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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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灑俊逸藍天野

(2021-07-20 18:29:55) 下一個

瀟灑俊逸藍天野

張定華口述   辛夷楣執筆

 

提起蘇民,我就馬上想到了藍天野。他倆是北京西城男三中的同學,後來一起考入國立美專學畫,又一起投身進步戲劇運動,還先後加入了地下黨,再後來又一起進了北京人藝,為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形成貢獻了大半生。他倆的友誼在人藝與文藝界傳為佳話。

人藝有好幾對兒夫妻檔,例如刁光覃與朱琳、牛星麗與金雅琴、黃宗洛與尚夢初、朱旭與宋鳳儀、董行佶與陳國榮。而藍天野與妻子狄辛就是人藝這些夫妻檔中非常出色的一對兒。他倆都非常有才氣,經常演主角,是人藝的台柱子,而且形象特別好。藍天野、狄辛的風度氣質猶佳,我想這與他們的修養經曆有關,不僅僅是身材外貌使然。

狄辛身材高挑,麵容秀麗,音色優美,風姿卓約。藍天野更是高大挺拔,瀟灑俊逸。而我最欣賞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有如黃鍾大呂般深厚洪亮的聲音,非常特別,在我知道的話劇演員中很少人有這樣的嗓子。

1927年,藍天野出生於河北衡水饒陽縣。不到一歲時,他隨家人來到北京。藍天野從小喜歡畫畫。母親則喜歡看京戲,並且常常帶上孩子們一起去。結果,孩子們也成了戲迷。多年以後,藍天野回憶說:“我是在看戲中長大的,從二十世紀30年代末一直看到60年代,直到現在,鑼鼓點子一響,就有一種興奮的感覺。”出乎母親意料的是,後來她的兩個兒子都演戲,演話劇。一個是藍天野的哥哥、青藝的台柱子杜澎,另一個就是人藝的藍天野。當然,他倆都用了化名。藍天野原名王潤森。

在北京男三中上高中時,藍天野迷上了演話劇。他和要好同學蘇民不但演戲,也兼做美術設計和化妝師。有時,二三十個人的化妝都由他倆包了。1944年,他倆一起考取北平國立藝專。藍天野每天早上起床,從家裏步行十幾裏路到學校,然後一頭紮進畫室,如醉如癡地學畫,直到放學。但是,他和蘇民仍是業餘戲劇活動的積極分子。1945年,藍天野秘密加入了共產黨。自此,從事進步戲劇活動,喚起民眾,就成了他的工作。他不得不放棄藝專的學業。

1946年,藍天野想重回藝專上課,但校領導說:“你很久不來上課了,怎麽還可以回來呢?”藍天野誠懇地說:“我從一年級重新開始還不行嗎?”寬容的徐悲鴻校長同意了他的要求。可是不久,外麵火熱的鬥爭生活再次把他拉出了畫室。

藍天野先在沙龍等劇團演戲,後來又參加了帶有職業化性質的祖國劇團。在上級黨組織的領導下,藍天野以祖國劇團為陣地,排演了一係列進步戲劇。他先後在《青春》、《雷雨》、《日出》中,擔任重要角色。

過了一段時期,黨組織把藍天野派到演劇二隊。演劇二隊是1938年國共合作時期周恩來和郭沫若領導成立的,屬國民黨軍隊編製,一直接受中共地下黨秘密領導。在二隊,藍天野先演了郭沫若的《孔雀膽》,又主演了焦菊隱執導的《夜店》(根據高爾基的《底層》改編)。1948年,北平解放在即,上級指示二隊安全撤退。地下黨組織在藍天野家秘密開會,策劃了一個周密的脫身之計。他們要求國民黨新派來的隊長在中秋節放三天假,然後大家在這三天分頭悄悄轉移。當新隊長發現人去樓空之時,藍天野們已在去解放區的路上了。解放後,實驗話劇院把這個故事排成了話劇《最後一幕》,相當精彩。

藍天野在人藝演的第一個給我印象深刻的角色是《北京人》裏的曾文清。從本人氣質來說,藍天野深沉瀟灑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非常適合演曾文清。說實話,如果把曾府的長子曾文清演活了,也就把這整個封建大家庭的本質揭穿了。我至今都忘不了藍天野在《北京人》裏演的曾文清,那是多麽苦悶無望的一個人。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可就是沒有一點謀生的本領。他一直深愛著表妹愫方,可他多年來就是沒有勇氣掙脫自己的婚姻,讓愫方像一朵花似的枯萎老去。他幾乎從來不訴說自己的苦悶,他羞於啟齒,懶得訴說,總是壓抑著,隻在鴉片煙中尋找解脫。葉子演他的老婆潑辣的曾思懿。他倆的對手戲太妙了,一個悶一個炸一個守一個攻。

