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動一時“大赤包”
辛夷楣
七十年代後期,我進入一家專業報社當記者、編輯。和其他單位相似,那裏人浮於事,而且誰寫得多,誰就遭嫉恨。我隻得悠著勁兒采訪,悠著勁兒寫稿。那時,媽媽已經離開人藝,調到別的團去寫劇本,但她和人藝的老同事仍保持來往。人藝的一些中青年演員亦常來看她。我家仍住在演樂胡同的那個小院裏,但家中一半人員尚在外地。
一次,媽媽聽說英若誠家改革了冬天取暖的蜂窩爐,將一個爐眼兒變成兩個爐眼兒,就帶著小弟張桐去學習。英家那時住在演樂胡同斜對過兒的報房胡同。英若誠、吳世良夫婦一麵傳授改革蜂窩爐的方法,一麵感歎時光飛逝。我小弟已從小不點兒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小夥子。小弟非常聰明,很快依樣做出了可裝兩摞蜂窩煤的方形鐵爐。我家大南屋從此冬天暖暖融融。
1979年,人藝以原班人馬重排《茶館》,隻有群眾演員才換上新演員。年輕演員李光複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招進人藝學員班的,年齡和我小弟相仿。他喜歡到我家來神聊。記得一次,他深有感觸地說:“人藝這幫兒老演員叫沒治兒了,一個比一個會演戲。這不,叫我在《茶館》裏演個上台收電費的,台詞沒有幾句,我都覺得渾身不是滋味兒,和人家對不上號似的。想想真難受,連個收電費的都演不了。”李光複的感歎發自肺腑。實際上,我覺得,文革後重排的《茶館》比文革前的更精彩。盡管編劇老舍和導演焦菊隱都已作古,但這幫老演員在導演夏淳的指導下,把這出戲琢磨得更透,表演得更精到了。
除了重排一些保留劇目外,人藝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先後推出《左鄰右舍》、《小井胡同》、《紅白喜事》及《狗兒爺涅槃》等新戲,可謂好戲連台。我不知怎麽就想起來,何不利用剩餘精力寫寫人藝呢?但是,寫誰?寫哪個戲?怎麽寫?給哪個報?寫了發得出來嗎?這麽一想又躊躇起來。
直到1985年上半年,電視連續劇《四世同堂》風靡全國,李婉芬演的“大赤包”紅遍半個天,我才拿定主意,去寫李婉芬。媽媽對我們從來是鼓勵有嘉,我就背著筆記本出發了。自從六十年代初搬出史家胡同56號人藝大院,這是我第一次回來,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一勁兒往上衝。
二十多年啦!傳達室的老張不在了,換上了不認識的人。那個使我癡迷的排演廳被拆掉了,蓋成了一幢小單元樓。原來那幢大宿舍樓則斑斑駁駁,顯得破舊不堪。大院裏蓋了許多小房、臨建,顯得紛亂擁擠。我本想再往裏走,看看我們常常跳皮筋的籃球場,特別是我最珍愛的那幾進考究的四合院,那四棵枝葉繁茂的海棠樹,但我卻沒有勇氣移步了。我猜想,因為宿舍擁擠,又因為資金短缺,這個大院已見縫插針地蓋滿了。我不想破壞我兒時對56號大院的美好印象。物是人非已經很慘,連物都麵目全非,豈不更加淒楚?
