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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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約黃昏》之十:洋女婿進京

(2021-09-23 16:27:09) 下一個

《人約黃昏》之十:洋女婿進京

辛夷楣  蓋瑞·坦普

 

 

辛夷楣:

2002年9月,我的父母將在北京慶祝他們的鑽石婚。住在其他城市,甚至海外的親戚都準備趕去,我和蓋瑞當然要到場。蓋瑞從未去過中國,對於北京、上海、長城、兵馬俑早已心向往之;當然,他也很想認識我的父母家人。他坦率地告訴我,他不喜歡前妻的家人,婚後他才漸漸明白自己不僅選錯了人還進錯了門。

我的內心感覺告訴我,家裏人會喜歡他接受他,會意識到這是他們為我期盼了多年的人;而他也一定會喜歡中國、喜歡我的家人的。我是不會把家裏難以接受的人帶回北京,讓他們心中不快的。多年來,家人為了我的婚姻,從找對象到結婚及至離婚,真是費盡了周折操碎了心。現在,我把這個洋女婿帶回來,我衷心企盼家人能接受他,也企盼蓋瑞喜歡中國,接受我的家人。

 

獲得新生的上海

蓋瑞在一家美國醫療測試儀器公司——伯樂(Bio -Rad)公司擔任工程師十幾年。公司在悉尼的分部當時分管亞太地區包括中國。公司決定8月份派他和其他人到上海培訓中國的工程師們,這與我們去北京的行程正好銜接。

我當時任職的《朋友》雜誌的領導也說,你此次回國,探親采訪相結合,何不多跑幾個地方?幾經商議,我們的行程確定下來,先到上海參加蓋瑞公司培訓,再去杭州,然後北京、西安,再返回北京。在上海,我們由蓋瑞公司接待。在杭州、西安,我們則由《朋友》的主辦單位國內《女友》雜誌社接待。那一期的《朋友》雜誌我在西安合成。

伯樂公司2001年初才正式進入中國,僅一年半時間,已在上海、北京、廣州建立了辦事處,還在上海外高橋保稅區建立了大型倉儲基地。

    提起外高橋,還有一件趣事。在悉尼,蓋瑞就老是叨念“Wei Kou Qiao”,還很急切地問我,這三個中文字該怎麽寫?我說:“根據你的發音,第三個字一定是橋,但前兩個字是‘魏口’,還是什麽,我實在猜不出來。”

出發前,我們在悉尼遇到一對上海來的夫婦。我問:“你們上海的開發區叫什麽呀?蓋瑞整天念叨著Wei Kou Qiao……”他倆笑著同聲說:“外高橋——”我趕緊教蓋瑞如何念這三個字。他練得很辛苦,脖子都伸直了,仍然很外國味兒。

我看這一個中文地名就讓他練得這麽費勁兒,趕緊找出我們家的全家福照片對他說:“還有一項家庭作業,咱倆恐怕得現在一起做。我們家人多,你在這兒最好把他們的名字背一背。省得到了北京,再加上來參加媽爸鑽石婚的幾十口親戚,非把你搞得暈頭轉向不可。”

蓋瑞把這張照片掃描後,存在他的電腦裏。根據我的發音,他在每個人的身上寫上英語拚音。然後,他每天晚上都望著屏幕上的大照片咿咿呀呀地練習。

假如說,浦東的一切是在一片平地上拔地而起,上海市區的變化真有如翻天複地。早在出發之前,曾經幾次赴滬的蓋瑞的同事馬克就對我們說:“忘了紐約,上海才是世界上最先進最尖端的城市!”我生在上海,又在1966年“文革”串聯時去過上海。1966年下半年的上海顯得陳舊不堪,外灘的舊樓灰暗陰濕,街道上又髒又亂,到處是大標語,哪有一點現代化大城市的影子?聽了馬克的話,我不禁懷疑:上海能變化這麽快嗎?馬克是不是太誇張了一點兒?

當我們乘車從浦東世紀大道一直往西,經過巍峨的金茂大廈、美麗的東方明珠,看到黃浦江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特別是江上盤旋翻卷氣勢磅礴的南浦大橋時,我的心中湧動著驚異與自豪。這就是我出生的城市!這真是貨真價實的東方明珠啊!舊外灘、破浦東全都消失殆盡了。上海真的舊貌變新顏了。蓋瑞不停地用攝像機拍這拍那,一邊不住口地驚歎:“太驚人了!太驚人了!”

上海是購物天堂的美名早已遠揚。出發之前,悉尼的上海籍親戚朋友就告訴我,一定要去襄陽路商場、城隍廟、徐家匯購物;去新天地、舊法租界吃晚餐;去金茂大廈、東方明珠頂層看上海全景。

我叫了出租車,很順利地把蓋瑞、馬克與另一位澳洲女同事瑪麗(Mary)帶到了市中心的襄陽路商場,蓋瑞想買什麽都由我來講價。他有個毛病,喜歡的東西一下就買很多。比如領帶一買10條,T恤一買5件。這倒好講價了,我總是估摸著給個價,人家賣就賣,不賣我扭頭就走。

我們正逛著,下起小雨來。我趕緊買了把傘打著。蓋瑞和他的兩位澳洲同事卻表示不怕雨,一心一意地挑選假名牌手表。一位年輕男子湊上來說,他有各種假名牌手表,因為怕警察抓,貨不在商場裏,讓我們跟他走。

我剛翻譯給他們聽,他們三個立即興致勃勃地跟著年輕人走,我隻得打著傘跟在後麵。在小巷裏繞了好幾個彎,年輕人仍在往前走。我有些擔心了:“這麽遠,我們別去了!”他們三個老澳卻異口同聲:“沒關係,我們四個人,不會出事的!”

