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舞台為生命的舒繡文
張定華口述 辛夷楣執筆
幾十年過去了,當初在北京人藝工作的日子卻有如大浪淘沙,留在了記憶深處,不肯淡去。我常常想起我的同事們,特別是人藝那些活躍的男女演員們。他們各有特色,生氣勃勃,塑造了一個個感人至深的角色,在話劇的舞台上創造出一係列輝煌。假如把他們比作夜空燦爛的群星,怕是恰如其分的吧。關於舒繡文的記憶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我第一次看話劇是在1936年。那年,我16歲,正在上高中。聽說,上海業餘影人劇團的一幫大明星趙丹、鄭君裏、舒繡文、葉露茜及藍蘋(江青當時的藝名)要來南京演《大雷雨》,我和同學們十分興奮,趕緊買了票去看。我記得,藍蘋演卡捷琳娜,趙丹演她的丈夫,舒繡文演她的婆婆。這個話劇使我大為震動,我沒想到話劇竟如此好看。我小時候住在天津,常常跟著家裏的大人去看京戲,後來簡直成了京戲迷。這場《大雷雨》把我徹底征服了。舒繡文把婆婆真是演活了,給我印象太深了。從此,我不但迷京戲,也開始迷話劇迷電影。
我第一次見到台下的舒繡文則是好幾年以後了。1944年在昆明,有一天大學同學約我去一位孫先生家參加舞會。在那裏,我看見了舒繡文和她的先生,一位商人。那天晚上,大家主要是跳舞。我並沒有機會與我崇拜的明星舒繡文說多少話。
後來,直到解放後,我1954年調進北京人藝,才又遇見她。解放後,她本來在上海拍電影,但是50年代她得了心髒病,無法適應拍電影的緊張節奏。1957年初,周總理決定把她調到北京人藝來。
她是全國聞名的大演員。早在抗戰時期就與白楊、張瑞芳、秦怡齊名,被譽為中國影劇界的四大名旦。50年代,第一次評級評薪,全國戲劇電影界,隻有四個藝術一級演員,其中就有她。但我發現,她對人熱情誠懇,非常容易相處,沒有一點大演員的架子。
她一來,就對劇院的副院長歐陽山尊說,想演戲。他倆是30年代的老熟人了。當時,導演夏淳正在排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山尊說,主角已經定了,是楊薇演,還有一個隻有六句台詞的女學生,沒有定。舒繡文馬上說:“那我來演!”
在排演場,楊薇一看見舒繡文來演這個小角色,嚇了一跳:“咦,你怎麽來演這個角兒?”可就是這樣的小角色,舒繡文卻十二分地認真。第一場排下來,她對山尊說:我好緊張啊,手都冰涼,好久沒演話劇了。
不久之後,山尊準備排蘇聯鮑哥廷的《帶槍的人》,慶祝十月革命勝利四十周年。舒繡文對山尊說,《帶槍的人》我想上。山尊說,這個戲盡是男角,一共三個女角,已經有人了。舒繡文問:“還有沒有不說話的?”“還有一個打字的。”“那我就演那個打字的。”
排練時,舒繡文認真地看前麵的戲。她並不是坐在那裏機械地打字。當列寧出現在舞台上,她的打字機就發出很小的聲音;當前麵隻有人物走動沒有台詞時,她的打字機就清晰地發出滴滴答答的聲晌。
有一次,一位保加利亞的戲劇家來看《帶槍的人》。他問山尊:“那位坐在舞台後麵打字的女演員是誰?”山尊說:“是剛從上海調來不久的一位大演員,她自願來演這個小角色。”這位專家激動地說:“大演員演沒有一句台詞的小角色?當活道具?真不可思議!你看她的腿,她的手,我就看出她不一般。你們國家有這樣的好演員,了不起!”