1957年下半年,焦先生準備排《茶館》時,選中藍天野演秦仲義秦二爺,一個喜歡辦實業的旗人資本家。1957年下半年,也就是藍天野演了曾文清之後,人藝準備排《茶館》。藍天野聽過老舍先生來給他們讀劇本,很喜歡,但申請角色時,他沒申請,他覺得沒有適合自己演的角色。但是,導演焦菊隱看中了他,分派他演秦仲義秦二爺。

藍天野並不熟悉這個角色。他就去體驗生活,漸漸有了感覺。那個時候的實業家不是天生的,是從大家庭裏走出來的。他了解到一個資本家,家裏有字畫、古董等擺設,還養著一批養花的花把式,養鳥的鳥把式,養蛐蛐的蛐蛐把式。但他自己不玩,他的精力都在做生意上,這些都是他的排場。藍天野認為,這就是秦二爺式的人物。

有兩段戲,藍天野演得特別好。第一幕,藍天野演的秦二爺風度翩翩英氣勃勃地上場了。他話裏帶刺地問老態龍鍾的龐太監:“龐老爺,這兩天您安頓了吧?”龐太監分毫不讓:“那還用說嗎?聖旨下來了,譚嗣同問斬!”這兩句關於戊戌變法的對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把一個有維新思想的年輕實業家的抱負、心氣表現得淋漓盡致;也把當時的政局與政治力量對比交代得一清二楚。藍天野是非常用功的。他和劇組的演員們按焦先生的意思,做了許多小品,以便進入角色。他和扮演龐太監的童超做了不少小品,就為準確地把握人物。台上隻有這樣一來一去兩句台詞,台下費的工夫就多了去了。

    第三幕,衰老敗落的秦二爺來到裕泰大茶館,對同樣衰老無望的王掌櫃說出發自肺腑的感慨:“你將來見了喝茶的,替我說一說,有這麽一個混蛋愛辦實業,結果落這麽個下場”。這是多麽沉痛的一句話,它概括了幾十年的人世滄桑。藍天野的嗓音深沉雄厚,在劇場上空蕩漾回響,重重地砸在觀眾心上。幾十年過去了,我都忘不了這句台詞給我的震撼。

我覺得,於是之演的王掌櫃、鄭榕演的常四爺和藍天野演的秦二爺就像三根大柱子那樣勢均力敵,把《茶館》這台大戲給撐起來了,把中國五十年的巨變滄桑給演活了。從1958年到1992年,《茶館》已經演了300多場。1980年,《茶館》去西歐演出時,歐洲觀眾說:“看了你們的戲,我們明白了你們為什麽要革命,毛澤東的革命為什麽取得了那麽大的成功。”

1992年,為了慶祝人藝建院40周年,人藝原班人馬又演《茶館》。雖然沒有說是告別演出,但觀眾感覺到了,竟自發地做了圓領衫,印上《茶館》,找演員們簽名。這才啟發了首都劇場的人,趕緊趕製了一批《茶館》文化衫,賣給觀眾。有一晚演出後,幾個觀眾竄上台,打開一個“戲魂國粹”的橫幅拍照。在演出的時候,每一個人物出場,觀眾都抱以熱烈的掌聲。沒有一個話劇讓中國觀眾如此厚愛,《茶館》真不愧是“戲魂國粹”。這無疑是於是之、藍天野、鄭榕、童超、英若誠、黃宗洛、胡宗溫等等演員鍥而不舍地琢磨創造,半輩子磕在《茶館》上,才終於成就的一個藝術奇跡。老舍和焦先生將為此含笑九泉,中外觀眾將永遠從這出“戲魂國粹”中受益。

1959年,藍天野又在《蔡文姬》中成功地塑造了董祀的形象。與文姬相比,董祀的戲份不算多。但藍天野一出場,就顯得氣度非凡,胸懷廣大,充分表現出漢使一心與南匈奴交好的崇高願望。

