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正文

記憶深處的老人藝

(2021-07-06 17:17:34) 下一個

記憶深處的老人藝

辛夷楣

 

緣起

2000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在悉尼家中看了澳洲民族電視台播放的中國電影《變臉》。片子的主角朱旭,是北京人藝的老演員。他的臉把我一下子帶回萬裏之外的故土,帶回幾十年前的往昔,帶回給我的童年少年增添了無限樂趣的北京人藝。

我第一次嚐受到記憶的潮水如此洶湧,如此頑強不息。無論我如何掙紮,它們也揮之不去。唯一的辦法隻有把它們寫出來了。那時,我在澳洲一份很受歡迎的中文周報《東華時報》當編輯,每周都要寫一大版采訪記或時事大特寫。我列了一個提綱,就開始寫《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文。在文章的結尾,我注了一個(—)。

沒想到,11月,文章一見報,我就接到朋友們和讀者的電話,以及讀者來信。他們一致說:老人藝的事兒太有意思了,你寫得真有趣,千萬多寫一些,可別急著收尾。在這樣的鼓勵之下,我的記憶被充分激活了,一連寫了五大版,連載了五周。讀者一翔來信鼓勵我說:“五篇大特寫仍嫌少。我將珍惜保存。這是一篇史詩,是老人藝的家譜。”

不久,《華夏文摘》網站來向我索稿,我就給了他們一個盤。沒想到,熱心的網友們看到此文,覺得好玩,在幾年中四處轉貼,有些內容竟然被引用到戲劇專業的論文中。2006年,北京人藝網站的網管張麗發現了這篇文章的一部分。

張麗的父親張學禮是人藝的老人兒,是我母親的老同事。他和人藝的老人兒們讓張麗把文章給他們下載、打印出來,爭相傳閱。當時,因為我在文章中沒有寫明母親張定華的名字,他們就猜這是誰的孩子寫的?誰是她的媽媽?還是我們的老鄰居藍蔭海叔叔說:“這應該是定華,隻有她是從《大公報》調來的。”

張學禮自告奮勇,去演樂胡同找我母親,但是,轉了半天,他怎麽也找不到幾十年前焦菊隱先生和我家住的院子。他跑到派出所去查問。派出所的人說:“我們保護隱私權,不能告訴你。”他沒轍兒,就把這篇文章的故事一股腦倒出來。派出所的人被感動了,就告訴了他母親曾經住在幾號。這樣,他終於找到了我們以前的鄰居,又得到了母親搬家後的新電話。

張學禮的故事使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趕緊把文章稍做修改,發給了張麗。很快,人藝網站與院刊就先後發表了。

    我這時才好奇地去網上找自己寫的這篇文章。大概有近十家網站有這篇文章。也許文章太長,並沒有登完。有的網友在留言中說:看得我如醉如癡,繼續貼呀!還有人說:我可是人藝迷呀,羨慕你曾經生活在這樣一個大院中……這些反響出乎意料,我不禁聯想起數年前這篇文章在澳洲發表時,在華人圈內引起的轟動。

我開始意識到,老人藝的影響不容低估。它就像是一座輝煌的金礦,我有責任把這些金子挖出來,讓更多的讀者知道他們的故事。如果讓他們的故事伴著歲月流失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覺得該寫一本書。

2006年秋回京探親,我和媽媽商量,很快擬就了一個大致的提綱。我去人藝看望張麗,她陪我去了史家胡同人藝宿舍,見到了她的父親張學禮和一些老人兒,心情頗為激動。我這才意識到,那個童年居住數年的史家胡同56號(現在的20號)人藝大院就是我的故園,老人藝的演員、導演、職員,就是我的蒙師。

那天晚上,出差的小弟張桐剛好從外地打來電話,我把所見、所聞、所想統統倒給他。害得他夜不能寐,索性在電腦上寫起來。這就是《記憶難以忘卻》一文的由來。

我和媽媽坐下來整整談了四周。媽媽已經86歲了,但記憶尚好,提供了許多可貴的素材與細節。然後,我又四處搜求有關資料。最後,我們決定采取我母親口述、我執筆的方式,講述人藝老院長曹禺、總導演焦菊隱,以及舒繡文、於是之等十幾位老演員的故事。曾任人藝藝術處處長的鳳子阿姨是我母親的老朋友,我也與她非常熟悉,於是我和我母親各寫了一篇,表達對她的懷念。

