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才多藝善良方正的蘇民
張定華口述 辛夷楣執筆
1955年,北京人藝宣布實行總導演負責製,正式成立了總導演辦公室。總導演由副院長焦菊隱兼任,蘇民是辦公室主任,白山是副主任,我是秘書。從那時開始,蘇民就成了我的直接上級。
總導演辦公室牽涉的工作麵相當寬,要管各個劇組,要管宣傳、資料、圖書與對外聯絡,要管劇務場記,要召集和執行藝委會的決議等等。焦先生又是個對藝術非常執著、對工作特別認真的人。你可以想象,在焦先生領導下,我們這個辦公室的工作量有多大多繁重。
蘇民的組織能力相當強,還特別善於做思想工作。劇組裏有了矛盾,或者演員鬧情緒,就常常來找他去調解。他當時一邊演戲,一邊當主任,忙得團團亂轉。好多具體工作,特別是文字工作這兩位正副主任就放手讓我去做,可謂委以重任。
他倆待人彬彬有禮,對我十分信任尊重。蘇民不但藝術修養高,為人也特別善良方正,對下級相當理解寬容。我要求他和白山給我的工作提提意見。他倆說,我們覺得你很勤,特別勤。
蘇民記性非常好,記得很多典故和故事,又很有幽默感。我們一起下鄉勞動,坐在汽車上,他可以一直給我們講故事說笑話,一路都不停。他說:有個歌劇演員下鄉鍛煉,天天早上在村邊野地裏練嗓子爬音階。老鄉們看了感歎道:“可惜了的,年輕輕的怎麽得了這個病?”蘇民還講到:一個畫油畫的畫家下去畫老鄉。等畫完了,老鄉一看,不高興了:“你要早說,我洗洗臉多好,看你畫的半邊臉黑半邊臉白的!”
蘇民原名濮思洵,1926年生,祖籍江蘇溧水。蘇家是那裏的望族。他的父親曾在東北為張作霖的部下做過兩任縣長。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一家人坐著騾子車,從東北經過熱河,到北京落了戶。
那年,蘇民6歲,剛上小學。白天上學,晚上得跟父親念書。《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漢唐文》,每天得背,短的背一篇,長的背一段。即使父親白天工作很累,晚上也要檢查,背不上來就打手心。但父親從不打右手,因為右手要寫字,寫的字也是要檢查的。
正是這種嚴格的家教,讓蘇民受益匪淺。蘇民的書法,尤其是隸書頗見功力。蘇民能做詩,親朋好友間以詩往來。蘇民能作畫,20年前的一幅山水長卷,被觀者歎其“筆法細膩,氣韻生動”。當然,蘇民的記性好也與從小背誦古詩古文關係很大。這些修養是後來蘇民成為一位好演員、好導演不可或缺的基礎。
蘇民一直保存著一本珍貴的詩集。那是他的父親73歲時的手抄本。老人用清秀的小楷抄寫了蘇民的高祖、曾祖及祖父的詩句。詩文旁邊有一個章印:“清白吏子孫”。蘇民不知道這五個字是誰刻的?高祖、曾祖、祖父還是父親?但是,蘇民牢牢地記住了這五個字。他覺得這等於是家訓。也就是說,我的祖先是“清白吏”,我們就要嚴於律己,做清白吏的子孫。可以說,蘇民真是這樣來做人行事的;也是這樣來教育自己的子女的。
但是,蘇民對父親的教育絕不是照單全收。父親對孩子們沒有笑臉,嚴厲過分。蘇民卻要破這種父道尊嚴,要做慈父。他和孩子們做朋友,讓孩子們在潛移默化互相尊重的環境裏受到教育,逐漸成長。他不僅對自己的孩子們這樣,連我的孩子們都覺得他和藹可親。人們說,他的兒子——如今大名鼎鼎的演員濮存昕品德好,不鬧緋聞。人藝的人們都說:“那還不是蘇民的家教好,有其父必有其子。”
1942年,蘇民在北京男三中上高二時,一個同學領來一個北大法學院的學生,來給大家排戲。戲演完了之後,他就給出了個主意:“你們這麽喜歡演戲,幹脆組織個劇團吧!”一說組織劇團,大家非常讚同,於是就有了沙龍劇團。
1944年,蘇民考入北平國立藝專學畫,和範曾、李翰祥同學。但他對戲劇的熱愛有增無減,沙龍劇團一直沒有散,後來又把各大學聯係起來,成立了戲劇團體聯合會,蘇民還加入了地下黨。
就在這個階段,蘇民認識了他後來的妻子賈銓。賈銓在中學就愛演戲。有一天,她哥哥說,給你們介紹一個人來幫你們排戲。這人家庭條件挺好的,特別能吃苦。這個人就是蘇民。賈銓對蘇民印象很好,覺得他有才又樸實。1946年、1947年,蘇民在《青春》裏演田喜,在《虎符》裏演信陵君,排《嫦娥》他又搞舞美設計。這就使賈銓對他印象更深了。兩個年輕人很快就在對進步戲劇事業的共同追求中相戀了。
在北京人藝的舞台上,蘇民先後扮演了《雷雨》中的大少爺、《蔡文姬》中的周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的格路莫夫、《膽劍篇》中的範蠡,人物類型不一,跨度相當之大。
