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正文

堅韌奮發畢熙燕

(2021-05-04 16:54:39) 下一個

堅韌奮發畢熙燕

辛夷楣

 

她早年坎坷,父親被打成“右派”,哥哥們全都受到株連,她頑強不息才華橫溢,成為澳大利亞優秀的作家與中文教師

 

我是1996年下半年認識畢熙燕的。那時,她的長篇小說《綠卡夢》剛在中國出版,一位朋友把她介紹給我。我正在悉尼的中文周報《東華時報》擔任編輯、記者。畢熙燕答應把《綠卡夢》放在我們報上連載,我又熱情地邀請她給我們的文藝版寫些稿件。她先發來幾篇三千字的稿子,尤以“周末勞改犯”最受讀者歡迎。

我對她說,你該寫四、五千字或五、六千字容量更大的東西,她就拿來“失眠者與她的丈夫”、“洋婆婆有感”等。這些文章,筆力雄健,氣勢磅礴,又兼有女性的細膩精致,對人物刻畫入木三分,讓人久久難忘。很多熟人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喜歡畢熙燕的文章。記得1997年底,已在澳洲文壇頗有名氣的田地對我說:“今年澳洲文壇的新人是畢熙燕。”

這位新人一發不收,又連續在我們報上發了不少很有份量的稿件。我不知道是因為喜歡她的稿子,還是喜歡她明快的性格,或是都來自北京,抑或是知道了她爸爸也曾是右派,因之同病相憐,總之,我們漸漸接近,成為朋友。我認識了她的丈夫和兒子,還有她的四哥;她也認識了我的前男友,後來又認識了我的丈夫蓋瑞。她一直很忙,我們沒有機會常常聚首,但是,我常常想起她。連我的九十多歲的老父老母十幾年前來悉尼探我時見過她,都老是問起:“畢熙燕怎麽樣?”

畢熙燕身上有一種令人難忘的東西。她身材苗條,五官清晰,短短的黑發自然地彎曲,一雙眼睛神采奕奕。她特別刻苦,不管是讀學位還是寫作或是教書,都力求盡善盡美。我有時不免憐香惜玉,勸她省點兒力氣。她對我說:“也許,我從小生活艱難,不努力不行,我這一輩子,所有的東西都是我自己奮鬥來的……”我深知,這是肺腑之言,從中國到澳洲,畢熙燕一直堅韌奮發不知停歇。

 

建築專家的後代

畢熙燕的爺爺一輩很有錢。她的父親畢本德早早離家出去求學,1934年從天津北洋大學建築係畢業。三年後抗日戰爭爆發,他像許多愛國青年一樣,不願做亡國奴,千裏迢迢輾轉奔赴大西南。當時,成都急需建設軍用機場。他參與了成都雙流機場的設計。

抗戰勝利之後,畢本德回到天津,參與設計蘆台灌溉工程。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他在北京組建了公營建築公司,並擔任了這個公司和北京建築設計院高級工程師。中國著名的橋梁建築專家茅以升很器重他。1954年,將他抽調去建設武漢長江大橋,他是武漢長江大橋五人專家組之一。武漢長江大橋建成之後,1957年,他又成為修建北京十三陵水庫的三名現場總指揮之一。

畢熙燕的外祖父民國時期擔任過河北省教育廳廳長。她的母親是保定女師的學生,鬧學潮時很有聲望。保定女師畢業後,她考上了北平藝專,學習音樂理論,鋼琴、琵琶都彈得很好。在抗日戰爭的刀光血影顛撲流離之中,她與畢本德相愛結婚相濡以沫。抗戰勝利之後,畢本德父母包辦的農村原配找上門來。畢本德兩頭都要顧著,他的婚姻多了許多瓜瓜蔓蔓。這個女人如影相隨跟著他們搬來搬去,後來就住進他們大院的一個套院。

 

1957年,畢本德在十三陵水庫工地揮汗如雨日夜奮戰,根本無暇參與政治運動,因此躲過了“引蛇出洞”那一劫。1959年,十三陵水庫完工後,他調到北京第二建築公司,負責北京東郊電子管廠等工程。那一階段,他說了一句話:“怎麽連瓷磚都從波蘭進口,這不是瞎花錢嗎?中國就是瓷器,中國連這種瓷磚都生產不了嗎?”就因為這些話,又因為身為高級工程師,1960年反右傾時,上級竟決定將他補劃為右派,降職減薪下放勞動,工資由180元減到82元。他氣得一頭撞在牆上,結果把頭撞傷了,把肩膀也撞壞了。建築專家畢本德從此跌入深淵,他的學識與才華再難有用武之地。