我們沒有資格給人藝寫家譜,隻不過想把我們經曆的、知道的奉獻給有興趣的讀者。如果能給大家帶來閱讀的愉快,我們就感謝了。

  《記憶深處的老人藝》2009年由三聯出版社出版之後,很多人對我們說,他們非常熱愛老人藝,他們喜歡這本書,想買這本書,但是買不到。有些朋友說,他們的書借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人藝的人就建議我們想辦法再版,以便讓更多的人看到。

當時,母親還想多寫一些人藝的老同事,但當時我苦於找不到足夠的資料,隻得作罷。出書之後,我又搜集到一些寶貴的資料,於是決定趁此次再版把這些文章寫出來,奉獻給讀者。

我要感謝我北京女十二中(現在的166中)的老同學巫楓楓,她是人藝演員胡宗溫的繼女,她幫我找到了胡宗溫的兒子應禮誌。胡宗溫阿姨2015年去世後,應禮誌兄妹為她出版了一本圖文並茂的紀念冊。應禮誌非常熱情,他得知我的願望後,立即將紀念冊快遞給我。母親非常喜歡胡宗溫,想寫胡宗溫,遺憾的是我當時找不到足夠的資料,難以成文。現在,我終於可以實現母親的遺願了。

朱旭是母親和我們都熟悉都欣賞的人藝演員。2009年《記憶深處的老人藝》出版後,朱旭送給我一本他的夫人宋鳳儀寫的《夕陽紅中話朱旭》。這本書讀來親切感人,使我回憶起許多關於朱旭的事情,也激發起我想好好寫寫朱旭的願望。

2009年《記憶深處的老人藝》出版後,人藝的演員尚夢初代表丈夫黃宗洛與自己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寄來書《賣藝人家-黃氏兄妹》。2015年,我和丈夫趁回京探親的機會去養老院看望了尚夢初。她將自傳《夢想如初-一個兒童演員的自述》送給我們。黃宗洛和尚夢初都是人藝很有特色的演員。這次,我決心將他倆的故事也寫出來。

我要感謝方子春和宋苗,他們的書《我眼中的北京人藝-一棵菜》,有許多關於人藝、關於人藝大院的生動故事。我也要感謝劉章春,他的書《記憶並未遠去-老照片中的北京人藝》,使我了解到一些可貴的背景與來龍去脈。

現在,我決定把準備再版的文章在網絡上和微信上陸續發表,使更多的讀者可以讀到。

 

56號人藝大院兒

我生在上海,因為媽媽張定華就職的《大公報》社遷京,1953年,我們全家搬到北京。大約一年後,媽媽又調到北京人藝。北京人藝的全名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是北京的幾個話劇團之一。抗戰時期,媽媽在昆明西南聯大參加地下黨領導的劇團,演了幾年戲,有些名氣。她是典型的戲迷。當朋友們建議她回去演戲時,她竟毅然離開報社,去了人藝。

等她進去才知道,人藝女演員很多,演戲的機會並不多。而劇院領導調她來,是看中了她是記者,想讓她來當筆杆子。她報到不久,就被任命為總導演辦公室秘書。人藝的總導演即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隱。那時,我大概在上小學三年級。又過了一年,一個寒風刺骨的星期天,我們家搬到了北京東城燈市口史家胡同56號(現為20號)的北京人藝大院。

 

 

那天因為奇冷,媽媽怕把奶奶和我們四個孩子凍壞,就把我們帶到她的辦公室。等到家搬好,屋裏安上煙筒、爐子,才讓我們去新家。我這才知道,人藝的辦公室是在一個非常考究的幾進四合院裏。這幾個四合院,不論正房廂房,都是雕梁畫棟,拚花地板,而且全都裝了護牆板和暖氣,還有衛生設備,舒適之極。媽媽的辦公室在北房的裏間,大大的辦公桌,高高的書架,很是氣派。奶奶(因為外婆太拗口,所以我們從小管外婆叫奶奶)說解放前這原是大戶人家的住宅,而北京東西城的一些胡同,這類考究宅院不少。