我向傳達室的人打聽了李婉芬的住處。她已從原來的大宿舍樓搬到新蓋的那幢小單元樓裏。我敲了門,見她來開門,張口就說:“李婉芬阿姨,我是張定華的孩子,我來采訪您,我想寫寫您……”她急急地把我往屋裏讓:“啊呀,你都長這麽大了,當記者了,會寫東西了……”“您把‘大赤包’實在演絕了……”我們就這樣,飛快地交換著話語,很激動、很盡興地談了整整一下午。
老舍先生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我並未看過。我真沒想到它被改成電視連續劇竟這樣有戲。丟了官的特務李空山帶著手槍和禮物到“大赤包”家逼婚來了。“大赤包”的丈夫冠曉荷嚇得直往後躲,以為隻有把女兒給他不可了。可“大赤包”呢,斜了丈夫一眼,微微扭過肥胖的身軀,不屑地瞧著李空山,冷笑了一聲,然後,才用道地的北京話不緊不慢地說:“空山,別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槍!手槍辦不了事!”看李空山有點泄氣,“大赤包”緊釘不放:“和招弟的婚事不許再提,我給你二百塊錢。以後呢,你來,茶水、香煙少不了你;不來呢,我也不去請你。”看李空山在猶豫,大赤包又狠狠地說:“再加一百!”李空山抓起錢,悻悻地走了。這是電視連續劇《四世同堂》中的一個場麵。北京老老少少的觀眾,緊緊盯著屏幕,生怕漏看了“大赤包”的一個表情,漏聽了她的一句台詞。他們禁不住為演員的表演拍案叫絕。
李婉芬告訴我:“我本來不想接受這個角色。孩子們也不願意我演她。‘大赤包’太壞、太醜了。老舍先生在‘大赤包’身上集中了他的憎恨。”然而,她又覺得自己不能不接受這個角色。1952年,她20歲,來到人藝演的第一個角色,就是在老舍先生的《龍須溝》裏,那個隻有一句台詞的大嫂。假如說,那個戲使她明白了什麽叫演戲,該往哪兒使勁兒,是“受了洗”;那麽,1957年她在老舍小說改編的話劇《駱駝祥子》裏演虎妞B角,就是她藝術道路的第一個裏程碑。
她說:“人藝排的老舍的戲,我幾乎都參加了。老舍筆下的人物有血有肉,有個性。隻要你認真琢磨,必有收獲。有一次,老舍先生還對我說:‘我正寫一個街道的戲,有個角兒給您留著呢’。”李婉芬覺得,她實在難以謝絕製片廠的邀請。“大赤包”雖然不是老舍先生打算留給自己的那個角兒,但是,她是多麽渴望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以告慰老舍先生的在天之靈啊!創作的激情在她胸中燃燒。她告誡自己,絕不能流於簡單化、臉譜化的表演,老舍筆下的“大赤包”是多層次、多側麵的。
她對我說:“在淪陷了的北京,‘大赤包’為了‘生存’得好,走上當漢奸的道路。起先,她想把冠曉荷推上去,但推不上去,這是第一層。第二層才是,你不行,我來吧。她請客、拉關係、告密害人,當上了所長。還有第三層,她真當上了所長,就想形成一股勢力,甚至妄想‘叫日本人都聽咱們的。’她拚命向上爬,不僅不以為恥,而且自以為是女中豪傑。另一方麵,不能光演‘大赤包’潑辣狠毒壞,她和招弟之間有母女之情,和冠曉荷還有夫妻之情。招弟去李空山那兒,一夜未歸,她怕女兒被糟蹋,她是哭著和冠曉荷嚷的。冠曉荷從監獄出來,姨太太桐芳已死,‘大赤包’被日本人抓去,瘋了,死在監獄裏。人物的起落相當大。”李婉芬把握住了“大赤包”的各個側麵,再加上嫻熟的演技,“大赤包”活起來了。連她那胖胖的身材,都給人物增了色呢!
文章寫出來後,《文匯報》采用了,我自己任職的報社也采用了。我將發在《文匯報》上的文章送去給李婉芬時,全國各大報,連《紅旗》雜誌都發了介紹她的文章。她熱情地對我說:“我可不是瞎誇你呀,你這篇寫得最好,還是咱們的孩子了解咱們!”
我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很激動。我總算沒耽誤她半天工夫!我總算也給滋潤我成長的人藝做了一點事情。1985年下半年,李婉芬告訴我,她寫的話劇《遛早的人》,人藝正在排,她自己演主角之一。我去看排演,並寫了一篇專訪,發表在《北京日報》上。這兩篇文章給了我勇氣,我開始跟著人藝的戲轉,碰到有興趣的就寫。自己想起來都好笑。媽媽當初擔任人藝宣傳資料組組長,每個新戲出來,必熬夜寫文章宣傳。我現在竟也自覺地跟著人藝的戲轉起來。
照片說明:《四世同堂》劇照,大赤包(李婉芬飾)對桐芳(左)恨之入骨
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很幸運,上大學時我在人藝舞台上演出過一場日文版《灰姑娘》。記得是北京高校話劇匯演,我們排的這個節目獲獎了。
我們學校的話劇隊直接受人藝指導,人藝的很多著名演員經常去我們學校。校話劇隊也經常去人藝參加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