畢熙燕的母親在二建擔任工會主席。她非常活躍,平時組織職工吹拉彈唱,逢年過節就搞文藝演出。沒想到,丈夫補劃為右派後,領導竟強迫她辭職回家。那時,家中已經有了六個孩子,五個男孩一個女孩。唯一的女孩,小六畢熙燕那年才兩歲,全家人都叫她燕兒。從燕兒記事起,家中老是錢緊,母親從來沒有笑臉。

 

早年坎坷

畢家的日子太緊了,連四奶都不得不出去給別人家當保姆掙錢。四奶是畢本德四哥的姨太太。這位四哥在鄉下經營畢家的田產,解放初期土改時被定為惡霸地主,槍斃了。四奶是窮苦人出身,僥幸未受牽連,就離開鄉下,投奔了畢本德夫婦。畢家孩子受到四奶的照料嗬護,把她視為親奶奶。

小小的燕兒不明白四奶為什麽離開他們?她記得,有一天晚上,有人帶她去前門找四奶。四奶正給一家人做飯。燕兒隻好在外麵等著,後來,四奶總算出來了,她掏出錢塞在燕兒手裏說:“回去給你哥……”燕兒仰著小臉兒問她:“你怎麽不給我們做飯,我想吃你做的肉丸子!”別說肉丸子了,燕兒已經好久都沒吃過白饅頭了,媽媽隻能用棒子麵(北京人對玉米麵的稱呼)窩頭維持全家人的生計。

燕兒佩服哥哥們,她希望他們多帶她玩,疼愛她,就獨出心裁自告奮勇地討好他們。如果他們沒做功課,燕兒就說是因為她老給他們搗蛋;如果他們偷吃了什麽東西,燕兒就說是她偷吃的。這樣屢幫倒忙,哥哥們自然不領情,還罵燕兒是“廢物點心”,讓她“一邊兒呆著去”。有一次,哥哥們躲在後屋偷吃白糖,燕兒見狀,立刻挺身幫忙。她大喊:“媽、爸,我哥他們沒偷吃白糖!”結果是好心沒有好報,第二天,全體哥哥都不理她了。

住在套院的女人本能地嫌棄畢本德的第二個妻子和孩子,但是對幾個男孩,她已構不成威脅,惟有燕兒,卻受了不少委屈。隻要燕兒在她眼皮底下出現,就總有麻煩,不是逼著她叫她“大媽”,叫自己親媽“小媽”;就是被打一下,推一把。有一次,燕兒被她推倒在地,磕破了膝蓋。燕兒用手擦著流出的血,哭著往家走,一邊上台階一邊喊:“媽,媽,外院大媽打我了!”一向疼愛她的媽媽居然衝出來搡著她的肩膀壓低聲音說:“你給我住嘴!活該,誰讓你往那邊跑的?”燕兒心中升騰出一個巨大的問號:我沒做錯任何事,我流了那麽多血,為什麽還要挨罵?她哪裏理解,這樣的局麵讓爸爸媽媽和套院的女人都嚐盡了尷尬。

燕兒的父母年近半百才生下她,自然對她特別疼愛。可惜,父親被右派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既要掛慮家中人的溫飽,又因為自己葬送了妻子兒女的前途時時受到良心譴責,心緒總是不佳。母親經常對燕兒說:“要是講迷信的話,你就是個克星。自從有了你,國家鬧饑荒,家裏遭大難……”當時,全中國糧食饑荒,作為右派家屬的母親雪上加霜,心中的壓力分外沉重。她的話使燕兒的心久久地沉淪在黑暗中。

燕兒稍大之後,媽媽經常在她手裏塞個紙條,打發她去舅舅家、姨家。舅舅和姨與媽媽感情深厚,經常周濟他們。後來,燕兒懂事了,她知道媽和哥哥們都不想去舅舅家、姨家借錢,她也不肯去了。但是,媽的日子實在撐不下去,隻得三塊、兩塊的跟周圍鄰居挪借。