這真是台下有知音呐!舒繡文主動演群眾角色的事,在整個劇院引起反響,大家都很感動。我是總導演辦公室秘書,也管宣傳這一攤。我還就此寫了一篇報道,給了報社。後來,人藝的一些老演員、主要演員在有空時,也主動跑龍套、演配角,形成了一種風氣。
1958年大躍進時,我們去大興縣搞文藝下鄉。我去了較長時間,春節也沒有回家,等回來時,我曬得很黑。回到劇院上班,舒繡文一看見我,就迎上來熱情地擁抱我,使我很感動。同事們都喜歡她,親熱地叫她舒大姐。
說起來,舒繡文並不算漂亮,但是她的眼睛特別黑特別亮,非常有神采。她皮膚白,善於修飾,會穿衣服,風度特別好,很像出身於名門世家的人。後來,相處的時間長了我才知道,其實她年輕時很苦。
1915年,舒繡文出生在安徽安慶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她6歲時,父親得到北京郵局的一個差事,全家遷居北京。母親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隻得在家照料孩子與家務。舒繡文剛上初一,父親就得了肺結核。那在當時可是不治之症。她不得不退學,經常進出當鋪與藥鋪。
倔強的舒繡文決定擔負起養家的職責。她們家的對麵不遠有個舞廳。她想辦法認識了一名舞女,學了兩個星期跳舞,就進舞廳當了伴舞女郎。那年,她才15歲。因為年紀小,不懂得跟顧客周旋,又沒有好衣服包裝,她掙的舞票根本不夠全家吃喝。
在舞廳,舒繡文認識了一名姓禇的記者。他答應帶舒繡文去上海,幫她找工作還與她結婚。這時,一個債主常來她家糾纏,還逼迫父母拿她抵債。舒繡文就瞞著家人與姓禇的逃到上海。然而,舒繡文很快就發現姓禇的騙了她,他在上海已有兩房家室。
一位青年發現舒繡文說一口標準的國語,就把她介紹到天一公司給電影明星陳玉梅當國語教員及丫頭。舒繡文急於掙錢養家就同意了。陳玉梅是天一公司老板邵某人的夫人。有一天,邵某人讓舒繡文來演一個群眾角色。她第一次拍戲,心情緊張,沒看清地下有電線,絆了一跤。邵某人氣壞了,破口大罵:“你知道這個進口膠片多少錢一尺?你給我浪費了多少尺膠片?真笨,不是演員材料!”倔強的舒繡文當即辭了工,心裏暗暗發誓,今後一定要做個好演員,給你們看看,出出這口氣!
她先加入了“集美歌舞團”,後來又加入了中共地下組織領導的“五月花劇社”和上海藝華電影公司。1934年,唐槐秋的“中國旅行劇社”排演《梅蘿香》,請舒繡文演墮落女伶筱香蘭。未滿20歲的舒繡文把這個人物的庸俗無恥演得惟妙惟肖,一時名聲雀起。明星公司與她簽了五年合同,她的生活終於穩定下來。她把家人接到上海。自己則一麵拍電影,一麵補習文化,鍛煉形體。
她在明星公司三年拍了十三部電影。資深導演李萍倩看了她與大明星胡蝶同台的《夜來香》後預言:“繡文這顆珍珠,就要在影場上閃亮發光了。”秦怡後來回憶說:胡蝶的表演仍然主要是做戲;繡文則開始著重塑造人物。
舒繡文抗戰時期在重慶的藝術成就我早就知曉。她在那幾年演了二十幾出進步話劇,每每都演主角,尤以《蛻變》中的丁大夫和《天國春秋》中的洪宣嬌最為人們稱道。而她抗戰勝利後與白楊、陶金等在上海拍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更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她演的“抗戰夫人”王麗珍實在太成功了。以至我和人藝的同事們原先以為她本人就像王麗珍般驕橫跋扈。直到真的與她相處,才知道她是一個如此溫柔善良的女人,才意識到她是一位自學成才的高超的性格演員。