年輕人終於拐進一座小樓,裏麵黑洞洞的。他擰亮電燈,我才看清,窄窄的過道裏堆放著爐子和雜物。年輕人上了一個又陡又窄的樓梯,我們也小心翼翼地尾隨而上。樓上的一扇門開了,光線射進樓道,我們魚貫而入進了一間小屋。一位老婦人和一對年輕夫婦打開大衣櫃,拿出一盤盤假名牌手表,果然比襄陽路商場裏的品種多多了。他們輕聲推銷,我們也輕聲還價,小屋裏氣氛神秘卻融洽。

買完了表,年輕人又帶我們去買CD盤。這次他把我們帶到一溜兒棚屋前,棚屋又矮又小,簡直很難下腳。蓋瑞的兩位同事進去了,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我和蓋瑞隻好站在屋外屋簷下。我看到如此惡劣的住房條件,心裏難過起來,蓋瑞也無心再買CD盤了。我真希望上海建設的步伐再快一點,讓這些住在危樓和棚屋裏的居民們早日搬進像樣的住宅樓。幾年之後,我的親戚告訴我,襄陽路商場搬家了,那一帶的舊房全拆了,蓋起新樓盤。我不知那家賣手表的人家怎樣了,但願他們已經搬到好一些的房子裏。

蓋瑞知道我出生在上海,就敦促我盡快去尋訪故居。他的培訓任務很重,實在抽不出時間,我隻好一個人前往。小弟告訴我,那一片沒有拆,但是你一定要打車去,你自己找不到。我在外灘打了一輛車,直奔虹口區溧陽路。出租車一駛入北四川路底,我突然就覺得眼前的景物十分熟悉。我趕緊說:“你就在這兒停下吧!”

我下了車,沿著溧陽路沒走一會兒,就看見我們曾經住過的弄堂——1114弄了。往裏一拐,我就看見了弄堂口的那家幼兒園,大門上、院牆上畫滿了小朋友和花花鳥鳥。我興奮得不得了,連忙拉過一位路人給我照相。這就是當年我的幼兒園,我天天中午吃紅菜湯的幼兒園呀!當年?多少年了?50年了!再往前走幾個門,4號,這是我的故居,度過了我人生最初7年的故居!然而,它與我魂牽夢縈的印象不同了。它變小了,變舊了,美麗的花園沒有了,都蓋成了房子。我細細地端詳,房子的大格局沒有變,汽車房的斜頂沒有變……往事不由分說全都浮現在眼前。

有誰想得到,50年之後,我是帶著我的洋先生回到出生地上海的,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我,往事如梭,白駒過隙,世事難料啊。

在東方明珠塔上,幾個中國年輕女孩要求與蓋瑞合影,他自然十分樂意。他的同事馬克是意大利裔,比他年輕比他英俊。但是,馬克是黑頭發棕色皮膚屬於南歐人種,大概不是典型的西方白人長像,所以沒有中國女孩主動要與他合影。蓋瑞卻非常吃香,他當然也特別得意。

    有一天,我帶他們去老城隍廟。看見這麽多小攤這麽多中國工藝品,他們幾個老澳樂得合不攏嘴。馬克特別喜歡和攤主們砍價,弄得那些上海生意經氣也不是惱也不是。他們向我抱怨:“他給的價太低了!”我隻好說:“你即使按批發價賣給他,也比存在庫房裏強,資金周轉嘛!”我心裏好笑,這回是上海生意經遇上了威尼斯商人,天生做生意的料兒碰在一起啦!

最後,討價還價的持久戰終於結束,我們提著大包小包進了老城隍廟裏最大的中餐館吃晚餐。他們幾個讓我點菜,我點了糖醋魚等幾樣西人都喜歡的菜,又點了老鴨湯。我說,上海人最愛喝老鴨湯,到這麽大的上海餐館吃飯怎能不點老鴨湯?服務員從大湯盆裏給我們四人一人盛了一小碗老鴨湯。

瑪麗拿勺子在小碗裏一攪,突然驚叫起來:“鴨子腳!”我一看,原來是一小塊鴨掌。馬克立刻不放過機會大開玩笑:“中國人可是什麽都吃,這湯裏什麽都有,你好好找,鴨頭、鴨心可能都在裏邊!”瑪麗一副不知所措的窘迫像。我也有些尷尬,我忘了他們不像蓋瑞呀!蓋瑞已經習慣了吃中餐,早已對雞腳鴨掌見怪不怪了。

瑪麗把那小碗鴨湯小心地放到一邊,專心吃起糖醋魚、糯米藕、雞毛菜、炒麵筋等。一會兒,她就忘記了鴨掌,大聲地讚美起來:“你點的菜真好吃!到中國餐館吃飯,一定要跟中國人一起來!”蓋瑞不失時機地吹噓:“楣就是能幹!”

