。港生最過命的死黨,陸峰,終於複檢結束,回一中念書來了。
陸峰歸來,依舊是那個又高又瘦,白襯衫金邊眼鏡的“斯文敗類”。幾個月的室內生活,讓他的皮膚透著點與眾不同的慘白,冷眼一看,好像驚情四百年裏麵高冷的吸血鬼。
港生覺得,陸吸血鬼這次死裏逃生之後,內核變得有點不同了。以前的陸峰,雖然是學霸加痞子的尷尬組合,但勝在人夠陽光,實在是一株 “給點陽光就燦爛” 的向日葵。現在的他,依舊愛笑,隻是笑容背後的眼神有點深沉,有時候費了力氣也看不出來他到底聚焦在什麽地方。
哎,也許是我想太多了。流了那麽多血,綁的跟僵屍似的過的年,還像個沒事人才怪!港生心想。最最開心的是,他的“軍師” 又回來了。兩個臭味相投的十七歲少年一旦雙劍合璧,就整出了一個大動靜來。
港生受到李畢春讚助文心的啟發,福至心靈地發起了一個草根非盈利組織,起了一個頗具革命氣息的鐵血名字叫做“烽火”。“烽火” 的目的就是要去幫助像小六奶奶,文心媽媽,這樣不幸脫離了幸福軌道墜入永夜的海水苦苦掙紮的人們,在黑暗裏可以看到一盞光明,有了希望,不至於就此沉淪下去。
“烽火” 最初的成員就隻有港生從一中小團體威逼利誘來的八條好漢,外加燕燕、文心、和少偉三個編外。港生明白,光憑他們幾個能力有限 —— 搬搬煤球陪下象棋之類的精神安慰短期內固然能夠撫慰人心,可是解決吃喝拉撒、嬰兒奶粉、水電煤氣上的需要才是真正迫在眉睫。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貴族娘娘的底氣能說出“既然吃不上麵包,那為什麽不去吃蛋糕呢” 這種不知溫飽的混賬話。所以,別的什麽都是扯淡,最重要的就是拉讚助。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港生和陸峰所有的課餘時間基本上都奉獻 給了一件事:刷爹。
港生以為,第一機床廠廠長王建安和市秘書長陸堯這兩個通城風雲人物的朋友圈拚起來簡直是一本財富密碼,有了這本密碼,接下來的事兒能有多難呢。
可是真正實踐起來,才知道:是真的難。名單上的“成功人士”礙於他們父輩的交情,多半都會給他們一個交談的機會。可是很大一部分人覺得他們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在鬧著玩兒 —— 扶助底層民眾的事歸政府管,一幫還沒完全成年的孩子們跟這兒鹹吃蘿卜淡操什麽心啊。還有一部分人本來就漠不關心,這個門窗剛剛打開的時代,遍地都是機會,錢都賺不過來呢。
結果費盡了口舌拉來的第一個“金主”還是港生的忘年交,“舞衣”服飾的個體老板,吳天明。
“港生,我說,你們這麽著靠使蠻勁可不是個辦法。” 幾個少年擠在舞衣服裝廠小小的員工食堂裏狼吞虎咽。吳天明點了支煙,倚在牆上發了話。
吳老板在經曆了倉庫爆炸事件之後,放棄了往新城區擴展版圖的宏圖大業。港生一直為此事耿耿於懷。現在看著吳天明額頭上深深的皺紋,更是莫名地覺得吳老板蒼老了好幾歲,在心裏長籲短歎了好一陣。
“不這麽著,難道要逼得灑家們使出美人計,出賣色相?” 咽下一口熱湯的陸峰,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唱了這麽一出。說話的時候眼風賤賤地從鏡片後麵往眉清目秀的陳默那裏瞄了瞄。
“你丫抽什麽風?要抽滾回醫院抽去!” 港生氣急敗壞地賞了陸峰一個白眼。他知道陳默對這些求爺爺告奶奶的事兒沒多大興趣,平時一般就沒怎麽敢去煩他。再偷看陳默,隻見他專心致誌抱著一根雞腿大啃特啃,畫風十分豪放。港生不由得鬆了口氣:這樣的美人,估計也賣不出什麽價錢吧。
吳天明像個大家長似的看著眼前一群小朋友打嘴仗,臉上帶著寬容的笑容,連皺紋都舒展開來。
“按吳叔叔說啊,公益這個事,也得講個策略。生意人我是知道的,你跟人家說,要做好人好事,我給你發個好人卡。人家就想:那這個生意我是蝕本的,隻有出沒有進的。這樣子興致就不怎麽高。你們呐,得給人家畫一張餅,隻要有足夠的甜頭,就有人願意和你們做這個交易。”
吳天明的這一番話粗中有細,港生的心裏一下子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對呀,光靠“刷爹”,沒有真正的利益,誰搭理你呀!如今的世界講究一個交換。既然金錢能夠換來青春、名譽、和權利,那麽權利、名譽、和青春又為什麽不能拿來作為換取金錢的籌碼呢?他這麽想著,心裏稍微的別扭了一下,覺得老黨員王建安同誌要是能聽見他這種“萬物皆可交易”的齷齪心理活動,非得讓他連夜交一篇二十頁的檢查蕩滌一下心靈不可。
別扭歸別扭,腦筋還是在飛速地轉動。小六出事那天電視台記者盛曉梅在工地現場追逐李畢春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吳老板,你說,要是電視台能采訪通成石化,把他們資助文心一家的事跡作為我們‘烽火’的成功案例風風光光地報道一下,讓所有人都看到:烽火的公益,是能讓他們一夜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慈善家的不蝕本買賣。這,算不算是一塊小甜餅呢?”