就在剛到人藝的1957年,舒繡文先後演了《北京人》裏的愫芳和《駱駝祥子》裏的虎妞。假如說她把善良賢淑的愫芳演得恰如其分的話,她把又甜又辣的虎妞則是演活了。《駱駝祥子》公演之後,好評如潮,舒繡文在北京名聲大噪。人藝的一些青年演員一遍遍地看她的戲,琢磨她的表演。老舍也特別高興,他沒想到,梅阡把他的小說《駱駝祥子》改編成話劇竟如此成功,舒繡文的表演竟如此精彩。
山尊在北京人藝2005年攝製的紀錄片《舒繡文——為舞台而生的人》中回憶說:“虎妞成為舒繡文的頂峰之作,風靡北京。她讀詞文藝界的人認為是一絕。我對北影的廠長汪洋說,應該把這個戲拍成電影,留下來。汪洋就來看戲。看完戲,他說:這哪是《駱駝祥子》,這是‘虎妞傳’嘛!可你想想,虎妞的出身不好,是洋車廠廠主的女兒,現在這個時候來給剝削階級樹碑立傳行嗎?因此,這個電影就沒拍成。你可以想象,舒繡文演得有多好!多年之後,她已經去世了,汪洋說,當時沒拍電影太可惜了。”
1958年,人藝排演田漢的戲《關漢卿》。田漢的劇本一向富有激情。而刁光覃飾演的關漢卿與舒繡文飾演的朱簾秀有幾場戲真演得激情洋溢,高潮迭起。那時正是大躍進時期,劇院同時排演幾台大戲,我們藝術行政人員也紛紛披掛上陣。我正好在此劇中演燕山秀,每晚都與她同台,每晚都被她的表演深深打動。劇中燕山秀是朱簾秀劇團中的演員,戲不多,使我正好有機會觀摩學習。
舒繡文的台詞功底很深,在台上特別富有激情。關漢卿寫了《竇娥冤》後,明知將惹怒元朝統治當局。他擔心朱簾秀有顧慮,不敢演。朱簾秀卻斬釘截鐵地說:“你敢寫,我就敢演!”他們每晚演到此處,觀眾總是掌聲雷動。
著名導演張駿祥曾說:“繡文最大的優點,是有充沛的激情。”舒繡文自己說:“激情不是招之即來的,大喊大叫不叫激情。激情是要把角色的思想脈絡全部理順了,根據角色所處的特定環境,和對方交流相碰,從積累中達到高潮,是自然的水到渠成。”
舒繡文對藝術的精益求精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1959年,劇院排演拉美作家的話劇《伊索》,舒繡文演女主人克莉亞。每天早上9點排戲,她8點就來練習穿著長裙子上下大台階。
在排練女主人按風俗給客人侍衛隊長洗腳時,她要手拿水壺,蹲著往侍衛隊長腳上澆水。因為台詞要與動作配合,舒繡文就蹲著一遍遍地練習。大家的精神都集中在排戲上,忘了她是一個病人。有一次,還是導演陳顒聽見舒繡文的心髒怦怦急跳,才立即喊:排練暫停。導演找來一隻小凳讓舒繡文坐著排戲。舒繡文不肯。她說:“排戲是為了演出,舞台演出時我是蹲著的,在排演場上應該鍛煉蹲著,不該偷懶,心跳得快了一些,不礙事,我經常如此,蹲蹲就習慣了。”
那時,年輕的女導演陳顒剛從蘇聯留學歸來,她就住在首都劇場四樓,離我們三樓的辦公室很近,所以常過來和我們聊聊天。《伊索》是她到人藝排的第一個戲。她心裏不免緊張,擔心大演員們看不起她,不買她的賬。後來,她多次對我們說:“舒繡文真了不起!她是個已負盛名的大演員,可排戲那麽認真,沒有一點架子。我回國以後第一次排戲,我們卻合作得這麽好!”
1962年,正是糧食緊張時期,劇院又演《駱駝祥子》,舒繡文病了,實在不能再演了。葉子和舒繡文1938年在漢口就同台演戲,是相識幾十年的老姐妹了。她跑去探望舒繡文,一看她病得不輕,就埋怨說:“你病成這樣,怎麽還演戲?該早點說呀!”舒繡文卻說:“作為演員,我死也要死在台上。”一個把演戲視為高於自己生命的人,她能不取得驚人的成就嗎?