我們搬進來後,才發現史家胡同盡是很有氣派的大宅院,特別是從胡同西口進來,過了史家胡同小學,路北一溜兒全是朱漆大門或黑漆大門的大院。小孩子好奇,總想伸頭探腦地往大院裏瞧瞧,也想知道到底是誰住在裏邊。不久,我們就探知,為北京和平解放做出突出貢獻、現任水利部長的傅作義住在路北一個朱漆大門裏,因為他的女兒跟我們同在王府大街小學。我們搬來之後,做過慈禧太後禦前女官的裕榮齡搬進路北另一個大院。爸爸曾和一位朋友去拜訪她。她寫了一本《清宮瑣記》,非常有趣。後來聽說,毛主席敬重的章士釗也搬進史家胡同來了。有人考證,清華大學的前身——“留美培訓學校”就設在史家胡同。第一批47名留美學生就從這裏通過考試。其中包括,後來清華的唯一的一位終身校長梅貽琦、文化名人胡適、趙元任等。據說,清末名妓賽金花也曾住過史家胡同。該上小學時,小弟考入史家胡同小學。人們傳說,史小的院子原是史可法的祠堂,但又有人說不是,隻是一家姓史的大戶的住宅。

這些且不管它,我是一下子就愛上了人藝辦公的這套考究宅院。後來,我有機會在其中留連,把各個角落走遍。春天,這幾進院裏,梨樹、桃樹開得如煙如雲。夏天,主院裏的四棵白海棠花朵沉沉壓枝。人藝的人就管這個院叫海棠院。即使在寒風呼嘯的冬日,紅柱綠梁和滿院青磚仍顯得潔淨清爽。

     這套院子,實際上是幹麵胡同20號,前門小小的。推門進來,影壁後麵和左手邊,就是窗明幾淨的第一個套院和精巧的小套院,然後是南北房和東西廂房俱全的正院,即海棠院。正院後麵有胡同通後房。一排後房後麵則是人藝的大食堂,食堂前麵是空曠的籃球場。籃球場對麵,蓋了一幢宿舍大樓,院裏還有許多平房。宿舍大樓後麵也是一大排平房。史家胡同56號的大門就在這排平房的東側。我家則在大門東側的平房裏。高大的排演廳就在我家對麵。實際上,人藝大院縱深兩條胡同,從史家胡同56號的大門走到幹麵胡同20號的小門,得好幾分鍾。

 

 

整個大院住了幾十家。還有一些人雖然不住在這個大院裏,但天天要來這裏上班、排戲,因之院裏終日人來人往好不熱鬧。56號大門旁邊,就是傳達室。傳達室的老張長得又高又大,河北口音,一臉嚴肅,對大院裏的孩子很有威懾作用。傳達室裏有兩個電話。不管是找誰的電話都打到那裏。老張雖然不是演員,但嗓音一點不比演員們遜色。即使找住在大樓頂層的人,他站在樓下,兩嗓子就把人喊下來了。大家要打電話也得去傳達室,來信和報紙則都別在傳達室窗前。因此,傳達室就成了人來人往的中心。

在排演廳前有一溜兒黑板。劇院的告示都貼在黑板上,比如今天幾點排什麽戲,開什麽會等等。要是公布了新戲的演員名單,黑板前就會圍滿了人,大家一麵看,一麵指指點點地議論。除了院長曹禺不常來人藝大院上班,其餘的副院長、大導演、演員們,總是在院裏穿梭來去。

最使我著迷的是人藝的女演員們。她們一般都很會打扮,一年四季穿著入時。特別是夏天,年青的女演員們穿著各式各樣的連衣裙,身材又好,真是美不勝收。記得有一年夏天,時興淺色帶點的連衣裙。那些年青的女演員們人人一件,有的是淡黃帶黑點,有的是粉紅帶白點,有的是淺綠帶白點。她們在院裏穿梭來去,就像時裝表演似的,看得人眼花撩亂。那時,朱琳已不太年輕,大概三十多歲吧。但她總是化著淡妝,打扮得體,說出話來有板有眼,顯得風度綽約。

