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之二:男孩與海
蓋瑞·坦普
1942年11月,我出生在英國中部東海岸林肯郡(Lincoln shire)的小城克裏索普斯(Cleethorpes)。小城北麵就是格裏姆斯比港(Grimsby)。克裏索普斯的原有居民是古代維京人,也就是從北歐斯堪的納維亞來的人。在古代,他們常常在北海上當海盜,把其他歐洲人嚇得魂飛魄散。但是,從公元六世紀起,他們就在英國東海岸定居下來。他們體魄雄壯,白皮膚,藍眼睛。我母親的先人來自挪威。
東海岸
我的最初記憶是關於克裏索普斯的海灘。那潮濕的海灘延伸到很遠很遠。四歲的我穿著帶帽兜的溫暖外套,在海灘上奔跑。那是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不久。在海灘盡頭碼頭附近,有個老頭還有好幾頭驢。老頭把驢租給孩子們騎,收一點錢。我的個子很小,我總是圍著驢們轉。我還用雙手摟著驢的脖子把身子煨在驢身上取暖。我喜歡它們的氣味和它們的友善,它們一點都不討厭我,也許我給它們的乏味生活增添了樂趣吧!
老人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們一老一小常常坐在沙灘上聊天。遊客不多的時候,老人就把我放到驢背上,讓我騎著驢在沙灘上來回地走。我在家裏是呆不住的,隻要一有機會,我就會跑過長長的海灘,去找老人和驢。媽媽起先不知道我跑到哪兒去了,很快她就發現我原來是去找老人和驢了。我們住的房子就在海邊,媽媽從窗戶可以遠遠地看到我正和老人聊天呐!幾十年過去了,海灘、老人和驢已成為美好的記憶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裏。
我從小就喜歡閑逛,喜歡探險。我第一次離家探險大概要算跑到附近的電影院。從我們家走很短的一段路,就可以到達那家電影院。我很快就發現那裏真是一個探險的好地方。在那個時代,電影院的年輕女服務員都穿著漂亮的製服,拿著一個小手電把你引領到你的座位。我搞不清到底是電影還是這些穿著漂亮製服的年輕女士更吸引我。當我趁著黑暗往放映廳裏鑽時,這些女服務員馬上意識到我這四五歲的孩子肯定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
作為探險者來說,我年紀雖小,但我性情開朗,不怕生,不怯場,我會停下來與我碰見的任何人交談。我長著金色的卷發、淺藍色的眼睛、雪白的皮膚,而且滿臉微笑,很討人喜歡。我還是一個小話嘮,總是說個不停,你簡直很難讓我閉嘴。
電影院的女服務員們很喜歡跟我聊天。我成了她們注意的中心。當一位女服務員悄悄地打電話給警察局時,其他的女服務員塞給我冰激淩、糖塊和苞米花,還爭相與我談話來吸引我的注意力:“喂,小男孩,你真可愛啊!你叫什麽名字呀?你知道你家住哪兒嗎?”
我當然知道我家住哪兒啦,我隻是說不出地址。假如她們放我走的話,我自己完全可以走回家的。這些女服務員們把我放在放映廳靠近門邊的一張折疊椅上。那通常是她們自己坐的地方。她們一直給我苞米花吃,還留心地看著我,直到警察到來。我真喜歡受到這樣的關注。
那時的世界與現在不同。那時的管片兒警察認識他們轄區內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好人。他們耐心地把我這個淘氣的孩子帶到警察局,甚至在那裏我也成了警察們關注的中心。我坐在值班警官的桌子上,兩條腿懸著,不停嘴地說著。他們為了讓我安靜下來不再說話,就給我冰激淩和蛋糕吃,直到我的媽媽氣急敗壞地趕來。
許多年以後,媽媽告訴我,每當我不放過任何機會東遊西逛時,我給克裏索普斯警察局、電影院的女服務員們甚至小城的全體居民帶來了無數的麻煩。到了後來,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是誰、我住哪兒。我們這條街和附近街道的商店和咖啡館的人都知道“閑逛者蓋瑞”了。當他們看見我時,他們總是跟我打招呼,並且領我回家。這是一些多好的人哪!媽媽總是對我一邊搖頭一邊說:“你這個孩子呀,從小就喜歡到處亂跑,你將來一定會走遍世界的!”