“嗷嗚~~~ 港生,這算盤打得不錯!” 陸峰誇張地叫了一聲,伸手擼了一把港生的卷毛頭。“那我問你,打算怎麽說服電視台給咱們‘烽火’打免費廣告啊?”
“你怎麽病了一場,手勁倒還變大了!” 港生揉了揉腦袋,嘟囔了一聲,“電視台的盛曉梅,想做通成石化的深度獨家,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像通成石化那種家大業大,豪門深似海的非暴發戶企業,我怎麽覺得人家並不見得想被盛小姐深度挖掘呢?” 還不等港生說完,陸峰就又補了一刀。
“這個,唔,我想。。。” 港生支支吾吾起來,眼睛往陳默望去。
陳默的雞腿這會兒已經啃完了,安安靜靜地坐著聽他們辯論,好像古畫裏麵走出來的翩翩少年公子,春花般嫻靜美好不可方物。“你想讓我去找李畢春說這個事?行,我這個周末就去。”
港生的心情有點複雜。他需要陳默幫這個忙,可是當陳默答應的無比幹脆爽快的時候,他又開始悵然若失。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什麽叫做 “賤人就是矯情”。
李畢春的黑色大奔時不差五就出現在一中的校門口,簡直就快成了一中一景了。每次都是接了陳默就絕塵而去。久而久之,已經有無聊的人開始在背後嚼舌根,說陳默找了個“糖爸”。港生每次有所聽聞都恨不得跟人打上一架,把那些個無中生有、顛倒黑白的狗東西揍成個渣。他不太確信這些混賬話到底有沒有傳進陳默的耳朵。但是就算有所耳聞,陳默也依舊是我行我素,一副愛誰誰的態度。港生有一次吃飽了撐的,和陳默隱晦地提了一句。陳默當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說:“哦?我現在都成了給人提供談資的名人了?真應該收個版費。” 坦蕩得港生直罵自己不純潔,以後都不敢再提。
可是港生想錯了,陳默才不是什麽純潔的“小白”。
他的心裏跟明鏡似的。那些傳聞他也早就知道。可是,他並不關心人族那些唧唧歪歪的是非。他雖然是半人半狐,但從小被師父帶大,心裏早就認定了自己狐族的身份,是非曲直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認可也不接受人族道德準則的綁架。他既對紅塵有一種身外之物的感覺,態度自然也就淡然超乎於世外。再者,作為一隻從小訓練有素的狐狸,他其實並不認為未達目的出賣一下皮相有什麽太大的問題。畢竟 “美人計” 是狐族的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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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找到李畢春的高級公寓時,對方剛剛晨練結束,一襲白色運動服,汗水順著頭發脖子滴滴答答地淌下來,清爽得不像個高級白領倒更像是個大學生。
聽陳默說明來意之後,李畢春伸手揪了一下陳默秀氣的鼻子,樂了:“你這個小狐狸!說,是不是算準了你哥我沒法拒絕?”
他給自己和陳默各倒了一杯溫水,“沒錯,之前因為小六的事情流言四起,說小六是死在了通成這些臭資本家手裏,說得有板有眼的,連樓下報亭的大爺都恨上我了。後來多虧有你,讓真相水落石出,可我總擔心通成的聲譽沒那麽容易修複。現在好了,你們的這個提案真是個及時雨,幫了我一個大忙!”
陳默嘴角微微一彎:“那盛曉梅?”