穿著最考究的則是舒繡文。我家搬進56號大院時,她剛從上影調到人藝不久。爸爸媽媽總說,中國電影界的四大名旦——白楊、張瑞芳、舒繡文和秦怡,數秦怡最漂亮,但最會演戲的則是舒繡文。那時,姐姐剛剛帶我和大弟看了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因此,我對演壞女人的舒繡文印象很深。我當時看電影的水平僅是分出好人壞人而已。她演的闊太太搶了白楊演的紡織女工的丈夫,不是壞人嗎?不過,在台下的舒繡文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不一樣,她說的普通話軟軟的,帶著南音,又總是笑容可掬。當時,人藝隻有她、焦菊隱和曹禺是拿文藝一級工資。在院裏的演員中,也數她名氣最大資格最老,但她並未顯出飛揚跋扈。

她從上海帶來大批做工精致的衣服。我總記得,她穿著黑色高跟鞋,淡雅的連衣裙,黑發高高盤在腦後,輕聲軟語、儀態萬方的模樣。她有一個鑲滿珠子的發網,罩在她的黑發髻上,真是美極了。姐姐和我不斷地談論著那美倫美奐的發網。舒繡文的兒子比我小,長得挺秀氣,不過很調皮,常常使她煩不勝煩。她家的阿姨和我家的阿姨一樣,都是江蘇人,又都從上海來到北京,自然有親近之感,有時就忙裏偷閑地聊聊天。

     人藝的男演員們風度翩翩者大有人在。於是之那時大約三十歲出頭。他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眼光銳利、深邃,總是顯得若有所思。藍天野不僅個子高,眼睛大且聲音特別宏亮深沉,他不愛說話鮮有笑容,人像聲音一樣深沉。鄭榕個子也高,但不英俊,他聲音深厚又略帶沙啞。他們三人在《茶館》中演的王老板、秦仲義和常四爺性格鮮明,栩栩如生,堪稱最佳搭配。

副院長歐陽山尊雖然去過延安,卻特別洋派,愛穿花格西裝,戴法國便帽。他常開玩笑,一點架子沒有。全院上下沒人管他叫副院長,都是張口“山尊”,閉口“山尊”。星期天,我常見他騎著自行車,他的夫人李麗蓮和小女兒則坐在前麵的三輪車裏。

蘇民(原名濮思詢,他的兒子濮存昕如今是中國大紅大紫的演員,人稱“師奶殺手”)中等身材、一身正氣,特別擅長朗誦。他還喜歡孩子,見了我們總是笑容可掬地問這問那。

人藝的年輕男演員中,不乏濃眉大眼英俊之輩。那時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劇場還沒蓋好。人藝劇場是位於東華門內王府井北口的一個小劇場。後來這個劇場給了兒藝。我記得,在那個小劇場我看的人藝的第一個話劇是《仙笛》,那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劇本,由歐陽山尊導演。男主角周正就是典型的英俊小生。不過,人藝的特點是,它擁有一批相貌平平的男女特色演員。比如後來全國聞名的英若誠、林連昆、朱旭、黃宗洛、李婉芬、金雅琴等等。不過,那時他們都還屬青年演員之列。

提起人藝的特色演員,我還想起一件事。1957年,人藝的導演梅阡把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改編成話劇,並親自擔任導演。那天,排演廳前的黑板報欄貼出了演員名單。當然,每個戲的演員名單不僅由個人申請,還要人藝黨委和藝委會討論通過才可定奪。大家都圍上來看,連我們這些遊手好閑的孩子也來湊熱鬧。

忽然,女演員金雅琴大哭起來。旁邊的人急忙把她架到演員童弟和肖榴家中坐下。他倆的家在排演廳盡頭的平房裏,正對56號院大門。他倆特好客,家中常是高朋滿座,家門五冬六夏幾乎從來不關。童弟在話劇《智取威虎山》中演過少劍波,在《茶館》中演大傻楊。他哥哥童超則更有名,在《智取威虎山》中演楊子榮,後來又在《蔡文姬》裏演左賢王。而他在《茶館》裏演的龐太監,我認為是無人可以超越的絕響。

原來,演員名單上豁然寫著,由金雅琴演跳大神的巫婆。她氣得捶胸大哭。但她這麽一哭,扯著嗓子一喊,倒讓我覺得真有幾分巫婆的邪氣。後來,不知誰把她勸好了。等戲公演之時,奶奶一勁兒感歎:“金雅琴哼哼唧唧、神神叨叨的樣子,太像舊社會的巫婆了。別說主角,就是這個巫婆,青藝、兒藝就拿不出來!”