正在大家吃得酒酣耳熱之際,蓋瑞突然說:“馬克,我對你有一個鄭重的請求……”馬克馬上認真地看著他說:“什麽請求?你說!”“我和楣準備年底結婚,我想請你做我的證婚人。”馬克立刻舉起酒杯,激動地說:“我太高興了,太榮幸了,我祝你們兩人永遠幸福!”我沒想到蓋瑞這時突然說出此話,也激動起來,高興地舉杯。瑪麗說:“我都激動得要哭了!”

在上海,蓋瑞想嚐嚐地道的上海生煎包。我們時間很緊。我又怕他肚子不結實,沒敢帶他去小攤上嚐試。在一個大飯店裏,我們總算吃到了生煎包,但是蓋瑞不滿意:“上海的生煎包不如悉尼的好!”

 

蓋瑞·坦普:

上海之行是短促的,但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在自己的筆記中寫道:“過去,老一代人常說:‘看了羅馬死而無憾’。而當今的人們可能該說:‘看了上海獲得新生’。對我們這些麵向未來的人來說,你可以忘記羅馬、巴黎、米蘭、倫敦、悉尼,甚至紐約;訪問這個新世紀誕生的城市,發展最快的城市,地球上最驚人的城市——上海吧!假如你原先以為亞洲是世界落後地區,當你訪問中國的經濟文化中心——上海時,你就會把這些想法拋掉而把尷尬留給自己。”

 

杭州巧遇

 

辛夷楣:

上海的培訓結束,我們8月下旬到杭州,一出車站,熱浪撲麵而來。《女友》雜誌的女同事說,這兩天是杭州今年氣溫最高的日子,今天39攝氏度。我們把行李放在招待所,就急不可待地去逛西湖,看斷橋,吃樓外樓,逛古色古香的河坊街。

《女友》雜誌的同事說:“樓外樓不許訂座,我們隻能早去,4點多就得去排隊,5點整他們放人進去。”客隨主便,我們隻好聽他們安排,早早來到樓外樓的前廳等待。等到我們剛在分配給我們的桌子邊坐好,我突然看見一個極熟悉的身影晃進了餐廳。我想,該不是我眼花看錯人了吧?我低下頭,然後又抬起頭來,那人卻離我更近了。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來,跟在他後麵走。等他快走到他們的桌前時,桌邊坐著的一位男子緊緊地盯著我看。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我前夫的侄女婿。這時,我的前夫站住了,他回轉身,準備拉開椅子坐下,一抬頭,卻看見了我,他笑起來。我說:“我們今天剛到。”他說:“我們明天就走。”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而我們兩人又仿佛在說著電視連續劇裏的台詞。

前夫又指著他的侄女婿說:“我跟他們一家來了一星期了,住在他們軍隊的招待所,明天要走,今天來樓外樓吃頓飯。小毛去買東西了,一會兒就來。”小毛是他的侄女。我不知再說什麽好,就說:“那好,小毛一會兒來了,我再過來。”

回到桌邊,蓋瑞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告訴他:“那是我的前夫,他們來了一星期了,明天回北京。”“真的?這麽巧?那你帶我去見見他?”“好吧!”我站起身。我知道介紹他倆見麵是有些尷尬的,但蓋瑞既然提出了,我也不好拒絕。《女友》雜誌的同事不懂英語,不知我們在說什麽。他們隻知道我碰見了熟人,當然想不到是我前夫。

不要說他們想不到,就是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盡管我幾次回北京探家,但是自從離婚之後,我從來沒想過要見他,也覺得沒有什麽可說的。事情已經過去了10年,我覺得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兒了,好像上輩子似的。

我和蓋瑞走到他們桌邊,我開始給他們彼此介紹:“這是我的前夫,這是我的男朋友蓋瑞……”我的話音未落,蓋瑞就彎腰給我前夫認認真真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來,氣氛很輕鬆。等我倆回到桌邊,我問蓋瑞:“你為什麽給他鞠躬?”他爽快地說:“他比我年長,我向他表示尊敬嘛!”他非常坦然,我的尷尬也消散了。

這件事我和蓋瑞議論了好久,覺得實在是太巧了。中國如此之大,來來往往的遊人如此之多,我們倆人就偏偏在西湖邊上的樓外樓遇上了。我想,假如真有上天的話,天意是想讓我和前夫都忘記過去,忘記彼此,從此輕輕鬆鬆往前走,走入人生新篇章。而蓋瑞的那一躬,正好是在向過去告別。

沒想到,當夜蓋瑞大瀉數次。他懷疑我們中午在火車上吃的肉鬆麵包使他不受用。早上起來,他覺得好一些,要出門,我決定帶他去靈隱寺。

那天是周日,靈隱寺內外人山人海。進寺不久,蓋瑞又不舒服起來,幾乎要昏過去了。我趕緊讓他坐在石凳上不要動。我這才意識到,選擇周日來靈隱寺是多麽的不明智。人頭攢動如過江之鯽,寺院如此龐大,出租車根本叫不進來。