    特別是第三幕,文姬在長安郊外、父親墓旁,悲痛欲絕,幾乎被思念兒女的愁緒所壓倒,董祀那一番誠懇的勸說,實在感人肺腑。他勸文姬要從大處著想,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這一段話深深地打動了文姬,最後她接受勸告,答應回去好好休息。在撒滿月光的鬆林墓地,文姬幾番拜別,而一再躬身還禮的董祀,在退半步,翹起腳尖時,使下垂的前大襟微微搭伸在靴尖上,形成富有中國工筆畫意境的典型身段。直到大幕閉合,他的這一完美形象仍然留在觀眾的腦海裏。這是藍天野為了達到“化戲曲”於話劇,並把民族美術鑒賞修養用於話劇表演,而且又反複與服裝師研究設計的結果。

作為演員,藍天野的形象、風度與聲音固然得天獨厚,而他善動腦筋,塑造的人物形象有深度有性格有特色,則是別人難以逾越的。他塑造的曽文清、秦二爺與董祀,給人印象極深,後來者難以企及。他成為人藝最受歡迎的男演員之一,是名至實歸的。

1979年,梅阡和蘇民正準備把曹禺“文革”前構思,曆經十幾年終於完稿的《王昭君》搬上舞台。女主角王昭君早已選好,非藍天野的妻子狄辛莫屬。有一天,藍天野在樓道裏碰見一籌莫展的梅阡,就問他為什麽發愁。梅阡說找不到演呼韓邪單於的男主角。藍天野順口開了一句玩笑:“我演呀!”沒想到,梅阡把他上下一打量,當即就決定下來。就這樣,藍天野與狄辛伉儷攜手扮演起這對異族夫婦來,共演了100多場,還曾赴香港演出。

    影視圈的很多人想拉藍天野拍戲。但他說:“我跟電影的緣份總好象還沒到。相當一段時間,人家找我拍電影電視,我總是不去。我覺得電影很好,電視劇也很好,但我覺得我的工作是在舞台上,是搞話劇。而且,當時我已經轉為導演了。因此,相當一段時間,大家都知道我是不拍電影的。”

1984年,電視連續劇《末代皇帝》開拍,劇組請藍天野演溥儀的父親、淳親王載豐。藍天野認為,載豐一出場才25歲,而他當時已經50多了,就拒絕了。但半年後的一天晚上,劇組人士連拉帶拽把他拉到頤和園的外景地,還請來了拍《茶館》電影時他的化妝師。盛情難卻,藍天野拍了第一部電視劇。自從《末代皇帝》精彩亮相後,影視界的人明白,隻要心誠,隻要肯磨,藍天野是有可能上鏡的,從此,連拉帶拽的小品就一演再演。

1989年,藍天野在電視連續劇《封神榜》中飾演主角薑子牙。他說:“為什麽當時我要接拍這部戲?因為我一直對中國神話特別感興趣。《封神演義》的想象力特別強,把中國曆代神的傳說,各種神的來曆交代得特別清楚,許多神話人物,如趙公明、托塔天王、哪吒等,沒有看過《封神演義》的人都知道。一次,在外景地的一個寺廟,幾個年輕人見了佛就拜,我說:‘知道嗎?這四個是壞人。’他們說:‘你怎麽對佛不敬?’我說:‘不是不敬。這四尊佛是我封的。魔家四兄弟是助紂為虐的,就是現在的四大金剛。’中國神話就是這樣,凡是在那場戰爭中死了的,無論是哪派的,都被薑子牙封了神,包括紂王。我當時想,如果有好的編劇好的導演好的演員,拍得很完美,這該是多麽有意思的一部中國古典神話故事劇呀!”

    然而,1989年4月,藍天野一到上海,一看那花花綠綠的服裝。他知道《封神榜》“完了”,香港投資者對這部經典神話根本不理解。他所能做的,隻是把自己的戲演好,於是有了“薑太公釣魚”“文王訪賢”等一出出精彩表演。

至於觀眾所熟悉的《渴望》中的父親一角,則獲得了驚人的成功。藍天野自己說:“《渴望》最初我也想推掉,但那年大年三十,我還是被副導演趙寶剛拉到劇組。我說我演的角色不在這個戲的故事矛盾裏麵,不重要。導演魯曉威非常認真地跟我商討、改劇本,並且為我這個人物加了兩場戲。其中一場給我做壽的戲,是這部電視劇最長的戲。”