鯡魚女
媽媽是他們家最小的孩子。她有五個姐姐一個哥哥。我的外祖母的一生都是在格裏姆斯比港度過的。這個大漁港距離克裏索普斯市僅僅2公裏,你甚至分不清它們的邊界線。媽媽常常帶我去看望外祖母。她總是坐在壁爐邊她喜歡的那張舊扶手椅裏。走路的時候,她總是柱著一根多節的木拐杖。她非常愛我,總是要我坐在她的旁邊跟她說話。
外祖母的一生非常辛苦。我沒有見過外祖父,家裏人很少提到他。在經濟困難的條件下,外祖母含辛茹苦帶大了七個孩子,這損壞了她的健康,但是她從來不抱怨。堅強的意誌使她長壽。她一直活到98歲。直到她去世之前,她每天都喝三瓶愛爾蘭黑啤酒。我後來甚至想,是營養豐富的愛爾蘭黑啤酒延續了她的生命。
媽媽的兩個姐姐都嫁給了漁民。尼爾(Nellie)嫁給了艾伯特(Albert),一位拖網船船長。他是一個心地善良體魄健壯的男子。他幾次帶我到格裏姆斯比的碼頭,登上他的拖網船。我記得,我站在駕駛室裏,在艾伯特叔叔的指導下,慢慢地駕駛著拖網船去碼頭邊的加油站加油。我為自己能夠駕駛拖網船感到驕傲。
艾伯特叔叔經常駕著拖網船出海。他們要迎風破浪一直在北海上往冰島和挪威海方向行駛。在酷寒與狂風中,他們撒出長長的漁網,以便撈上鯡魚。大洋裏的鯡魚群往往由成百上千的鯡魚組成。人類捕撈鯡魚的曆史開始於史前時期,因為爭奪鯡魚曾經發生過無數場戰鬥甚至戰爭。直至今日,各國的外交官們仍在為鯡魚的捕撈權,不停地斡旋談判。
小鯡魚往往被製成罐頭,也就是沙丁魚罐頭。英國人喜歡在早餐時,就著烤麵包和茶,吃熱了的沙丁魚罐頭。但是,他們哪裏知道,這些沙丁魚罐頭得來多麽不易啊!周圍的許多婦女都在格裏姆斯比港的鯡魚罐頭廠工作,人們叫她們“鯡魚女”。我的外祖母年輕時就是一名“鯡魚女”。她們把一條條小鯡魚開膛破肚,清洗幹淨,像一本本打開的書一樣,拌了鹽放進大木桶裏醃起來,然後再放到小房間裏用煙熏。她們的工作又髒又累,最糟糕的是,不管你回家以後怎麽洗,你身上的魚腥氣還是去不掉。這些“鯡魚女”的工作條件直到自動化實現以後才有所改善。
我母親不想再去當吃苦受累的“鯡魚女”了,她想過更好的生活。17歲時,她考進護士學校,畢業之後曾在倫敦一家醫院工作。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加入陸軍運輸軍團,在軍隊的醫院裏工作。她還曾教授其他女孩駕駛軍用卡車。我母親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在大街上常常引來很多男子的目光。
空中雄鷹
我的父親是英國皇家空軍軍官,人人都管他叫“本”(Ben)。父親不常回家,但是對我很好,有時還給我帶回禮物。他1921年出生。在他十幾歲之時,希特勒耀武揚威地以“閃電戰”橫掃歐洲,又於1940年夏天用五個星期占領了法國,然後開始對英倫三島發動了強大空襲。英國人在新上任的首相丘吉爾的領導下,全民動員。英國皇家空軍頑強戰鬥,給了希特勒的空軍毀滅性的打擊。納粹德國自知更加難與英國海軍抗衡,入侵英國的計劃被無限期推遲。
這實際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之後,納粹德國遭遇到的最重大失敗。沒有這一失敗,納粹德國將完全占據西歐,蘇聯將不得不孤軍奮戰,後來的第二戰場將無法開辟,希特勒將不知要橫行到幾時,人類曆史將不得不改寫。正如丘吉爾所說:“在人類戰爭的領域裏,從來沒有過這麽少的人對這麽多的人做過這麽大的貢獻。”