2005年底,81歲的金雅琴先後獲得第18屆東京電影節和第14屆金雞百花電影節影後稱號。我看了她在鳳凰電視台“魯豫有約”中的講話才知道,她原先申請演女主角虎妞。沒想到演員名單一公布,讓她演跳大神兒的,當然失望之極,經書記趙起揚勸說,她才同意演。她還說,後來她在台上這麽又哼又唱地跳大神,觀眾樂得捶胸跺足。書記趙起揚說,壞了,這場戲是悲劇,虎妞要死,金雅琴一上台變鬧劇了,就把這段戲取消了。可見,這段戲之精彩。

 

排演廳裏的世界

     自從搬進56號,使我最為留連忘返的就是我家門前的排演廳。我每天下午放了學,拿上幾塊奶奶烤好的饅頭片,就悄悄溜進排演廳。那裏一年四季,都在排戲。平時,常常台上排一個戲,台下用屏風隔開,又排一組戲。我們剛搬進56號不久,排演廳裏就開始排郭沫若的《虎符》。

我那時小,對戰國時期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故事自然不知道,但我卻被排演廳裏的一切迷住了。導演焦菊隱一遍遍地給他們說戲。演魏王的戴涯嗓音沙啞,又黑又胖,在我眼中太適合演這個壞蛋了。於是之演的信陵君風度翩翩,聲音特別優美,又充滿了憂鬱。朱琳演魏王的妻子如姬,但她似乎又愛魏王的弟弟信陵君。她將虎形狀的兵符偷出來,披著黑色披風,飄飄曳曳地來到郊外小橋邊,把它偷偷交給了信陵君。信陵君深深作揖,依依告別,拿著虎符去前線調兵救趙。

     我靜靜地坐著,傻傻地看著,被劇情弄得癡癡迷迷。演宮女的文燕被親兵拉到後台去處死,焦先生說,她得跪著後退。她就和演親兵的演員一遍遍地練習,她的膝蓋在地板上磕得嘣嘣響。等這出戲在首都劇場彩排時,我們全家都去了。每個戲公演前,一般彩排兩、三次,院裏的家屬都會有票去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高水平的話劇。說實在的,它比《仙笛》不知要好多少倍。郭老不愧是詩人,全劇充滿詩情畫意。焦菊隱不愧是大導演,整個演出氣勢磅礴、高潮疊起。我聽大人們說,人藝第一個高水平的戲,就是1951年焦菊隱執導的老舍先生的《龍須溝》。但可惜我沒看過,雖然後來看了電影,但印象不深。《虎符》卻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話劇是如此深刻炫麗的一種藝術。

1957年,為紀念蘇聯十月革命勝利40周年,人藝排了蘇聯話劇《帶槍的人》。朱琳的愛人刁光覃在劇中演列寧。刀光覃個子不高,聲音卻非常宏亮,演戲特別有光彩。他一出場,手勢一做,幾句台詞出口,立即把全場震住了。另一個老演員田衝則演一名普通的紅軍戰士,但他是主角之一,戲份很重。這個戲群眾場麵多,隻見排演廳的大台上男女演員們不斷上上下下,熱鬧非凡。

     有一天,我正看得出神,媽媽來了。田衝伯伯見了媽媽,就笑著說:“定華,你這個女兒呀,看排戲真入神兒,看到緊張處,她嘴都張開了。”說著,他張開嘴,學我的傻樣兒。媽媽大笑,我卻很不好意思。後來,再看排戲,我總有意識地閉著嘴。

