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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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才奇好的方琯德

(2021-07-25 18:43:44) 下一個

口才奇好的方琯德

張定華口述   辛夷楣執筆

 

方琯德出身安徽桐城方家。桐城曾因清代最著名的散文流派——桐城派而聞名海內,文化圈中有誰不知桐城派開山鼻祖方苞的大名呢?方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方琯德不僅讀了很多書,家學淵源,而且頗有才氣,特別愛說話,口才又分外的好。

女作家方令孺是他的姑姑。1938年,方令孺在重慶國立劇專教文學。她是留學生,思想開放,興趣廣泛。她給劇專的學生講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也講普希金、拜倫、雪萊的詩,聽得學生們如醉如癡。她還經常叫正在劇專讀書的趙韞如去她家玩,給她讀詩、讀文章。後來,劇專搬到重慶上遊的小鎮江安時,她沒有去,她去了在北碚的複旦大學教書。方令孺的文章很雅,我很喜歡。

方家是個大家族。方家的好多子弟都很有才,其中一些先後參加了革命。方琯德的親哥哥早早就化名楊永直加入地下黨。“文革”之前,楊永直任解放日報負責人、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我的孩子們“文革”中去上海串聯,看見外灘的市委大樓前,掛著打倒楊永直的大標語。他們回來告許我,我就想,楊永直一定要受大罪了,而且一定會殃及方琯德的。

方琯德和我的堂弟是重慶九中的同學。在中學,他就參加戲劇活動,十幾歲考入國立劇專,和呂恩同屆。他在劇專參加了地下黨,畢業後,就在重慶演戲,相當活躍,在左翼劇人中有些名氣。

    到人藝時,他已經很胖了。1956年,人藝排高爾基的劇本《布雷喬夫》時,他在戲裏扮演一個角色。藝術指導、蘇聯專家庫裏涅夫欣喜地讚揚說:“他的肚子化妝得特別好!”總導演焦菊隱說:“他的肚子是真的!”庫裏涅夫聽後,露出驚異的神色,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太好了,太好了,他有這麽大的肚子,動作還這麽靈活!我們有的演員化裝還要填枕頭呢。”

因為他的形體這麽胖,就常常演資本家一類的角色,當然資本家並不都是腦滿腸肥的,但他演資本家確實相當稱職。1953年,我還沒到人藝。他在老舍的劇本《春華秋實》裏演工廠經理丁翼平。連周總理都誇他演得好,說:“你創造了一個典型。”

1956年,他又在曹禺的《日出》裏演銀行經理潘月亭。我認為他這個戲演得非常成功,看著過癮,和陳白露(楊薇飾)的對手戲,和李石清(於是之飾)的對手戲,都相當精彩。他演戲非常放鬆,非常注意突出人物行動的合理性,讓人覺得他不是在做戲,讓人覺得他隻是在按人物的思維邏輯行動。他也運用誇張手法,但是觀眾一點都不覺得他虛假或是過頭。這是很不容易的,是要在台上磨多少年才能達到的一種境界。

    當然,他也不是盡演壞蛋。1957年,他在表現十月革命的蘇聯名劇《帶槍的人》裏,演水兵狄莫夫,形象憨厚可愛。

1959年,人藝排演巴西作家的劇本《伊索》。這個劇本人物不多,卻個個形象鮮明,台詞精練,富於哲理。方琯德把奴隸主格桑演得棱角突出、活靈活現。

1962年,人藝排演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名劇《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方琯德演馬瑪耶夫,也是相當成功的。他還導演了《難忘的歲月》等好幾個戲。

我所以和方琯德特別熟,是因為我在西南聯大的老同學陳慶文是他的表妹。陳慶文當時的丈夫李之楠也是聯大的,是我們地下黨時的老上級。李之楠經曆豐富,他參加過地下黨爭取北京和平解放的鬥爭,知道許多精彩的細節。後來,他就決定和方琯德合作,寫一個劇本。

大概有一兩年時間,李之楠常常到史家胡同56號的人藝大院裏來,和方琯德研究這個劇本。他來了,也經常到我家坐一坐。後來,他們終於完稿了,並定名為《1949》。

本來,方琯德都準備著手排練了,1960年末,因為處於困難時期,人藝又決定縮短戰線,《1949》暫時下馬,再後來就沒有音信了。我覺得,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戲,搞好了會很成功的,這樣不了了之,十分可惜。“文革”之後,我和李之楠等聯大老同學又恢複了來往。但劫後餘生的方琯德和李之楠都沒有精力再重拾他們的劇本《1949》了。

方琯德的前妻吳藝是中國兒童藝術劇院的演員。我和孩子們都看過她演的戲。吳藝本是孤兒。抗戰時期,舞蹈家戴愛蓮在重慶陶行知辦的育才學校開設舞蹈班,招收了幾位衣食無著的貧困學生。馮亦代和唐瑜就分別收了幾個學生做幹女兒,負責她們的生活學習費用,其中就有吳藝。大概60年代初期,吳藝得了慢性病,就經常去上海楊永直家養病。後來,她與方琯德感情破裂,離了婚。方琯德就和人藝的女演員孟健結婚了。

   “文革”開始,方琯德被打成叛徒,受了不少罪。60年代末,他的兒子方子哥臨去東北兵團的前一天,看見父親和朱琳、刁光覃在首都劇場門口撅著挨鬥,孩子心裏的滋味可想而知。“文革”之後,方琯德的身體垮掉了。

那一段兒,我常在燈市口的大街上碰見方琯德。那時,他已不能行走,坐在輪椅上,妻子孟健推著他。有一次,他談起:“現在,說話機會不多,在寫東西。”我不由感歎:“你經曆豐富,太值得寫了!”他跟我開玩笑:“沒有你的文筆!”