這句話聽來有點繞彎,但字字確鑿,並非自吹自擂。這是英國曆史上值得驕傲的一頁,而我的父親正是這些大無畏的英國人之一。在抵禦納粹時,英國皇家空軍首當其衝,損失非常慘重。父親就在20歲那年,也就是1941年,偏偏要求加入損失慘重的英國皇家空軍,並被選拔為轟炸機飛行員,送到加拿大培訓。返回之後,他的任務是駕駛英國的蘭開斯特式轟炸機,轟炸德國的工業和軍事基地。
在一次執行戰鬥任務時,他的飛機被敵人的高射炮擊中,四個引擎壞了兩個,方向盤嚴重損壞,他身邊的戰友——槍手中彈犧牲。他卻頑強地駕機返回基地,強行著陸。等下了飛機,他發現自己的飛機被打了九十多個洞。戰友們都很驚訝,他怎麽可能駕駛這樣渾身是洞的飛機飛越大西洋返回基地?在那種時刻,假如他有片刻的畏縮,他的飛機早就葬身大海了。他的勇敢是驚人的,他的沉著也是罕見的。他屢次獲獎受勳,後來,他被提拔為轟炸機中隊長。
1944年5月,他率領自己的轟炸機中隊,參加了諾曼底登陸。此後,他參加了一係列重要戰役,不斷獲得獎賞。他在二戰中的最後一次戰鬥,則是1945年4月25日,率領他屬下的16架蘭開斯特轟炸機飛到阿爾卑斯山,參加了轟炸希特勒的別墅——“鷹巢”的戰鬥。不過,那天,希特勒正躲在柏林的地堡中。後來,父親又指揮自己的轟炸機中隊,給被困的荷蘭人空投食品,營救戰俘。
父親的許多戰友犧牲了,然而他活了下來,迎來了勝利與和平。這段時間,他駐防的空軍基地就在格裏姆斯比港附近,離我與媽媽住的地方不遠。
我記得,後來我們從海邊的房子搬走,搬到父親分到的一所較大的房子裏。這所房子離父親的空軍基地很近。我常常騎著小自行車去父親的基地玩。基地大院裏有處偏僻的大空場,堆放著一些飛機殘骸。父親曾經把那架有九十多個洞的飛機指給我看。我好奇地發現,有一個洞竟像窗戶那麽大,我就鑽進去在裏麵爬來爬去。
對於父親的勇敢,我一直念念不忘。多年之後,我從英國皇家空軍網站找到了一些有關父親的資料。2012年的一天,我與我的妻子楣在悉尼家中看一部講述二戰時英國空軍的電視紀錄片,我讓楣注意,說也許能看見父親。結果,我們真的看到了父親的鏡頭。他穿著軍裝,站在黑板前給其他軍人講課。
我3歲半時,妹妹凱瑟琳(Catharine)出生了。妹妹稍大一點兒,媽媽就經常讓我照顧妹妹。我就把妹妹放在肩膀上,馱著她到處走,還帶她到海灘上去玩。要吃飯了,媽媽就到海邊把我們兄妹倆喊回來。妹妹從小被我馱著到處跑,因此打心眼裏崇拜我,喜歡我。
一天清晨,5歲的我朝媽媽的臥室伸頭一看,爸爸回來了,床上有兩個腦袋,我很高興。我回屋穿上衣服,又穿上橡膠雨靴,腰裏別上劍,頭上戴著用報紙做成的帽子,把自己打扮成海盜模樣。這樣扮演了一會兒海盜,爸爸媽媽和妹妹卻還沒有起床。我想,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了,我要給爸爸媽媽各衝一杯熱茶,送到床邊,給他們一個驚喜。
我得用電壺燒水,我曾經看見媽媽這麽做。我到廚房一看,電壺還插在插銷上。那種老式插銷是沒有開關的,我必須把插銷拔掉,才能把壺拿到水池邊往壺裏灌水。但是,我的力氣小,插銷怎麽也拔不下來。作為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五歲的冒險者,我決定用一把黃油刀來撬插銷。
隻聽啪地一聲響,我的全身感到一陣劇痛,然後就完全失去了知覺。爸爸媽媽聽見響聲,穿著睡衣跑下樓來,正看見我從椅子上滾下來,手上冒著煙,衣服也燒著了。我昏迷了兩天才蘇醒過來,除了渾身難受肚子劇痛外,手上和脖子上都包著紗布。我看見媽媽和一位陌生男子在我床邊。陌生男子說:“他會恢複的,我明天再來。”然後,他提著小箱子走了。