小說《林海雪源》出版不久,人藝就把它改編成話劇《智取威虎山》。排演廳裏擺滿了各種布景,有山石,有大樹,有李勇奇家的小屋,有座山雕的太師椅。排這出戲時,不僅我,連大弟也整天泡在排演廳裏。不管是童弟演的少劍波還是童超演的揚子榮,都讓我倆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過,我們最感興趣的是鄭榕演的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剛和匪徒們。鄭榕個子很高,但他弓著背,穿著一身黑衣,縮在太師椅裏,講話嗡聲嗡氣,甚是嚇人。那八大金剛更是各有千秋。導演焦菊隱一遍一遍地讓他們挨個表演。我記得黃宗洛演的匪徒黃排長身上嘀哩倒掛地背著槍、短刀、煙槍、酒壺,顯得別提多邋遢了。

黃宗洛的姐姐是大名鼎鼎的電影演員黃宗英。他的哥哥黃宗江是劇作家。他真可謂出身演藝世家。作為女人,黃宗英身材苗條,眉眼秀氣。她在電影《家》中演得了肺病的梅表姐,可謂維妙維肖。作為男人,黃宗洛個子很小,五官卻很不好看,兩眼往下吊,大嘴往上翹。他的聲音尖細,是所謂典型的公雞嗓。他像黃宗英一樣聰明,演戲特別會動腦子,因此,也特有光彩。他那陰陽怪氣的公雞嗓,那全身的嘀哩倒掛,我如今一閉眼就想起來了。後來,他在《茶館》裏演提著黃鳥的鬆二爺,真是絕了。

記得《駱駝祥子》在排演廳排了很長時間。演祥子的李翔從來沒有演過主角,但膀大腰圓,形象憨厚。女主角虎妞A組是舒繡文,B組是李婉芬,英若誠則演虎妞的爸爸、車行老板。於是之演老車夫老馬。林連昆演小順子。

     英若誠出身名門世家,中英文俱佳。他在清華念書時喜歡演戲,參加學生劇團。他們還請人藝派演員去指導他們排戲。結果,他和妻子吳世良及另外兩位清華英語係畢業生,五十年代初一畢業就進了人藝。英若誠長得肥頭大耳,特別適合演壞蛋。他那時雖然隻演了幾年戲,卻已顯得很老辣。後來,他在《茶館》中演劉麻子和小劉麻子,把流氓的醜惡無恥表現得淋漓盡致。

李翔第一次挑大梁,但他很用功,在導演點撥下,其他老演員的幫助下,演得不溫不火,恰到好處。舒繡文很適合演虎妞這種又媚又辣的角色。我坐在那裏,看她和李祥兩人反複排演她謊稱“害喜”要吃酸的那場戲。一邊可憐老實的祥子被她弄得無所適從;一邊讚歎她實在太會演戲了。

跟這位演技派明星同演一角的李婉芬,那時才20幾歲,從未演過主角。她思前想後,輾轉難眠。但人藝有一個非常好的傳統,就是鼓勵新人,培養新人。不但導演梅阡指點她,舒繡文也鼓勵她不要模仿自己,要創造。李婉芬在北京長大,她充分運用自己熟悉北京,滿口京腔,把虎妞演得京味十足。後來有人評論說,舒繡文的虎妞媚,李婉芬的虎妞辣。

     人藝排戲時,除導演外,劇中的老演員常常一遍遍地給年輕演員排戲,說戲。好多戲就是這樣一段一段、一遍一遍地磨出來的。有一次,我悄悄遛進排演廳,看見於是之正給演祥子的李翔和演小福子的宋鳳儀排戲。宋鳳儀也叫宋雪茹,是朱旭的妻子。她長得清瘦秀氣,聲音淒楚,太適合演這苦命的小福子了。

那一場,虎妞病重,祥子抓回藥來,鄰居小福子進屋來用扇子煽火,幫祥子煨藥。大概有一、兩分鍾時間,台上隻有小福子一人,而她並沒有台詞。她低著頭上來,低著頭煽火,反複幾次,於是之都不滿意。後來於是之拿過扇子給她表演一遍,又對她說:“小福子是配角、小角色,但在這一、兩分鍾裏,台上隻有你一個人,你就是主角,你就成了大角色了。你要使出全身解數,盡情演好這場戲。”