90年代初《渴望》熱播之後,藍天野的形象家喻戶曉。他無論走到哪裏都被大批影迷包圍,簽字的、合影的,雪片般的來信讓他應接不暇。一位女觀眾在十幾頁信紙中傾訴了對他的崇拜,一定要認他作幹爹。藍天野拒絕了。他告許這位觀眾,我不是角色,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你把角色和我混淆了。由此可見,藍天野的這個角色演得有多好了。

    我自己也是《渴望》的忠實觀眾。看到藍天野的表演,我覺得分外親切。我也慶幸,他終於拍了這樣一部好編劇好導演好演員俱全的電視連續劇,讓億萬觀眾得以欣賞到他爐火純青的表演藝術。其實生活中,藍天野是個好父親。我記得,有一段兒,藍天野和狄辛住在首都劇場。他與前妻生的兒子常到首都劇場的食堂來吃午飯。孩子長得特別秀氣,那時還在上小學,可已顯得很有教養。藍天野和狄辛對他非常耐心,愛護備至。

藍天野說他一生最喜歡的事是畫畫,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是沒有堅持畫畫,而是陰差陽錯把演戲當成了專業。他說:“為什麽呢?演戲你一個人做不了,得有導演,得有其他很多演員,得受各部門的製約,當然這也很有意思,這也會產生藝術的火花、靈感。畫畫則非常獨立、從容,我想畫什麽就畫什麽,我想怎麽畫就怎麽畫。”他的話乍一聽來,讓我吃驚,轉念一想,我又很理解他了。

值得慶幸的是,他在人藝舞台上創造的形象光彩奪目,為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建立做出了卓越貢獻;而他在退休之後潛心畫畫,又大器晚成,碩果累累。他自60年代即拜名畫家李苦蟬、許麟廬為師,並於90年代,連續舉辦了一係列書畫個展與聯展,2001年他還出版了《藍天野書畫集》。真正多才多藝的人本已不多,而象他這樣演戲畫畫皆精的人恐怕就少之又少了。

    我很欣賞濮存昕這個演員。而濮存昕之所以能有今天還是靠了藍天野的挖掘。濮存昕的小兒麻痹症經過五次手術,再加上他自己的刻苦鍛煉,到他上中學時,已大大好轉。那正是“文革”上山下鄉的高峰,他爸爸蘇民、媽媽賈銓都被打成了“黑五類”,每日接受批鬥,姐姐已經去了內蒙草原。他就帶著病腿去了黑龍江兵團。

七年之後的1976年,他才得以病退名義回到北京。這時的濮存昕已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小夥子,且愛好文藝。第二年,24歲的濮存昕考上了空政話劇團。

可空政那時沒什麽戲可排,急得濮存昕不知如何是好。中國人最講究避嫌。蘇民明知兒子有潛力,大好青春被耽誤著,可也無計可施。還是正在當導演的老同學藍天野,慧眼識英雄,把濮存昕借調到人藝來演戲。當時,人藝的青年演員不少,為什麽還要借調一個來?所以,藍天野是有壓力的,蘇民和小濮自然更感到了壓力。但好苗必須有沃土,幾年後,濮存昕果然脫穎而出。

 藍天野很重人情。2006年,北京人藝網站的負責人張麗在網上找到我女兒辛夷楣的文章《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之後,人藝的老人們都請她下載下來,人手一份爭相閱讀。好幾個人都打來電話,想見我和女兒。藍天野仔細地讀了文章,還在空白處寫了評論。他又特別寫了:“祝張定華大姐身體健康!向辛夷楣小朋友問好!”

看了他的字跡,我心中十分感動,趕緊給他打了電話。狄辛說他正好出去了。後來,我們為了寫書收集素材,又與他聯係,他特別熱情。他現在雖年已八十,卻仍然精力充沛,一麵畫畫,一麵不時回人藝演戲,有時還去名山大川尋訪奇石。他真是一位全身充滿了藝術細胞的藝術家呀!

 

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辛夷楣注:2021年6月底,94歲的藍天野因塑造經典形象傳承藝術藝德,獲“七一勳章”。

 

照片說明:1,藍天野(右)、狄辛夫婦攜手同演《王昭君》

          2,母親張定華(前左)、藍天野(前右)、辛夷楣、小弟張桐、三聯出版社經理攀希安(後排從左至右)在首發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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