幸虧,半個多小時後,蓋瑞感覺好些了。我們慢慢走出寺外,趕緊叫車返回住處。休息到下午,他好些了,又想出門,我們就去西湖邊上的山外山飯店吃晚飯。

不想,當晚我開始發燒,雖然吃了藥,第二天仍起不來。我們都不想麻煩《女友》雜誌的同事們。蓋瑞決定獨自出去,在附近買些牛奶、方便麵和水果之類。在招待所樓下,他發現一輛自行車,就騎上了。他對中國的交通規則不甚了然,澳洲與中國恰恰又是反向交通,加之他又不認得路,隻得誤打誤撞地往前騎。其他騎車的人忍不住在背後向他大聲吆喝,但騎近了一看是個老外,知道他聽不懂中國話,隻好搖搖頭算了。

蓋瑞總算找到了一間超市,就對售貨員說,想買牛奶。售貨員聽不懂英語,一個勁兒地搖頭。他就用手比劃了一個龐然大物,又哞哞地學牛叫,還用兩手上下舞動,做出擠牛奶的動作。售貨員笑了,把他帶到放牛奶的冰箱前。他又小心地挑選了方便麵和一大把香蕉。付款時,蓋瑞掏出一把人民幣,售貨員從中拿出幾張,又把東西一樣樣放進塑料袋,遞到他手裏。首次購物成功給了他信心,他決定去藥店給自己買些止瀉藥。

蓋瑞一句中文都不會,要想買藥可比在超市購物難多了。他隻好四肢並用在藥店大堂裏比劃表演開了:我吃了東西,肚裏咕咕叫,肚子疼,然後又噗噗噗從後邊出來了。藥店的男女售貨員們圍著他大笑,然後從後麵找來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士。

這位男士拿出三種藥,但他不會講英語,不知該如何告訴蓋瑞一天吃幾次該吃多少,藥盒上又全是中文。蓋瑞就拿出筆,畫了一幅畫,上麵有三個太陽。一個太陽剛剛升起;一個太陽高掛中天;一個太陽已經落山了。

那位男士拿起一種藥,在升起的太陽下麵寫了1。他又拿起另一種藥,在三個太陽下麵都寫了1。蓋瑞很高興地一一記下,騎車返回。

我一看,這是兩種西藥、一種中藥,都是治腹瀉的。我誇他能幹,讓他趕緊吃藥。蓋瑞非常得意地說:“你看,我不會講中文,也能辦成事,還給自己買了藥回來。不過呢,你以後得教我點兒中文日常會話。這樣我起碼可以和中國人交流交流!”

 

洋女婿

火車一到北京站,我就看見大弟一家在站台上翹首盼望。大弟的兒子毛毛迎上來拿行李。蓋瑞張口就喊:“毛毛!”

毛毛高興地說:“爸,他知道我的名字!”

蓋瑞得意了。他又高興地叫出大弟、大弟妹的名字。我告訴大弟他們,蓋瑞在悉尼整天背記他們的名字。他們都讚揚蓋瑞記性好,發音準確。

蓋瑞又說,我叫他“板兒爺”。當然,他的“板兒爺”發音有點怪,大弟他們不解其意。

我解釋說:“他肩膀特別寬,背特別平,還喜歡赤膊,像過去北京拉平板車的‘板兒爺’。”大弟全家都笑了。

未去中國之前,媽媽幾次在電話裏提及:“真怕你們住在家裏,蓋瑞不習慣!老吃中餐,他行不行啊?”

此時,我們已同居半年有餘。我很有信心地說:“媽,別擔心!蓋瑞能習慣,他什麽都吃,還吃鹵豬舌呢!”爸爸笑著重複:“還吃鹵豬舌呢?”

媽媽心細。其實,她不僅擔心我們在家裏住不住得慣,還擔心這洋女婿到底行不行,是不是長久之計?我雖一再在電話裏說,我們相見恨晚,媽媽還誇我們是天造地設,但家裏人沒看見他,總是不太放心的。他畢竟是西人,和我們不同族不同種,文化背景生活習慣與我們相差很遠。我家親戚雖有不少定居海外,可還沒有與西人通婚的。我這可是頭一份兒,家裏人能放心嗎?

我倆打算赴京探親之後,於當年年底結婚。因此蓋瑞說,他要給我媽媽爸爸準備聘禮。臨行前,他拿出一些紀念幣,仔細地擦拭,又分裝在兩個綠絲絨口袋裏。

這是他就職的公司給他的。公司每年聖誕節贈送就職5年或10年的人員紀念幣。2000年,蓋瑞正好在公司就職了10年,得到了世紀紀念幣。他舉著小絲絨口袋,很得意地對我說:“這叫禮輕情義重!”

我們一行人進了家門,還沒坐穩。蓋瑞就拿出裝紀念幣的小口袋,鄭重地送給我的爸爸媽媽。爸媽和大弟他們都很好奇地端詳這些紀念幣。

蓋瑞在旁邊等急了,忍不住問:“你們接受不接受聘禮啊?”爸媽都是解放前的大學畢業生,英文底子很好,連忙笑著用英語說道:“接受!接受!”蓋瑞做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我沒想到他這麽重視禮儀,倒是被他的細心感動了。

大家坐下來吃飯。蓋瑞正好坐在媽媽對麵。他仔細地端詳著媽媽,半天才說:“這下我放心了!媽媽八十多歲還這麽好看,楣將來老了也不會太醜!”我翻譯給大弟他們聽,大家都笑了。

後來,媽媽坦誠地用英語告訴蓋瑞,她原來對他是西人不太放心,但一看見他,就放心了。媽媽的這種感覺是我們全家共通的。我們家人與蓋瑞真可謂一見如故,當然,他們之間免不了有一些“小事故”發生。

全家人對他的好,真是無以複加了。媽媽挖空心思安排菜譜,弟弟弟妹們帶我們出去玩,請我們吃飯,給我們買衣服。全家把蓋瑞當小孩子寵。

    那時北京暑熱未消。爸爸知道蓋瑞愛喝啤酒,每次他一進家,爸爸就從冰箱拿出青島啤酒。蓋瑞就眉開眼笑地用剛學會的中文說:“青島啤酒,謝謝!”

