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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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晚會與首都劇場

(2021-07-08 17:05:14) 下一個

春節晚會與首都劇場

 

辛夷楣

 

春節晚會多姿多彩

人藝每年都舉行規模盛大的春節晚會,全院家屬包括孩子們都在應邀之列,而節目之豐富、氣氛之熱烈,實在夠我們這幫孩子長久翹望,興奮不已。記得,我參加的第一個人藝春節晚會是在燈市東口的人藝排演廳(人藝的人管那兒叫大樓,如今的菊隱劇場)舉行的。那年,媽媽剛調到人藝,我家還未搬進56號大院,因此,人藝的人我幾乎全不認識。媽媽辦公室的叔叔阿姨很熱情地來招呼我們,幫我們拿吃的喝的。

那是一個各顯神通的化妝舞會。有人化妝成白雪公主,有人化妝成中國武士,還有一個人穿著一身紫色運動服,把一隻紫色木桶套在身上,化妝成甘蔗。媽媽穿著華麗的旗袍,化妝成闊太太。她辦公室的趙玉昌叔叔則穿著白襯衫,戴著紅領巾,化妝成她的兒子。

爸爸媽媽都說,董行佶化妝的果戈裏最像,是晚會的明星。董行佶身材瘦削,臉卻相當英俊。他眼睛大而有棱角,鼻梁很高,嘴上戴了小胡子,與照片上的俄國作家果戈裏維妙維肖。那時他還相當年輕,但他很會演戲。他在曹禺的《雷雨》中演二少爺,演得天真甜膩。他在曹禺的《日出》中演的胡四,則狡黠酸澀。記得奶奶對他讚不絕口:“董行佶才是個聰明人!他把胡四這小子算演活了。你們沒見過,舊社會在有錢人和交際花身邊混閑飯的人,就是這幅鬼樣子。”

     那次春節晚會之後,首都劇場蓋好了,每年的人藝春節晚會就在首都劇場三樓的大廳舉行了。三樓平時不開,大樓梯上放著禁止入內的牌子,因此看演出的觀眾上不去。三樓大廳非常之大,中間有小舞台,兩邊各有小廳,出了大廳門還有一些小廳和房間。首都劇場是典型的俄國式劇場設計,不但音響好、座位舒適、舞台設施先進,且相當豪華氣派。每層的大廳、休息室和大樓梯一色大理石地麵。

自從春節晚會在首都劇場三樓大廳舉辦之後,規模也比從前大了,參加者除人藝的員工及家屬,一些文化、體育界名人也常來參加,周總理來過幾次。晚會開始一般先表演小節目,然後就跳交誼舞。

記得有一個節目很有趣:黃宗洛變雞蛋。黃宗洛瘦骨零丁,喉節很大,兩眼小而下吊,很像一隻雞。我想,他因此編了這個小品,逗大家笑笑。他在台上像母雞般咯咯地叫著,好像馬上就要下蛋的樣子。和他搭檔的女演員金昭則做出同情和愛莫能助的表情及手勢在旁邊著急。後來,咯咯了半天,他示意那雞蛋從肚子裏升到嗓子眼兒了,然後突然從嘴裏變出來了一個大雞蛋。全場老少哈哈大笑。

     老舍先生自從1951年把劇本《龍須溝》給了人藝,就偏愛人藝風格,就和人藝的演員、導演們成了朋友。每次春節晚會,他幾乎都來。他是很放得開的人。一次,節目主持人說,請老舍先生講笑話。我真沒想到,他聲音這麽宏亮,而講的笑話又這麽通俗。他說:有個傻媳婦,有一天,她在院裏涼衣服。她婆婆說,你動作真不雅觀,屁股都撅到半邊天上了。又有一天,人家問她,你知道天有多高嗎?她就說,我知道,天有我的兩個屁股高。婆婆說我一個屁股撅到半邊天,我兩個屁股不就是整個天了嗎?他講完,全場大笑。

     曹禺作為院長,每個春節晚會是必到的。媽媽說,曹禺年輕時不但演過戲,且演得很好,但我不記得他在晚會上演過節目。和老舍相比,曹禺顯得拘謹一些。郭沫若也來參加過人藝的春節晚會,但他既不演節目,也不跳舞,因此給我印象不深。實際上,人藝春節晚會的真正明星是周總理。