兩周之後,我才慢慢恢複了。媽媽把燒壞的水壺插銷和黃油刀給我看,它們燒融成一團,完全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恐怕是我的橡膠雨靴救了我的小命。這一下,我可知道電的厲害,再也不敢去動那沒有開關的老式插銷了,甚至連走進廚房我都害怕。
作為空軍軍官,父親經常調防,我們就跟著他搬來搬去。我記得,我在青少年時代大概一共進過14所學校。這對我的學習當然是不利的,何況,我又不是一個在學業上很聰明的孩子。除了科學與化學,我對其他科目不大感興趣,成績也不佳。這樣頻繁地變換學校,也使我很難與同學們建立穩固的友誼。但是,我沒有選擇,我們是空軍家屬,我們得服從調動。
有一次,爸爸又要調防,媽媽決定把7歲的我送到一所天主教修女管理的寄宿學校去。我至今都記得,那些修女冷酷病態,學生們的日子痛苦難耐。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我對老師說,我想回宿舍休息,那位修女卻對我破口大罵,指責我逃課。我實在忍受不了她的責罵,逃出教室,想去找校長,結果一路走一路嘔吐。這次感冒,因為得不到休息與治療,一直延續幾周,後來轉成了嚴重的慢性鼻竇炎,跟隨我終身。我因瀉肚子,有時弄髒了被褥,這當然也常常遭到修女的責罰與毒打。
每天清晨6點,不管你有病沒病,你都得起床,去做清晨的祈禱。假如我稍微晚了一點,或在便桶上坐的時間稍長,那就要挨打。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宗教,它決定了我以後終生對宗教的態度。我很快就感到,人們編造出來的宗教並不適合於我。我在這個學校待了大約不到一年。謝天謝地,1950年年中,上級調父親去馬耳他的英國空軍基地服務,父親決定帶全家同行,我才得以逃出了那些修女們的魔掌。
馬耳他
馬耳他(Malta)位於地中海中部,是大西洋通往地中海東部與印度洋的交通要道。因為戰略地位重要,英國早在1800年就把它占領了。二次大戰時,德國與意大利為了毀掉英國在馬耳他的軍事基地,把全島轟炸得遍地廢墟。馬耳他人仇恨英國的統治,恨不得英國人立即滾蛋。這一點連我這個孩子都充分地感受到了。
20世紀50年代初,我們在馬耳他時,那裏仍然到處是二次大戰殘留下來的廢墟。我們住在兵營的單元樓裏,喝的是帶苦味的淡化海水。早上和晚上,我和大妹凱瑟琳及其他孩子被放在軍用卡車上,由武裝的士兵陪伴,保護我們上下學。我的小妹妹那時剛出生不久,媽媽的注意力幾乎全放在她身上。
馬耳他天氣非常炎熱。有一天,我想去海邊遊泳,大妹要跟著一起去。海灘比較遠,媽媽給了我們一點兒零錢,讓我們坐巴士往返。
我倆正在海灘上玩,來了一群馬耳他男孩。這群馬耳他男孩一擁而上,把我扔進水裏,又騎在我身上,按住我的頭,不讓我吸氣。等我終於掙脫,遊上了岸,這群男孩又把大妹扔進了水裏,還拍手大笑。我急忙把大妹從水中托起,連跌帶撞逃離海灘。我身上的錢也丟失了。我們兩人隻好長途跋涉走回家去。那次以後,我們當然再也不敢去海灘了。作為哥哥,我深為不能很好地保護妹妹而內疚。我感到馬耳他的孩子恨我們,非常恨,但是當時我不明白這仇恨從何而來。