家人見他果然喜歡吃中餐,喜歡家中小阿姨做的菜,連中國酒都欣賞,非常高興。家裏的小阿姨也放心了,不必擔心他在吃飯時挑三揀四。

我們剛到北京,媽媽就說,她要帶我倆去拜訪她的老同事郭阿姨夫婦,他們就住在我家同一座樓的另一個單元。我們欣然前往。蓋瑞雖然和他們語言不通,卻急於加入交談,就四肢動用地表演起來。

他先告訴他們自己如何在杭州買止瀉藥;又比畫說,有的中國男人開著奔馳車,下了車,卻往地下甩鼻涕。他的動作很大,但是一看就明白。

媽媽的同事夫婦退休前都在文藝單位工作。那位叔叔說:“我不知道蓋瑞做什麽工作,但是,他肯定很有表演才華!”

從老同事家出來,媽媽才告訴我們:“郭阿姨的女兒也在悉尼。她說澳洲人愛洗澡,有時在浴室裏待很長時間。我和你爸擔心你們來後,咱家一個廁所不夠用。郭阿姨就說,歡迎我們隨時去她家上廁所。我還在臥室裏準備了一個坐便器。沒想到根本用不上,你們在廁所裏待的時間並不長,廁所並不擁擠。”

 

蓋瑞·坦普:

聽楣的老媽媽這麽一說,我才意識到,我到來之前媽媽爸爸與全家如此緊張。我想,我要盡量適應中國的家居生活,盡量別給家裏人添太多麻煩。

 

辛夷楣:

帶蓋瑞回家,我當天就真切地意識到了東西方禮儀的差異。那天,大弟、大弟妹、毛毛把我們接回家,一起吃了飯,他們就要走了。他們三人站在門口笑著說再見,爸爸、媽媽、我和蓋瑞也圍到了門口。蓋瑞突然伸出手臂,摟住大弟妹的肩膀,還在她的腮幫上親了一下,才放開她,笑著說:“拜拜!”

全家人沒想到蓋瑞的這一套西方禮節,都有點驚訝。還好,大弟妹很鎮靜很放鬆,沒有躲閃,還笑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第二天,小弟、小弟妹來了。他們告別時,蓋瑞照例擁抱小弟妹,親吻腮幫。小弟妹也笑著接受了。後來,每逢告別,大家就等著蓋瑞擁抱親吻大弟妹、小弟妹,場麵歡欣,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

想起我到澳洲初期,對這種告別禮尚不習慣,經常給錯了腮幫,弄得兩個當事人都有些尷尬。現在,中國改革開放速度快,兩位弟妹都對西方告別禮節處之泰然,迅速接受。

有一天,我們要坐大弟妹的車出門。蓋瑞趨前幾步,拉開了駕駛室的門。

大弟妹笑著說:“蓋瑞要開車。”隨即她就發現自己誤會了,蓋瑞打開車門,很禮貌地做著手勢,請大弟妹入座。

大弟妹又笑起來:“他是給我開車門啊!”

蓋瑞後來對我說:“給女士開車門已經成了我的習慣。現在,我坐大弟妹的車,當然應該給她開車門啦。在澳洲時,你有時沒等我開車門,就自己打開了車門,我就會不舒服,覺得自己不禮貌,沒盡到責任。”

這不禁使我感慨。中國可是五千年的禮儀之邦啊!我們竟把禮貌幾乎丟光,連別人待我們以禮,我們都不習慣了。

我們全家一起出門,爸爸腿腳利索,咚咚地走在前麵。媽媽腿腳不好,杵著拐棍跟在後麵。我們也跟在後麵慢慢走。

蓋瑞說:“爸爸應該買輛三輪車,讓媽媽坐在後麵,爸爸在前麵蹬。”大家都笑了。

毛毛笑著對我說:“又來了個傻女婿!”言外之意,蓋瑞和大姐夫都忠厚老實,是傻女婿。

大弟說:“蓋瑞人真好,要是他在中國,在單位裏肯定被人欺負!”

我翻譯給蓋瑞聽了。他起先還有點不高興,覺得大弟似乎小看了他的為人處事能力。後來,我解釋說:“中國的人情世故繁複,單位裏的矛盾錯綜複雜,不要說你,我隔了這麽多年如果再回來工作,都不見得應付得了!”