     一次春節晚會,周總理來了。全場人都擁到大廳門口,然後又在大廳裏圍成一個圈,等著和總理握手。不管大人小孩,總理都笑容可掬地熱情握手,還不時和一些人寒喧,談笑。晚會氣氛立即熱烈起來,真是一人在場,滿室生輝。

節目開始時,坐在前排的總理說:“李麗蓮唱個陝北民歌好不好?”那時,歐陽山尊的愛人李麗蓮在全國婦聯工作。但聽說,解放前她去延安之前是演員,她在延安也常表演,因此總理知道她歌唱得好。李麗蓮瘦得嫋嫋娜娜,兩隻眼睛顧盼有神。被總理點名,她不好意思地站到了台上,唱起來。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陝北民歌。她的聲音圓潤甜美,真像溪水般流暢。我才知曉,陝北民歌如此之美。

那天,節目演完,總理就被人們簇擁到一頭的小廳去休息。等大廳的椅子搬走,撒了滑粉,音樂響起,總理又被女演員們拉出來跳舞。人藝的男女演員盡是舞場高手。我和姐姐最喜歡看他們跳舞,隻要舞會開始,我倆就坐在舞場旁邊不肯動了。盡管別的小廳和走廊裏有各種可以得獎的遊戲和燈謎,我倆也不受誘惑。

    總理被女演員們一個個邀請,我倆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媽,媽,快,快,你快去請總理跳舞呀,要不,總理走了怎麽辦?”總理被那麽多人圍著,媽媽不好意思擠上去。這時,正好跟總理跳舞的一個女演員被她的小孩抓住了衣服叫走了,總理就邁著慢步,款款地走下場來。我和姐姐眼尖,忙叫起來。媽媽微笑著迎上去說:“總理,我請您跳舞。”媽媽舞跳得很好,我和姐姐這時真為她得意啊!總理跳舞時步子很大,姿態瀟灑。他的右手平平地放在媽媽的腰後,我們看得目不轉睛。

那天晚上,總理走進大廳時,我和姐姐都站在媽媽身邊,因此和總理握了手。後來過了好久,鑽到別處去玩的大弟才來了。大弟比我小一歲,我倆從小就特別近。我埋怨說:“剛才,我們都和總理握過手了,你跑到哪兒去啦?”我替他惋惜,因為總理走時不會再和大家握手了,要握也許要等到明年甚至後年。

大弟從小有蔫主意。他現出失望的神色,卻沒有講話。一會兒,我看見總理向大廳外的廁所走去。等總理再進大廳時,大弟立即跑到門口,說:“總理,你和我握握手吧!”總理先是一愣,但立即笑容可掬地伸出雙手說:“好,我們握手!”看見此情此景,媽媽、姐姐和我自然而然地圍了過去。總理和藹地問:“他們都是你的孩子吧?”媽媽說是。大弟的小臉興奮得通紅。我真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竟真有勇有謀哩!

 

混跡首都劇場

     首都劇場後麵的四層辦公大樓全部修好之後,不僅人藝的全部辦公室搬了過去,排練也全在辦公大樓中的幾個排演廳進行。我家門前的排演廳冷清了,成了堆放布景的地方。放學之後,我再也不能放下書包就去看排戲了。那時,我進了中學,功課多了,也沒時間天天跑到首都劇場去看排戲。幸虧,56號大院的黑板上仍公布每個戲的連排和彩排時間。於是,我隻要有時間,就絕不錯過,特別是寒暑假期間。

奶奶知道我是戲迷,並不阻擋。媽媽那時更忙,她成為宣傳資料組組長,不僅管原來總導演辦公室的那攤兒,還負責寫文章宣傳每個新戲,有時也幫演員們修改文章。

連排和彩排一般白天在大劇場進行,要混進去非得有點訣竅不可。我走到傳達室窗口,告訴他們我找媽媽。然後,我順著首都劇場牆根往院裏走,趁他們不注意,一閃身就推開劇場側門鑽進首都劇場的衣帽間。隻要你進了衣帽間,白天劇場前大廳裏沒人,你從前大廳走進劇場一坐,就可以安靜地看彩排或連排了。但是,有時,那扇側門關上了,你就得一直走到大院盡頭,從辦公樓一層經過後台,再從後台通劇場的門走進劇場。這條通路比較危險,因為後台的工作人員可能會問你:“小孩兒,你上哪兒?”那你隻能開溜,等沒有人時,你再往裏突進。