     宋鳳儀很感動,一個勁兒點頭。我當時心中一震,好像突然若有所悟。後來,我讀到契訶夫的一段話,大意是,世上有大狗,也有小狗,但小狗也有叫的權利。作為普通人,我們都是小狗,是人生舞台上的小角色,但是我們仍然應該使出渾身解數,盡量叫得好聽一點,活得精彩一點。

於是之雖然從解放前就演戲,但名氣並不大,隻能算小演員。他1951年演《龍須溝》中的程瘋子卻一下脫穎而出,後來他演信陵君,演《雷雨》裏的大少爺,演《日出》裏的李石清,在幾年裏就紮紮實實地奠定了他的大演員地位。不可否認,於是之是天才,但他的用功和努力是他成為中國話劇演員第一人的重要原因。他在《茶館》裏演的王老板是實實在在的空前絕後。

 

照片說明:50年代,母親張定華攝於海棠院

 

“56號人藝大院兒”和“排演廳裏的世界”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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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逍遙白鶴 回複 悄悄話 你好,我是人藝演員鄭榕的女兒,欣然看到你也來文學城開博客了!期待更多精彩分享,再次感謝你贈予我的這本大作(幾年前由我父親轉給我的)。為你送上祝福~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當年羨慕北京人,就是因為他們有人藝,不像我們眼巴巴想著去北京看人藝的戲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簡寧寧' 的評論 :
就在那次宴會上,我問詢林連昆先生,團長說:他腦血栓已不能上舞台了。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幾年前人藝來美演出“茶館”,我還參加了接待宴會。在那次演出上,覺得演得好的是馮遠征,台詞感染力最強
百萬莊大俠 回複 悄悄話 老北京人藝那是真沒話說,於是之主演的“茶館“最後一場演出時,走廊都站滿了人,到最後謝幕的時刻,簇擁在大門口的觀眾都擁了進來,場麵相當感人、、、
看今天的北京人藝,真的很失望,代表人物就是何冰,他根本就演不出於是之,朱旭那樣的舞台人物,每個作品都像是一個十分誇張的胡同串子、、、失望。
太愛北京了 回複 悄悄話 忘了是82還是83年開始人藝的話劇陪伴了我十年,看過這期間大部分演出:英先生的<推銷員之死>,任保賢朱旭先生的<嘩變>,宋丹丹的<芭芭拉上校>濮存昕的<李白><鳥人><雷雨>等。我最喜歡任保賢先生和濮存昕,可惜任先生那麽早就離開人世,應該是抑鬱症自殺的吧。總覺得馮遠征有點兒像任先生。前年底我又去了首都劇場,發現人藝正麵向社會招生,要不是歲數過了我真想去試試圓了我的人藝夢。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我也是從小兒就迷北京人藝。您的這個係列我很早就讀過,對舒繡文的珍珠發網和金雅琴老太太的嚎啕大哭印象極深。金老太太後來在"我愛我家“裏麵演的居委會楊大媽也是繪聲繪色,出彩的不得了。那個時候的人藝,派個龍套演員出來拍影視劇都能拿獎。我從小靠看“人民戲劇”認字兒,一直夢想著能去人藝寫劇本呢!

我生的晚,沒趕上親眼目睹於是之大師的舞台風采。我最迷的也是林連昆,覺得他跟於是之一樣偉大(現在我也這麽認為)。最早看到朱旭老先生也是在舞台上,和林連昆合演“左鄰右舍”,一個紅臉兒一個白臉兒。看戲出來還看到他們二位站在劇院門口抽煙聊天。這些老藝術家們在台上光彩奪目,在台下普普通通,跟現在的明星很不一樣。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太好了。等著看連載。
我出國前就是“人藝之友”,看了好幾部八十年代的話劇,有“紅白喜事”(宋丹丹還是小姑娘,梁冠華是個小胖子),“狗兒爺涅槃”“天下第一樓”。那時最迷林連昆。
那你應該也熟悉韓秀和她的母親吧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