“你放心,盛曉梅那兒我去說。” 李畢春摟住陳默的肩膀,隨手順了件大衣,“走,我請你吃早餐。”
黑色大奔在車輛稀少的大街上沒多久就來到了老字號“樓外樓”。兩人照舊撿了二樓靠裏麵不被打擾的座位。點了兩客蟹粉小籠,兩份小餛飩和牛肉粉絲湯。
“要不要多點一份招牌甜點給你的朋友打包帶回去?” 李畢春很體貼地笑眯眯地問。
“啊?” 陳默正呼啦呼啦地猛灌牛肉粉絲湯,猛然聽到這個問題,竟然被噎住了。隨後他的臉和脖子露在外麵的地方就肉眼可見的一點一點紅了起來,好像一個偷糖吃的孩子被抓了現行。
“哦,嗯,我,那個,方、方便的話。。。” 陳默的舌頭就像是突然打了結,結結巴巴的,越是緊張就越順不過來。
李畢春冷不丁地伸手過來拍了一下他的頭頂,“港生是吧?上次在工地上抱著小六奶奶呆坐了半天的那個小帥哥?你們這個‘烽火’是他的主意吧?人看上去還蠻周正的,心眼似乎也不壞,就是稍微有點多動症的樣子。不過,隻要你不嫌棄,也不算是什麽大毛病。什麽時候你叫出來一起吃頓飯吧。”
兩人結了帳,跳進大奔,車子一路往城南開去。車裏被低音炮天後鳳飛飛醉人的歌聲環繞著。
“噢噢耶耶,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不知應該說些什麽,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噢噢耶耶,一天見不到你來
就好像身邊少了什麽,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你可知道我在愛你,怎麽對我不理睬
請你輕輕告訴我,不要叫我多疑猜。“
車子停在了城南“鹿鳴巷“的弄堂口。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貼有”妙手回春“四字橫幅的中醫館。
坐在回春堂的前廳等不多時,門口的月牙風鈴叮叮咚咚的又響了。從外麵走進來一大一小兩個美人。大美人穿了一件緊身洋紅呢子外套,下身一條紫色繡金花的薄棉裙子,時髦的波浪發攏在一頂富麗堂皇的呢帽子裏麵,整個人就像開了個熱鬧的顏料鋪子。臉上一雙丹鳳眼,皮膚白皙緊致看不出具體年紀,大約實在三四十歲之間。
小美人似乎比少偉還要更小些。著裝風格和大美人一脈相承,隻是身體十分瘦弱,像極了發育不良的厭食症兒童。瘦弱的身板頂著一顆洋娃娃般精致的大腦袋,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小女孩自打一進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就定在了陳默的身上,毫不客氣的上三路下三路打量著。
陳默早就看出這母女二人不是人族。至於到底是什麽族類,他一時說不上來。於是兩人頗有興致地相互對視著。
“給!送給你。” 小女孩從隨身的小挎包裏掏出一條五彩斑斕的頭發繩,遞到陳默麵前。頭發繩用黑線纏成,上麵串著彩色透明的玻璃珠子,還綁著幾根不知什麽鳥身上的藍綠色羽毛,隱隱地散發出寶石般的光澤。
“我叫胡敏。你呢?你也是 ‘天蝶計劃’ 的孩子嗎?你身體也不好嗎?我第七個療程了,他們什麽真話都不告訴我。。。 ” 小女孩冷不丁的蹦了許多話出來。
等不及陳默有所反應,幹瘦銳利的陳醫師就從從裏麵走了出來。她身上一件簡單的青色褂子,頭發一如既往地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挽成一個髻。這次身後還跟著一個身材高挑,目光嚴肅的年青助理。
“葉雙姐姐!” 小女孩一見到年青助理就興奮地纏了上去。出乎意料的被後者一把抱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個半圈。逗得小姑娘哇哇地尖叫。
沈醫師微微皺了皺眉,仿佛要說些什麽,但最終並沒有出口。她深深地看了陳默李畢春一眼,示意兩人跟上自己。
“唔,今天第三個療程了吧。“ 沈醫師帶領兩人隨她走進走廊盡頭的單間。原本就不是很大的空間因為同時擠進來了三個人,一下子就顯得有些擁擠了。
她並不急著給陳默問脈,反倒是先聊起了天。”最近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在激烈運動的時候發生氣血阻滯的情況?“ 語氣溫和得讓陳默想起了他的三娘。
陳默搖了搖頭。李畢春卻先沉不住氣了:“沈醫師,您覺得這套療程效果怎樣?能根治嗎?“
沈醫師刀子似的眼睛狠狠地剜了一下插話的人:“春子,你好好看著我。你看我像是神仙嗎?”
“天蝶計劃本來就是那些腦殘們異想天開的事情,禍害了不少人,可真正成功的案例沒有幾個。像胡敏這樣,像他這樣,活到今天還活蹦亂跳,沒有什麽大問題的已經算是奇跡了。”
數落完李畢春,她又恢複了先前的溫和態度對陳默說:“小狐狸,你別害怕。老天既然讓你成了一個奇跡,就必定有他的道理。你這樣的案子,我沈眉這些年多多少少也積累了些經驗,雖然沒有完全治愈的先河,但是你底子好,未必就沒有根除的希望。”
例行的望聞問切之後,她在屋裏點上了暖爐和熏香。
陳默褪去了外衣,爬上那張雪白床單上繡著月牙的單人床。在暖爐橘色的暖流和縈縈繞繞的熏香裏墜入了夢境。夢裏他被十來隻老鷹般大小的殺人蝶追趕,蝶翅扇出的刀子般的疾風在他的臉上身上刮出道道血痕。血腥引來了更多的蝶群。當他終於被撲到時,那畜生呼呼閃動著一臂長的滿是鱗片的豔麗翅膀,六隻毛茸茸的細腿將他的身體緊緊包覆住。一顆腦袋上麵竟然有張人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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