他演的格路莫夫給我印象非常深刻。《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是俄國大戲劇家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名劇。它深刻地揭示了在腐敗黑暗的帝俄時代,是非顛倒、人妖混淆、壞人得意、好人遭殃的現實。聰明的詩人格路莫夫發現,在這個社會裏用正當手段得不到的東西,用欺騙手段反而唾手可得。
蘇民沒有把格路莫夫當壞人來演,他明白劇作家意在揭露被騙的人們而不是騙子。他堂堂正正地慷慨陳詞,瀟瀟灑灑地達到自己的目的。北京的觀眾是非常識貨的。隻要你演得深刻到位,他們一定能欣賞。這個戲非常叫座。1962年公演後,一演再演,有的角色A製B製輪番上,但格路莫夫一直由蘇民一演到底。他把這個人物演活了,觀眾就是衝著他來的。
蘇民在《膽劍篇》裏演的範蠡也很有特色。範蠡與西施的愛情故事淵源流長家喻戶曉。加上狄辛演的西施淒清美麗,蘇民演的範蠡飄逸瀟灑,就更讓人為之心動。在這出戲裏,蘇民身上的書卷氣清楚淋漓地體現出來。人藝的老演員趙韞如就說:“範蠡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多少年過去了我忘不了這個形象,主要就深在蘇民穿的服裝上。這是個曆史劇,那套古裝穿在他身上,是‘活’的,是美的,是自然的,就象是他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和他這個人是那麽協調,那麽相配。這主要是在於蘇民身上有種‘書卷氣’。這種氣質,是演不出來,靠化妝也出不來的,他是從人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不是三兩天能學到的。蘇民愛琴棋書畫,愛讀詩寫詩,愛書法,很注意學習中國傳統文化。而‘書卷氣’就是他多年來注重自我修養的結果。”除了趙韞如說的注重自我修養之外,蘇民出身於書香門第官宦之家,他的“書卷氣”自然也是生活環境長期浸染而成的吧。
蘇民的嗓子特別好,又非常用功地練習朗誦。50年代,他的朗誦已非常有名,不但經常在各種朗誦會上表演,廣播電台也經常播放他的朗誦節目。可以說,是他把朗誦提高為一種非常受歡迎的文藝形式,是他把朗誦帶給了千家萬戶。有機會進劇場的人欣賞他的演出,沒有機會進劇場的人就更是迷戀他的朗誦。
那時,我丈夫在一個中學教書。他請我邀請蘇民去他們學校給高中學生朗誦。我跟蘇民一說,他欣然前往,可把學生們高興壞了。丈夫回來告訴我,我們就商量著帶些點心到他家去答謝。
他那時住在燈市口內務部街胡同西口的一座小樓上。一天傍晚,我們從燈市口一家廣東人開的點心店買了一盒點心,就去了他家。沒想到敲門後,他的兒子濮存昕從樓上的窗口伸出頭來說:“阿姨,爸爸媽媽都不在家。”那時,他挺小,大概在上幼兒園大班,可長得特別端正,和蘇民的眉眼像極了。我們就說,我們不上去了,給他們帶了點心,讓他下來拿上去。很有意思的是,他人沒下來,卻從窗口用繩子放下了一個小籃子。我們就把點心放在籃子裏,他又把籃子吊上去了。
第二天,蘇民見了我就說:“感謝你和老徐送給我們這麽好的夜宵!”我說:“你那個兒子可真好玩,跟你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笑了:“他當然也大吃。”我提起,他兒子用籃子把點心吊上去了。蘇民才說起,濮存昕一歲上得了小兒麻痹症,經過中西醫聯合治療,已經大見好轉,但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不大利落。所以他就沒有下樓,而是用小籃子把點心吊上去了。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我覺得這個孩子很有主意,當然,我沒想到他後來戲演得這麽好。
還有一件事,讓我對蘇民的人品肅然起敬。他的妻子賈銓的姐姐田明後來調到北京曲藝曲劇團當導演,成了我的同事。田明說,妹妹賈銓心直口快,有什麽說什麽,在1957年“反右”時,被打成右派。家人都擔心賈銓經受不住這麽大的打擊,也害怕蘇民看上別人和賈銓離婚。本來嘛,文藝界是有一些人在這方麵比較隨便,蘇民又年紀輕輕風度翩翩。但是,蘇民對她特別好,特別關心。賈銓內心痛苦,半夜睡不著,什麽時候把蘇民捅醒,蘇民就什麽時候給她開導。正是蘇民的理解與支持,幫助賈銓度過了20年的艱難歲月。
80年代初,我們改編了一出曲劇《碧海恩仇》,是講一位女海洋學家在“文革”中受迫害的故事,由田明導演。賈銓來看戲,她特別感動,一再誇獎這個戲好。田明對我說:“她特別理解這種受迫害的滋味。1978年底她的右派被‘改正’時,親朋好友來家祝賀。大家舉杯,首先就敬蘇民。要是沒有蘇民,賈銓和孩子們早不知怎樣了?”