因為父親是右派,燕兒的哥哥們全都受到株連,不可能上大學,隻能下廠下鄉分赴邊疆。1964年,大哥去了北大荒,三哥去了新疆軍墾兵團;1968年,五哥又去吉林插隊。二哥進了西安的化工廠。四哥算是最幸運的,進了半工半讀的技校,後來被分到北京計算機廠。畢家住在北海與景山之間,距離湖光山色塔影搖弋的北海不過數步之遙,周圍又被故宮、景山與後海的美景環繞,是北京城最具文化底蘊的地方。幾個哥哥無時無刻不思念北京。

      “文革”爆發,畢家再遭厄運。父親雖然早在1963年就摘掉了右派帽子,但是仍然不許留在北京,被送到甘肅嘉峪關支援三線,工資竟被減到30元。那時,四哥的工資也是30元,他就想方設法省出錢來接濟媽媽和妹妹。

“文革”仍在進行之中,畢熙燕進了女一中。母親到西安幫助照顧二哥的孩子,12歲的畢熙燕就自己照顧自己。她愛學習,功課好,班上一些不愛念書的同學就要求抄她的作業。這些同學大多是總參總政大院裏的孩子,他們用文革抄家時抄來的外國小說作交換。畢熙燕掛上窗簾,圍著爐子讀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這使她暫時忘卻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忘記了父母哥哥全都不在身邊的孤寂,也忘記了自己蒸的饅頭半生不熟難以下咽。

在西安,母親開始消瘦,一檢查,竟是患了肺癌。舅舅急了,讓老四畢熙東快去把媽媽接回來。畢熙燕休了學,天天陪媽媽到醫院治療,她眼看著媽媽迅速地衰弱下去。幾個月後,媽媽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全家人都哭,隻有14歲的畢熙燕一聲不哭。後來,四哥發現,燕兒每天晚上十二點到一點發癔症。他明白,這孩子心重,受刺激了。他就熬著不睡,妹妹一鬧,就哄她,把她哄好了,自己才睡。畢熙東告訴我:“燕兒的這病鬧了好久,直到1978年她上大學一、二年級後,才好了。”

媽媽去世不久,已經遷到山西臨汾的父親又病了。畢熙東隻得去山西,把父親接到北京治病。畢熙東後來講給我聽:“那天,我們父子在北京站下車,天還沒亮,又特別冷,一進家,看見燕兒已經起來,正坐在爐子旁邊念書,印象特深,這孩子用功,知道上進。那些年,家裏特別困難,為了給母親和父親治病,我欠了四百多元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清?”

 

廣闊天地

正是在家中屢遭劫難的情況下,1976年春,畢熙燕被分配到北京郊區順義縣大孫各莊插隊。別看畢熙燕從小營養不良,她幹起農活可有股狠勁。她聽說,趕大車到山外拉石頭,趕車跟車工分都掙滿分,就堅決要求跟車。她的想法很簡單,一定要多掙工分,不能給父親或者哥哥們增加經濟負擔。她是村裏女知青中唯一掙男勞力工分的。結果,插隊第一年,她就掙了92元錢和500斤糧票。她給自己買了塊手表,給四哥買了雙皮鞋。

有一天,畢熙燕到大隊部去發信,管事的柳瘸子說:“你就是畢熙燕啊,後街19號鄭保常正在找你。”畢熙燕就打聽,別人說,鄭保常是個好人,是從城裏回來的。鄭保常夫婦一見畢熙燕,就熱情地請她上炕。畢熙燕一看,牆上鏡框裏有張照片,鄭保常在拉二胡,旁邊她媽媽正在唱。她當時就懵了。鄭保常告訴她:“你媽是二建的工會主席,整天組織我們排練節目。那時,我是小年輕,經常與你媽媽在一起,可熟了。後來,國家精簡,說不在城裏吃閑飯,我就回鄉了。你是謝大姐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從此,畢熙燕的日子就變了,她在村裏有家了。

老鄉們很樸實,他們不管你是什麽出身,隻要你人好幹活好,他們就喜歡你。趕車的二把式不愛說話,後來與畢熙燕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畢熙燕會畫畫,就給老鄉家的箱子、櫃子上畫畫,老鄉就給她送雞蛋。她交了一圈兒農民朋友,人家家裏蓋房,她也去幫忙。她父親給村裏寫信,說這孩子思想有問題,一定要嚴加管教。幸虧,鄭保常替她說話,才沒給她惹來麻煩。