     如果從後台混不進大劇場,你大可不必著急,你沿著樓道走就是。一樓、二樓、三樓都有排演廳,你一伸頭,看看哪兒排得熱鬧,哪個戲你想看,你坐在旁邊看就是了。你看煩了,就可以到走廊裏溜一圈。在走廊裏,你總能聽見有人在練嗓子。一至三樓都是排演廳和辦公室,四樓則是宿舍。人藝招來的學員都住在那裏,還有一些單身人士及剛結婚的夫婦。總之,我對這四層樓是走得熟之又熟,院長辦公室、總導演辦公室、服裝組、總務科等,我一閉眼就知道在哪兒。媽媽的辦公室前麵就是閱覽室和圖書館。

閱覽室裏有許多書報雜誌,有大長桌子和許多椅子,我進去一坐就是半天。閱覽室有個窗口通圖書館。人藝圖書館藏書極為豐富。比我那時就讀的女十二中圖書館強多了。比如,女十二中圖書館隻有屠格涅夫的四種小說,而人藝圖書館就可能有七、八種。

人藝的演員們很愛看書,圖書館的窗口經常站著幾個借書的人。圖書管理員則是媽媽的老同事趙玉昌叔叔。我每次去借書,他總是允許我進去在書架上隨便挑。我受媽媽感染,不僅喜歡讀小說,也愛讀劇本。家中書架上的戲劇集讀完了,就來這裏借契訶夫戲劇集、高爾基戲劇集等。趙玉昌叔叔總是和藹地說:“你就用你媽的借書證吧!”我很高興,他如此善待我。但使我懊惱的是,他總把我當小孩兒,從不叫我名字,卻“小二、小二”地叫個不停。要知道,我已經上初中啦!

     人藝的孩子們淘得沒邊兒,上房揭瓦,起哄打架,什麽都幹。這似乎既不能怪他們,也不能怪他們的父母。人藝的人,不管是不是演員,白天上班,晚上不是去劇場演戲、上班,就是去觀摩其他劇團的演出。他們簡直沒時間管孩子。而這麽幾十個孩子住在一個大院裏,簡直就是一隻農民起義軍。他們在大院裏呼嘯著奔跑,還跑到家門口召喚你,你能不出去麽?特別是到了署假,這支農民起義軍你不鎮壓梳理,簡直就能鬧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有一天,媽媽正在家裏寫東西,小朋友們向她報告:老演員葉子的兒子上了我家門前的大樹。媽媽急急地跑到前院去找葉子阿姨。那時,辦公室都搬到首都劇場後麵的辦公樓,那幾進四合院就分給了院長們和幾個老演員住。書記趙起揚住海棠院正房,夏淳梁青夫婦住南房,老演員趙蘊如住西房,葉子住東房,田衝住南房偏院,歐陽山尊則住靠門口的小跨院……

葉子在解放前已演了多年戲,在人藝算資格最老的一批。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嗓音沙啞像破鑼,演戲卻特別出彩。在《日出》中,她演老妓女翠喜,把那個飽經滄桑蹂躪的下層妓女算是演活了。

     媽媽知道葉子是急脾氣大嗓門,就一路叮囑:“葉大姐,你到了樹下,可別嚷,別把孩子嚇得掉下樹來,要慢慢勸他。”我們都在樹下等著她們,沒想到,葉子阿姨一到樹下,立即扯著嗓子插著腰大喊:“你還不給我下來!”不過,她那獨生子並不怕她,不僅沒嚇得掉下樹來,還衝她說:“你甭管我,這兒沒你的事!”後來,傳達室的老張來了。葉子、老張和媽媽三人左勸右哄,那皮孩子才溜下樹來。

還有一次,我小弟和一群孩子在排演廳舞台外麵的一個高台上玩。有個調皮孩子竟把我小弟從三、四米高的台上推下。媽媽嚇得立即把六、七歲的小弟送到醫院。醫生一通兒檢查,還抽了骨髓,總算沒有大礙。

幾件事故一出,人藝隻得每逢暑假組織這幫孩子去首都劇場看電影。那時,首都劇場晚上演人藝的戲,白天演電影增收,但觀眾總是坐不滿。於是就給這幫孩子發票,一天二場,有時甚至三場。大熱天坐在有冷氣的舒適劇場裏看電影,而且盡是好片子,這幫孩子總算被吸引住了。勞倫斯·奧利弗主演的《王子複仇記》,還有《第十二夜》等,我都是在那兒看的。