我們軍隊小學教室的旁邊就是操場,士兵們經常在烈日下長時間地操練。我不禁想,這樣做多麽枯燥乏味啊。1952年初,英國女王的丈夫菲利普親王來駐地視察檢閱,父親被任命為典禮官。戰士們在驕陽下長時間列隊等候,但是女王的丈夫卻來晚了。我親眼看見至少10名士兵曬得暈倒了。我覺得,這樣做太愚蠢了,對可憐的士兵太不公平了。(多年之後,父親已經去世,大妹凱瑟琳找出那天菲利普親王在馬耳他檢閱的照片,寄來給我。看見這張拍攝於幾十年前的照片,看見站在菲利普親王旁邊的父親,我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悲傷。)
在馬耳他的三年,對我們全家來說一點兒都不愉快。我們生活在充滿敵意的恐怖氛圍之中,兩個妹妹接連生病,媽媽煩不勝煩。當我們得知,父親要調回英國去了,簡直高興得忘乎所以。1953年初,全家終於回到英國。那時,我11歲,凱瑟琳7歲,小妹隻有3歲多。
西海岸
這一次,爸爸的駐地在英國南部西海岸的康沃爾郡(Cornwall)。現在回想起來,那兩年是我少年時代最幸福的日子。我像別的孩子一樣,每天上學,放學回家,周末有許多時間玩耍,特別喜歡周日晚上與家人共進晚餐。沒有寄宿學校,沒有冷酷的修女,圍繞我的是藍色的大海與綠色的荒原。
在康沃爾僅僅兩年,我們大概就搬了四五次家。房子是空軍租賃的,都離爸爸的空軍基地不遠。大概,每個房子的租期隻有6個月,所以,我們總是搬家。作為空軍家屬,我們生活在很濃的軍事氛圍裏。各種型號的戰鬥機、運輸機整天在我們頭上飛來飛去。作為男孩,我對這些飛機當然充滿興趣。爸爸媽媽也念叨著將來要把我培養成飛行員。
那時,朝鮮戰爭雖然結束了,但是冷戰的陰影依然濃濃地籠罩在英國民眾心裏——美國與蘇聯為首的兩大陣營不斷地較量,核戰爭爆發的危險時時存在。12歲的我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這樣生活在軍事氛圍之中。不過我想,打仗是大人們的事,我這小孩子玩還玩不過來呢!
有一次,我和妹妹們與其他小孩玩捉迷藏的遊戲。緊急之中,我和凱瑟琳決定把小妹藏在院子裏的煤窖中。那是一個大約兩米長、半米高的大箱子,頂部有蓋。送煤的人每月來一次,打開蓋子,把煤放進去,媽媽則是從底部的小門取煤。我們打開頂部的蓋子,把小妹放了進去,然後把蓋子蓋上,就各自跑開躲藏起來。
我們沒有想到,蓋子一蓋上,裏麵漆黑一片,小妹嚇得大哭大叫。她四處亂闖,想要出來,可是打不開蓋子。我們當時躲得太遠,沒有聽到她的哭叫。還是媽媽發現了,打開煤窖的蓋子把她拉了出來。小妹完全像一隻大熊貓,她的後背和四肢粘滿了煤末,臉與前胸卻是白的,十分可笑。我和凱瑟琳自然挨了媽媽的一頓臭罵。在這種時候,凱瑟琳從不背叛我,她堅持站在我這一邊與我一起受罰。
有一陣兒,我們住的房子就在小鎮紐肯(Newquay)的海邊,麵對沙灘與港灣。兩道長堤像手臂一樣,合抱著港灣。有些船隻停靠在港灣裏。天氣不好狂風吹來時,海浪很大很猛,有幾米高,一個螺旋接著一個螺旋地向岸邊湧來。
天氣好時,我和凱瑟琳經常跑到海灘上玩。我們驚喜地發現,長堤下的一個涵洞邊,海浪帶來了許多寶貝。我和凱瑟琳耐心地用小篩子篩沙子,竟然篩出了硬幣,還有手表。手表自然壞得不能用了,可是硬幣擦洗幹淨還可以花。我們把硬幣攢起來,去電影院買票看電影。每周六下午一點鍾有兒童專場。幸運的是,沒有人認為我們的硬幣有什麽問題。我們還用硬幣買了苞米花甚至冰激淩,兄妹倆坐在電影院裏真是得意非凡。
在康沃爾,我的冒險精神又惹來大禍。我們住的有一所房子大概住過一位藥劑師或是化學家,院子裏有些大瓶子,車庫裏有一些大桶的粉末與液體。我與一位小朋友商議做個實驗,我把一些粉末和液體倒進一個空果醬瓶,然後蓋上瓶蓋使勁搖晃。搖晃之後,我本應將瓶子放到地上並立即跑開,但我卻愚蠢地彎腰伸頭去看。