我忙說:“哪裏,我哪有你的才華!你談話有一分可以說成十分。當初,你在藝委會總是帶頭發言,而且引經據典,相當精彩。我肚裏即使有十分也不見得談出一分,而且也不見得精彩。”他和孟健都笑了。我說的是實話。那時,我擔任總導演辦公室秘書,藝委會開會由我做記錄,因此印象特別深刻。

    方琯德是很堅強也很樂觀的。其實,那時,他身體已經很壞,不僅行動困難,飲食受限,而且目力模糊,執筆無力。一頁300字的稿紙,他隻能大大地寫五六十個字,字跡隻有妻子孟健認得出。於是,他寫一頁,孟健謄一頁。50萬字的自傳體小說《胭脂巷的子孫們》就這樣艱難地完成了。又經過四年的奔波勞碌,1992年,這本書終於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

這本書通過寫自己家族的變遷,寫出身封建大家庭的青年們的不同命運,來描寫一個時代的變遷;他也寫了自己的藝術道路,因為他50多年的話劇生涯與中國話劇的發展史緊密相聯,這就從一個側麵反映了中國話劇發展的道路。這部書被譽為從城市角度寫抗日救亡的優秀之作。

方琯德在談到這本書時說:“我寫這部小說很順手。因為書中的人物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是我的親人們,我的母親,我的同胞兄弟,我的堂姐妹、表姐妹們,和與我共同戰鬥過的戰友,我所敬愛的老師和話劇前輩們。同時還因為對這部小說,我在思想上已醞釀構思了近20年之久,隻是因為離休前,我全身心地投入在話劇事業上,無暇動筆,一旦可以提筆,文思就滔滔而來,不可抑止了。現在,《胭脂巷的子孫們》已經出版了,但我總感到好像還沒有寫完,主要是,我沒能把那些在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時期,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在革命鬥爭中,磨練成長的過程寫出來,以鼓勵後代。當我到達解放區時,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一個堂妹。她竟從一個靦腆軟弱的名門閨秀,而變成了一個颯爽英姿的女戰士,在敵後尖銳的武裝鬥爭的環境中,領導著一個區的工作。革命的大熔爐是怎樣的改變了一個人啊。我準備在我身體好些時,爭取寫出《胭脂巷的子孫們》的續集。”

大概是1993年,我又碰見坐著輪椅的方琯德。他說,他要送我一本《胭脂巷的子孫們》。他還說:“正在思索續集的故事和提綱,近來身體不好,等好一些再提筆。”我忙說:“不急,不急,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說嘛!”我覺得,他並不老,來日方長。沒想到,他的病勢卻越來越沉重,大約一年以後,他去世了。

   方琯德和吳藝生的三個孩子方子秋、方子哥、方子春長得都很好,五官特別像爸爸,子秋尤其秀氣。不到10歲的子秋、子哥曾在捷克神話劇《仙笛》中扮演角色。我的孩子們不禁深深佩服他們的勇氣。我的二女兒和子秋,還有導演金犁的女兒金九毛、舞美設計陳永祥的兩個女兒年歲相當,常常一起玩。子春想和她們一起玩,她們嫌人家小,不願帶她玩。

子哥、子春從小受父母熏陶,喜歡表演,後來終於繼承父母事業,搞文藝了。子哥上小學時,考上了北京市少年宮戲劇組。大約十歲之時,他向母親鄭重宣布:“媽媽,我要當演員。”他求父親教他,父親不教;讓父親說戲,父親也不願說。口才極好的方琯德嫌兒子性格內向,不善言談,覺得他幹不了演戲這一行。其實,他是主觀了,演員也有內向型的,也不是都象他那樣口若懸河、出口成章呀!

現在,我老了,住的離城裏又遠,很久沒去劇場看戲了,每天晚上追電視連續劇,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所以,我就成了子哥、子春的觀眾。聽說,子哥不僅演戲,還像他爸爸一樣,有時當導演。子春呢,她不但演戲,還像她爸爸一樣會寫文章。想到這些,我心中湧動著欣慰之情。

 

照片說明:1,方琯德

2,在《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方琯德飾馬瑪耶夫(右)

3,在《帶槍的人》裏,方琯德飾水兵狄莫夫(中)

4,方子秋、方子春、方子哥(從左至右)

 

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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