我聽人藝的老同事說,“文革”之後,在一次會議上,蘇民說,他要感謝歐陽山尊。“反右”後期,賈銓單位的領導到人藝來商量,說要把賈銓送到西北去勞動改造,讓蘇民也一起去。副院長歐陽山尊當即堅決地說:蘇民不能走,我們需要他,工作離不開。後來,賈銓的單位隻得罷休,沒有把她送到西北。
送到西北的右派在三年糧食緊張時期餓死大半。歐陽山尊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要不蘇民一家受的罪就大了,命都不見得能保住,還談得上蘇民的藝術生涯嗎?今日如此赫赫有名的濮存昕還能成為名演員嗎?
“文革”之後的1977年,人藝決定恢複上演一批保留劇目,第一個就選定了《蔡文姬》。因為那時86歲高齡的郭老病重住院,人藝的人想讓他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心愛之作再次上演。原來的導演焦菊隱已被迫害去世,導演工作就由當年的主要演員刁光覃、藍天野和蘇民擔任起來。演員則仍主要是1959年的原班人馬。可惜的是,1978年5月《蔡文姬》正式公演時,郭老已經辭世。但是,這出戲的藝術生命是如此旺盛,北京觀眾歡呼雀躍奔走相告。排隊買票的人們甚至把首都劇場的南圍牆都擠倒了。這當是對郭老的最好祭奠。
自那以後,蘇民不僅參加了《蔡文姬》的幾次重排複演,並且導演了一係列話劇,還負責青年演員培訓工作,在中央戲劇學院當老師,像現在活躍在舞台和影視屏幕上的許多優秀演員陳小藝、江珊、何冰等,都是他的弟子。1979年,他與梅阡一同導演了《王昭君》,後來又成功地導演了《李白》、《虎符》、《天之驕子》等劇。
特別有趣的是,他導演《李白》時,兒子小濮演李白,這出話劇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父子檔”。2001年,引人注目的“父子檔”再次出馬,他又給兒子小濮和徐帆導演了《蔡文姬》。2007年紀念中國話劇百年誕辰時,81歲的蘇民還給小濮和徐帆複排了《蔡文姬》。
濮存昕小時候,人人見了他那張臉,就說:“這是蘇民的兒子。”濮存昕剛進人藝演戲時,人們也常常這麽說。可是,如今知道蘇民的人越來越少,濮存昕的名聲可就有如日月中天似的無人不曉了。有誰提起蘇民,就會在後麵跟上一句:“就是濮存昕他爸。”有人拿這個跟蘇民開玩笑,蘇民朗聲一笑:“父親是不會吃兒子醋的。”
兩三年前,中央電視台的“大家”欄目,要拍攝焦菊隱的故事。蘇民就去演樂胡同找我。後來,他知道我已搬到西三旗了,就介紹攝製組到我家裏來。他的熱心與坦誠一如既往。幾十年時光轉瞬即失,如今回憶起與蘇民共同工作過的那段日子,仍然覺得非常愉快。
選自《記憶深處老人藝》一書
照片說明:1,在《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蘇民飾格路莫夫(左),呂齊飾克魯季茨基
2,濮存昕、蘇民、辛夷楣(從左至右)攝於蘇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