就在我伸頭看時,瓶子爆炸了,紫色的濃稠液體噴濺到我的臉上。我本能地閉上雙眼,但是已經晚了,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那位小朋友嚇得跑開了。我疼得在地上打滾,尖聲叫媽媽。媽媽從房子裏跑出,起先她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但是,在我試圖向她走去時,因為雙眼全盲,我在跨過車道的邊沿時絆倒,竟然沿著房前的斜坡滾下去。
我當時什麽也看不見,終於我聞到媽媽的氣息了,她架著我把我往斜坡上拖。我趕快向她招供,道出原委,媽媽立即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救護車鳴著警鈴,向著醫院呼嘯而去。隻有這一點,讓我稍稍得到安慰。我覺得自己是個重要人物,是被救護車鳴著警笛送走的。但是,我馬上就被劇烈的眼疼壓倒,不想當什麽重要人物了。
在醫院裏,誰也搞不清那紫色液體是什麽東西。最後,一位年輕醫生想出絕招。他們把我的頭部固定住,把眼皮翻開也固定住,然後往我的眼睛裏滴液,做衝洗。這滴液的時間非常之長,我甚至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這種“古代酷刑”終於起作用了,我能看見一點點光了。
在醫院裏的那些天,我最怕護士來給我打針,我總是又踢又打地反抗,我現在很為自己的行為後悔。當護士長皺著眉頭向我解釋打針的必要時,我堅持打針隻能使我病情加重。我撩起衣服給她看,我渾身出現了一些小疙瘩。她們一檢查,原來我出了輕度水痘,需要隔離,隻得允許我回家。我在家裏一直休息了四周,眼睛起初還是看不見,大概幾個月後,視力才慢慢恢複了。水痘也漸漸消失了。
媽媽越來越厭煩圍繞孩子們轉了。她年輕漂亮,正是盡情享受生活的好時候。她已經逃脫了做漁民妻子的悲苦命運,現在軍官太太的條件這麽好,丈夫對她又這麽寬容,她難道不該好好快活一下嗎?這次,爸爸調防,她決定把12歲的我和8歲的凱瑟琳都送得遠遠的,送到倫敦附近的一所寄宿學校去。她和爸爸一商量,他就同意了。
一聽說要離開家住進一所很遠的寄宿學校,我和凱瑟琳都著急了。我倆反複懇求媽媽,要她準許我們住在家裏。但是媽媽一步也不退讓。她嚴厲地說,你們必須去,你們必須去。我倆除了聽媽媽的話,準備離家,準備離開每日都可以玩耍的海灘,還能有什麽選擇呢?
我出生在英格蘭東海岸的小城,隨後跟父母去了馬耳他的海邊,然後又搬回英國的西海岸。在我12歲被送到倫敦附近的寄宿學校以前,我幾乎一直生活在海邊,一直被四季變幻的壯闊海景滋潤著。我以為,世界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們都生活在海邊。我做夢也沒想到將來有一天我會飄洋過海,會離開英國,會到大海的另一邊闖天下。當然,我更沒想過我的生活會與出生在大海那邊的一個中國女孩有什麽關係。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人約黃昏》
照片說明:1,小蓋瑞
2,1952年,英國女王的丈夫菲利普親王(前左二)到馬耳他的英軍駐地視察,蓋瑞父親(前左一)任典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