舒繡文的戲德還表現在她一貫對年輕演員的鼓勵和幫助上。80年代中期,我女兒辛夷楣(筆名)去采訪人藝的女演員李婉芬。李婉芬對她講述了1957年,她還是個青年演員,對演虎妞B角很緊張。舒繡文就鼓勵她發揮自己從小生活在北京、京腔京味特別濃的長處,大膽創造,絕不要一招一式模仿她。呂恩也曾談到過40年代,舒繡文手把手地教她演《天國春秋》裏的洪宣嬌的事情。
她在生活中也是一個品德高潔的人。剛到人藝時,舒繡文得知,葉子是女演員中級別最高的,但隻有文藝四級,就向領導要求降低自己的工資級別。她對山尊說:“我不能拿一級,我頂多跟葉大姐一樣或者更低。”人藝領導報上去了,說舒繡文要求降低工資,但上級不同意給她降工資。她才隻得作罷。她一貫熱心助人,同事們經濟有困難時就常去找她。她慷慨地把存折交給人家,讓人家自己去銀行取錢;還錢時,再自己把錢存進去。我清楚地記得,史家胡同56號大院看門房的老張工資少,孩子多,家庭經濟有困難,舒繡文就多次接濟過他。同事們詼諧而感動地說,舒大姐是劇院的第二財務科。
舒繡文到人藝之前,就已經和丈夫分手了,她自己帶著兒子和一個保姆從上海遷來北京。那時,有一個老朋友經常來看望她,許多40年代後期在上海文藝圈中的人都知道他們之間有著特殊的共同經曆和真摯感情。但是,他們不能結婚,因為對方的妻子死活不同意離婚。在史家胡同56號的大院裏,大家整天出出進進在一起,時間長了這件事人藝的人也就都知道了。同事們心疼她,真心希望她幸福,真心盼望她能有一個朝夕相處的伴侶。可世上的事十之八九不能盡如人意。
有一天,這位朋友匆匆從樓上跑下來,喊傳達室的老張快去叫救護車或者三輪,說舒繡文犯心髒病了。那時,救護車不多,在傳達室附近的同事們,急忙跑到胡同口去叫三輪,又把舒繡文抬下來,送到醫院。我的小兒子當時正在大門口玩,也跟在大人們後麵跑前跑後。大家都知道她的心髒病很嚴重,所以相當緊張。那天,總算送醫院及時,她被搶救過來了。
此後,她臥床養病好一段時間,總理和鄧大姐知道了,還來56號人藝大院看望她,給她送來營養品。後來,她去上海做了心髒手術。手術很成功,她恢複得很好。她高興地說:“再養些時候,我就可以演戲了。”
沒想到,沒過多久,“文革”爆發了。可以想象,她這樣嚴重的心髒病,又剛剛做了大手術,怎麽經得住抄家、揪鬥的折磨?造反派還逼著她的保姆揭發她。她的保姆是她從上海帶來的,跟了她很多年,對她很有感情。但是,架不住造反派連逼帶嚇,她又沒有文化,就瞎說一氣,把舒繡文形容得簡直醜惡不堪。
呂恩在《懷念舒繡文——振奮勝於惋惜》中回憶了她們被專政時,紅衛兵來提審舒繡文時的情況。紅衛兵問她30年代在上海業餘影人劇團和誰同台演出《大雷雨》。舒繡文說了趙丹、鄭君裏等,可就是不提藍蘋。紅衛兵就啪啪啪地扇她耳光,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地叫喊起來,才住手。實際上,她當時如果說出藍蘋的名字,恐怕會帶來更大的麻煩。真沒想到,30年前我看過的那出她與藍蘋同台的《大雷雨》,竟成了她30年後罪加一等不斷遭受非人折磨的原因。
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文革”高潮之中。那天,在燈市東口,隔著馬路我看見她從史家胡同走出來,走得很慢,頭都不敢抬。她穿著一身中式藍布褲褂。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她家保姆的衣服。我想,她當時一定病得不輕。後來聽說,在“牛棚”裏,她的肚子長了浮水,被送進醫院,但得不到應有的醫治,病痛長期地折磨著她。1969年春,舒繡文去世了,年僅54歲。
可惜啊,這麽出色的一位演員,一位願意死在舞台上把藝術視為生命的演員,在那非常的歲月裏,她沒有死在舞台上,而是生生被“四人幫”,被江青迫害致死的!多麽美好的一個生命,多麽卓越的一位藝術家!我一遍遍地看人藝給她拍攝的紀錄片,追憶著她的音容笑貌,淚水盈眶,不能自已。
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照片說明,1,《駱駝祥子》劇照,舒繡文飾虎妞(右),李翔飾祥子
2,《關漢卿》劇照,舒繡文飾朱簾秀(右),刁光覃飾關漢卿
3,《伊索》劇照,舒繡文飾克莉亞(右三),方琯德飾格桑(右四),呂齊飾伊索(右二),呂恩飾梅麗達(右一),平原飾衛隊長(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