蓋瑞這才理解了大弟的意思,承認自己是有些天真。

有一天,我在家裏染頭發。蓋瑞戴上手套,一手拿著染發水,一手拿著小梳子,細心地給我染後麵。媽媽看見了,笑著用英語說:“蓋瑞真是個好丈夫。你應該把這個技術教給爸爸,以後,他就可以給我染了。”

蓋瑞一邊繼續染著,一邊不慌不忙地說了一句英語俗語:“老狗學不了新招。”

我和媽媽笑得前仰後合。爸爸顯得有些尷尬,隻得樂嗬嗬地對媽媽說:“我也不錯啦,陪你去燙頭發。”

其實,當時我也很尷尬,覺得很對不起爸爸。但是,蓋瑞話已出口,我當場無法采取任何補救措施,隻得一笑了之。事後我給蓋瑞講:中國人輩份觀念很強,他這樣說對爸爸非常不敬。幸虧爸爸是個很開放寬宏的人,他理解西方人沒有輩份觀念,所以對你的失言不計較。蓋瑞瞪著大眼聽我講,滿臉狐疑。我知道我的話對他有點匪夷所思。

那一段兒,家中喜事臨門,親友匯聚,大家經常吃飯館,真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蓋瑞每次都興致勃勃從頭吃到尾,哪一樣都不肯放過。

家人聽說澳洲人愛吃糖醋,蓋瑞尤其愛吃糖醋魚,就為他點鬆鼠鱖魚。鬆鼠鱖魚的切功使他驚歎不已,更不要說色香味了。鬆鼠鱖魚是下飯菜,上來得晚。此時,他往往已吃得八分飽,可還是忍不住要吃掉半條魚。

他對中餐做工之精細,用料之複雜,味道之鮮美讚不絕口。他反反複複地說:“真是‘吃在中國’!除了中國,你在世界其他地方不可能享受到這樣豐盛的美味!”

我的兩個侄子、兩個外甥英語都不錯,和蓋瑞沒有語言障礙,又發現他活潑開朗,就喜歡圍著他轉。

一天在外麵吃了晚飯回家,蓋瑞對這四個小夥子說,他要買一箱啤酒扛上樓去。他們就帶他去我們樓下的小鋪去買。小鋪的售貨員看見進來一個外國人,有點驚訝。蓋瑞一張嘴,這四個小夥子就嘰哩呱啦給他翻譯成中文。小外甥還調皮地對售貨員說:“我們四個都是他的翻譯。”售貨員認真地說:“那這個外國人一定很重要!”

最初,我們全家確實是把蓋瑞當作外賓來接待,但是他活潑可愛的性格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家人的盛情使蓋瑞難以承載。有一天,他忍不住問我:“他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把他的話翻譯給大弟妹聽。

大弟妹說:“你告訴蓋瑞,因為他是我的姐夫。”

其實,大弟妹的話道出了真情,他們就是把他當親人當家裏人了。但是,蓋瑞跟自己的家人多年來關係疏遠,他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濃鬱的親情了。所以,他對這愛的緣由有疑問。私下裏,他又問我:“你的全家人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因為我對你好,我愛你?”

“一方麵是這樣;另一方麵,他們都認為你人好可愛,真心地喜歡你!”

蓋瑞對我的話將信將疑,隔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耐心地給他解釋:“中國人家庭觀念強,特別重視親情。我們家不僅孩子與父母,就是兄弟姐妹之間關係也特別親密。我對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我也沒想到你這洋女婿與我們家人一見如故,彼此關係這麽融洽。”

 

蓋瑞·坦普:

我此次到上海培訓又到北京與楣的家人相聚,這給了我了解她家人的絕好機會。但是,在上海培訓時,我弄傷了我的肩膀,肩膀很疼,我心情不好。我擔心這次工傷會對我今後做全職工作有影響,也暗自擔心楣及她的家人對此有想法。他們會不會嫌我受傷,不同意我們結婚?但是,不論是楣還是她的家人都隻是讓我回澳洲好好檢查就醫,誰也沒把這當一回事。我的擔心實在多餘。

楣的家人對我如此熱情慷慨,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招待。一開始,我有點尷尬,我可是一隻孤獨的狐狸呀,我是一個外國人,老外呀!然而,一切細節都在顯示,楣愛我,他們也愛我,他們從心裏關心我。這裏沒有疑問,沒有種族歧視,沒有虛情假意。與楣的家人告別兩個多月之後,我與楣在澳洲結婚。我深知我們是帶著楣全家人的衷心祝福結合的。

 

鑽石婚

辛夷楣:

從加拿大和香港專程趕來參加爸媽鑽石婚的叔叔姑姑們都會講英語,蓋瑞很快和他們熟絡起來。在餐館的飯桌上,叔叔姑姑問起爸媽當年認識的細節,爸爸就講起了60多年前的往事。

爸爸一向口才佳記性好,講起故事來引人入勝。蓋瑞看著大家專注聽講的樣子,著急地問:“爸說什麽?爸說什麽?”

我小聲說:“你先讓我聽完了,以後再給你講。”我當然不願錯過專心聆聽爸爸講述的機會,也怕打擾別人聆聽。

爸爸從兩人如何在抗戰時期的昆明相識,講到此後如何在香港重逢,然後,又如何在日本軍隊占領香港的炮火中輾轉逃回大陸,最後,兩人終於在昆明結婚。

媽媽爸爸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這次慶祝他們結婚60周年,為他們舉行鑽石婚慶典,實際上是在讚美兩個頑強生命,是在歌頌愛情的美好。所以,全家人這麽重視,姑姑叔叔們都從海外趕來。

    蓋瑞問我:“你說,我在慶祝儀式上講一講話好不好?”