      一次,我和大弟結伴去看《雷雨》彩排。像《雷雨》、《日出》等保留劇目,隔一段兒,人藝就會公演一次,而公演前總要連排、彩排數次。人藝那時已招了學員班。學員們隻要自己不排戲,常去看連排、彩排。黑黑的大劇場裏,大概坐了二十幾個人。

《雷雨》是夏淳導演的,但那天沒看見他,卻見總導演焦菊隱坐在一個小圓桌旁,桌上有台燈、叫停的小鈴等。假如說,曹禺是中國近代最偉大的戲劇家的話,我認為《雷雨》則是他的顛峰之作。盡管,《日出》、《北京人》甚至《原野》都是佳作中的佳作,但《雷雨》劇情的精彩、深刻,人物關係的複雜,人物的生動與個性化,台詞的凝煉咬扣,都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而人藝的演員陣容真是沒挑兒了。朱琳演魯媽,鄭榕飾周樸園,於是之演大少爺(B製是蘇民),董行佶演二少爺,胡宗溫演四鳳,呂恩演繁漪,李翔演魯大海,沈默演魯貴。

      這八個人看似兩家,卻關係錯綜交纏。我是一開始就被四鳳的命運迷住了。她被父親魯貴介紹到資本家周樸園家當丫頭。自私猥穢的魯貴深為青春美麗的女兒吸引了大少爺、二少爺而得意。在外幫工的魯媽回家來,發現這一切,卻嚇得要死。她決心到周家把女兒找回來。她一進了客廳,卻陡然明白,這就是自己年輕時幫傭的周家。周樸園就是先喜歡她又拋棄她的罪人。而大少爺正是她的兒子。魯媽和周樸園生的小兒子魯大海在煤礦上領導工人罷工,被礦主周樸園開除了。他來周家找周樸園說理。大少爺伸手就要打魯大海。魯媽上來攔阻。大少爺問:“你是誰?”魯媽想說:“我是你媽!”但她說出口的卻是那句名句:“我是、是你打的那個人的媽!”已經懷孕的四鳳終於明白,她和大少爺是同母兄妹,她在大雨中跑出,卻被院裏失修的電網電死,二少爺去拉她也不幸電死。大少爺在羞憤中開槍自殺。魯大海憤而出走。與大少爺有染的後母繁漪神經受到極大刺激。上一代的罪孽把下一代摧殘殆盡。

胡宗溫穿一套淺色衣褲,豐滿靈巧,聲音甜美,通身洋溢著青春活力。她愛大少爺,又戰戰兢兢地擔心這愛情會引來災禍。於是之演的大少爺內心痛苦焦灼。他愛四鳳,又知道父親絕不會讓他娶四鳳;他並不愛後母繁漪,又經不住誘惑,已經與她發生關係。於是之的眼神、動作、聲音,都表現出那種強烈的矛盾與焦灼,好像要把四鳳溶化。鄭榕演的周樸園陰冷威嚴,然而當他意識到眼前的魯媽就是自己虧待過的情人,他充滿感情地吐露:這屋子陳設還是當年你在時的樣子。朱琳演的魯媽操著滿口帶南音的普通話,她外表莊重內心卻充滿激情。她念念不忘幾十年前的浪漫往事,又深怕女兒四鳳會重蹈覆轍。她的每句台詞都在劇場裏蕩漾,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朱琳和鄭榕,朱琳和胡宗溫,於是之和胡宗溫,於是之和繁漪,董行佶和胡宗溫的幾場對手戲可謂精彩之極。走出黑黑的劇場,我心中仍在咀嚼。忽然聽見大弟在身邊說:“大少爺沒開槍,他走到後台,槍響時,我看見砸炮飛出來了。”大弟和我性格相差甚遠。他對布景、燈光、音響效果興趣極大,觀察十分細致。我一麵佩服他眼尖,竟看見砸炮的紙飛出來了;一麵感歎這麽好的劇情和表演竟沒使他癡迷,竟使他還有閑心注意砸炮。男孩就是男孩,女孩就是女孩!

 

照片說明:《雷雨》劇照,四鳳(胡宗溫飾)、魯媽(朱琳飾)與魯貴(沈默飾),從左至右

 

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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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真是太好看了!看得我心情激蕩,想起很多往事。

董行佶先生和任寶賢先生都到我們中學去過。董先生教我們朗誦,任先生好像是教我們升旗唱國歌還是什麽的。不知為什麽兩位大師都選擇了輕生。當時聽說以後好難過,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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