“當然好!你寫好英文講稿,我給你翻譯成中文,讓小弟的兒子欣欣念中文。我事前給你們排練一下就行了。”

蓋瑞寫得很認真。講稿不長,卻行文優美且富於抒情意味。我連聲誇獎他寫得好,他卻擔心我的翻譯水平不佳,不能充分表現出他原文的精彩。他一定要媽媽爸爸看中英文的稿子。直到他倆齊聲說,他寫得好,我翻得也好,他才放下心來。

 

蓋瑞·坦普:

我在慶典上說道:“對媽媽和爸爸來說,今天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日子;而這一天,我們之中隻有很少的人可能經曆。

“鑽石婚是他們幾乎用了一生精力才實現的一件大事。

“我永遠不可能經曆自己的鑽石婚慶典,今天能在此躬逢盛典,我十分珍視。

“然而,有時,上帝會對我們微笑。他原諒我們的過錯,給我們一個新的開始。

“僅僅簡單的一瞥,上帝給了我一位有奉獻精神的好女人;

“給了我兄弟姐妹、爸爸媽媽;

“還使我有幸共享媽媽爸爸的鑽石婚慶典。

“而參與這個慶典,正如參與我自己的鑽石婚慶典一樣精彩。

“對所有熱愛楣的人們,我要向你們保證,我將永遠珍視她。

“我將以她的家人所給我的同樣的溫暖和慷慨,來照料她。

“祝賀媽媽和爸爸!

“祝媽媽永遠美麗!

“祝爸爸永遠幸福!”

我事先和欣欣悄悄說好,那天當場,我又在最後臨時加了一句:“祝她永遠愛我!”

 

辛夷楣:

蓋瑞仿佛猜到了我們家人的心思。在這個鄭重的場合,向我的家人和親友保證,永遠珍視我。對於我和我的家人,這真的有如雪中送炭。好久以來,我就意識到,我生活的沉浮並不僅僅關乎我自己。我感激蓋瑞理解我,理解我的家人,選擇這個大喜的日子,莊嚴表態。

有60多位親友參加了爸爸媽媽的鑽石婚慶典,許多親友在麥克風前回憶了動人的往事,蓋瑞將現場實況拍下來,回澳之後,又製成長達幾十分鍾的錄像片,還配上了優美的音樂。他雖然不懂中文,錄像片卻製作得精彩流暢,蕩氣回腸,也許是氛圍和媽媽爸爸的故事感染了他。

2010年5月,我與蓋瑞回京探親,正趕上央視崔永元的口述曆史攝製組來采訪媽媽爸爸。他們說,為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5周年,會將對媽媽爸爸采訪中的一些片段編入正在製作的電視片《我的抗戰》,而以他們的故事為主的這一集的主題就是抗戰中的戀愛。後來,32集電視片《我的抗戰》拍成了,在各電視台放映之前,先在搜狐網上播放。講述媽媽爸爸故事的是第14集,名字叫“永遠的微笑”。我與蓋瑞一起在電腦前看了片子,我一句句地翻譯給他聽,讓他對媽媽爸爸的故事再多一些了解。

 

亞洲的新雅典

爸爸當了幾十年曆史教師,記性又特好。他答應陪我們去故宮,大外甥也陪我們同去。爸爸說,去故宮就得從南麵穿過天安門,進午門,才能體會整個故宮的氣勢。我們出了地鐵站,就到了天安門廣場。在文化宮門口,蓋瑞被小攤上的微型半導體收音機吸引,一掏錢,卻發現,錢不在褲兜裏。

離開悉尼之前我們就說好了,他身處異鄉異地,一心管好自己即可;人民幣由我帶著,證件機票由我保管。蓋瑞身上隻帶幾百元人民幣,以防萬一。

為了防禦小偷,蓋瑞把幾張百元人民幣票子卷起來,放入一個小塑料袋,然後裝在有拉鎖的褲兜裏。早上換褲子之後,卻忘了掏出來,他現在分文全無了。

他抓住我的手說:“你可別把我丟了,我身上既沒錢,也沒證件或媽爸家的地址、電話。”我和爸爸、大外甥都笑起來。

進了故宮,蓋瑞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三大殿,特別是太和殿的壯觀令人屏息。他感歎說:“白金漢宮和凡爾賽宮內部陳設豪華,建築卻遠不如故宮宏偉。”他恨不得用攝像機把故宮從各個角度都拍下來,連角樓、飛簷鬥拱一樣都不肯放過。

這可苦了爸爸、我與大外甥,我們隻得耐心等他,還要不斷地注意他是否仍駐足攝像而掉了隊。但是,當我們參觀西路的深宮六院時,小殿跨院太多,他一時竟找不到我們了,急得他大聲呼喚。還好,我及時發現蓋瑞沒有跟在後麵,返身回去找尋,總算有驚無險,我們很快又會聚了。

    回到家裏,蓋瑞的褲子已被洗衣機洗過,他從褲兜裏找出裝錢的小塑料袋。

我問:“錢洗壞了嗎?”

他高興地說:“一點兒沒壞,毛主席像被洗得又幹淨又漂亮!”

我一看,他把三張百元的紅色人民幣涼在窗台上。它們不僅顏色鮮亮,上麵的毛主席像也更清晰了。

大弟妹卻說:“洗過的錢可能通不過驗鈔機。”

我隻好又給蓋瑞三張百元人民幣,把那三張洗過的裝在我的錢包裏,看可否花出去。後來,我在十三陵買門票時,果然有一張通不過驗鈔機。

去故宮的當夜,蓋瑞又象在杭州時一樣大瀉特瀉起來。清晨,他躺在床上很沮喪地說:“看來,你愛我,家裏人喜歡我,可是中國不喜歡我。我在杭州已經瀉了肚子,到北京沒幾天,又瀉起來。我們四人昨天一起在外麵吃午飯,你們三個都沒事兒,隻有我瀉肚子。我想,我幹脆早點回悉尼算了!”

我好言相慰:“你水土不服,對中國的腸道細菌沒有抵抗力,過些天就好了。”勸了半天,但他情緒仍是不佳。

我問他:“明天是星期六,大弟夫婦本說陪我們去長城、十三陵的。你瀉肚,還走得動嗎?”他毫不猶豫:“當然走得動!”大外甥就把“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說法講給他聽。他自然更來勁了,也不提要早點回悉尼的事了。

媽媽非常耐心地對蓋瑞說:“你少吃油水,也不要吃蔬菜和肉,今天隻吃烤麵包、煮雞蛋,肚子會好的。明天去長城、十三陵,也不要吃外麵的東西,從家裏帶麵包和煮雞蛋。”

蓋瑞感激媽媽的細心照顧,照做不誤,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把麵包和煮雞蛋裝進塑料飯盒,又放在他的肩背包裏。果然,他沒有再瀉肚。

那天在長城上,他跑上爬下,興奮不已,病容一掃而光。他看見小攤上賣的紀念品,覺得特新鮮,拿起這個看看,拿起那個摸摸。大弟妹掏出錢包就給他買,把他當成個小孩子來寵,我怎麽阻止都不行。

在家裏時,爸爸曾經說過,我們徐家是朱元璋的大將徐達的後人,我們家的遠祖是徐達的第四個兒子徐膺緒。徐達的長女嫁給了燕王朱棣,後來朱棣奪得皇位,徐氏被封為皇後,兩人感情甚篤。爸爸還曾經講起朱元璋和徐達的一些故事。

蓋瑞在遊覽中看到英文介紹,知道故宮、天壇都建於明成祖朱棣年間,他又聽爸爸講過,現在我們看見的八達嶺長城實際上是徐達修築的明長城。他覺得他和中國曆史、中國古跡關係很近。在朱棣的陵墓——長陵大殿裏,他高高興興地與朱棣的塑像合影。

定陵博物館裏有明代十幾個皇帝及他們的皇後的畫像和事跡介紹。我仔細地尋找,果然在一個玻璃櫃裏發現了徐皇後的生平介紹和畫像。生平介紹很簡單,畫像也已陳舊。但是我仍然為找到它們而興奮不已,趕緊叫蓋瑞和大弟他們來看。

蓋瑞讓我把徐皇後的生平介紹翻譯給他聽。聽完了,他指著徐皇後的畫像,對我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大弟他們站在玻璃櫃前,差點笑彎了腰。

 

蓋瑞·坦普

北京是一個特殊的充滿矛盾的城市,成長與消減,富裕與貧窮,熱與冷,希望與失望並存……而你訪問北京時,你將會發現汙染、貧窮、交通擁擠、人口稠密;你將會發現這個城市正承受著難以忍受的成長的痛苦。歐洲人或許對世界奇跡中的金字塔、盧浮宮、巴特農神廟和羅馬角鬥場更為熟悉,但這並非使它們比北京的故宮和長城更讓人驚詫和激動。

北京將真正反映出你所預期的一切。訪問北京,你預期看到幾千年的曆史,人類文明的核心,精美的藝術和文物;你還將和新近富裕起來的人們交往,接觸到最新的技術……這些你都可在這裏找到。這個“亞洲的新雅典”,正熱切地期待和為2008奧運做準備。

我也對“亞洲的新雅典”提出建議:

我認為,北京的文物保護得相當好,國內遊客很多,外國遊客也不少,但北京旅遊業還大有潛力可挖。我建議,十三陵的地下宮殿應該盡快挖掘,並且把它們用地下隧道連接起來,形成一個龐大的地宮,周圍再建些賓館、餐館、商店。這樣,遊客可以一住幾天,既遊長城又遊十三陵和地宮,北京的旅遊收入和就業機會自然大大增加。

 

辛夷楣:

蓋瑞像一塊海綿,在短短的時間裏吸收了那麽多異族文化,了解了那麽多中國曆史。他真誠地欣賞典型的中國建築、中國園林和中國食品。他和我眾多的家人、親友甚至陌生人相處融洽。對於旅途和家居中的種種不便,他也應付自如,處之泰然。特別使我感動的是,他對中國的問題、困難如此理解。他敞開胸懷擁抱中國,實實在在地沉醉在東風裏了。我的精神放鬆下來,正如他在筆記中所說,他確是一個麵向未來的人。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人約黃昏》

 

照片說明:蓋瑞在北京故宮喜不自勝地親吻辛夷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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