有一天,畢熙燕拉著馬車到老鄉家中裝大糞。就在她進老鄉家喝口水的功夫,小孩們把牲口逗驚了。她出了屋上了車,剛一揚鞭,馬就狂奔起來,把她摔下來,摔斷了胳臂。老鄉們用小拖拉機把她送到縣醫院。接骨手術剛要開始,順義縣城全城停電。她在黑夜裏躺了一宿,疼壞了,總算盼到第二天早上,電來了,醫生才給她做了接骨手術。胳臂摔斷以後,不能再趕車了,隊裏安排她當記工員。

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了。隊幹部不讓她去參加追悼會,說她是右派的女兒,讓她和地富反壞在一起,使她深受刺激,心情抑鬱了很久。第二年,傳來恢複高考大學招生的消息,畢熙燕與村裏的四個知青,還拉上隊長的兒子一起去報名。她早起晚睡,抓緊一切時間複習。去公社考試時,卷子竟有1.2米長,隊長兒子考了一半,嚇出來了。

發榜的那天,畢熙燕和老鄉們一起在地裏鏟地,直到太陽下山,也沒有一點兒消息,五個知青不免垂頭喪氣。第二天通知終於來了,畢熙燕和另一個男知青考上了北師大。

他們倆去大隊部填寫了政審表。畢熙燕心裏開始打鼓:父親的右派問題會不會成為攔路虎?這天晚上,聽說大隊幹部要討論選送大學生的事兒,她就躲在窗外偷聽。隻聽一個人說:“陳某某家裏沒問題,畢熙燕連她爸都說她思想有問題……”這時,有人啪地一拍桌子,大聲說:“咱村幾百年才出過一個秀才,今年出兩,誰敢說不,就是跟咱村過不去……”聽到這裏,畢熙燕才放心了。

1978年3月3日,五哥借了一輛卡車,把畢熙燕連人帶行李直接送往北師大。全村的人都在村口送行抹眼淚。畢熙燕後來常常回順義,她難以忘卻與老鄉們一起在廣闊天地度過的日日夜夜。

 

高等學府

從1966年“文革”伊始算起,中國的大學已經11年沒有通過考試招生。畢熙燕發現,這回考上來的都是人精,中文係裏人才濟濟。北師大發源於京師大學堂,是中國的頂尖學府,而中文係師資尤其雄厚,在全國出類拔萃。優異教師與人精學生聚在一處,學術空氣空前濃厚。一開學,畢熙燕就嚐到這所高等學府的厲害。第一次寫作課,她竟得了中,老師還在評語裏批評了她一大堆。從此,她就決心發奮,對寫作更是多方下力,到畢業時,她終於在班上成績拔尖。

有一次,古漢語課考漢代文學,一位同學向老師索要答得最好的卷子,老師說:“你找小畢吧,那是最好的。”畢熙燕發現,她有一種本事,她記書像記畫。平時用心念過的書,到考試時靜下心來一想,就一頁頁地出現在眼前,像畫一樣,壓力越大畫麵越清晰。她說:“這可能是遺傳,我爸爸記性特別好,幾個哥哥裏四哥最突出,我已經差遠了。”

人一旦養成了奮發刻苦的習慣,似乎就不容易變了。準備考研究生那一陣兒,畢熙燕每天五點起床念書,星期天也不回家,人瘦了30斤,從一個小胖子變成了一個窈窕淑女,眼睛也變成了雙眼皮大眼睛。第一天考試,外校的考生已經先進了考場。等本校考生入場時,畢熙燕走在最後頭。她聽見人們小聲議論:“哪個是最厲害的?哪個?”“走在最後頭的那個女生!”

1982年,畢熙燕開始在北師大中文係讀古典文學專業的研究生。80年代正是中國敞開大門各種新思潮紛紛湧入的時期。他們那一屆的6名研究生,不但一起聽課,一起討論聊天,假期還相約出外旅遊。每周一個晚上,研究生們一起在圖書館解答知識競賽題。青年學子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她的一位同學誇獎說:“小畢是悠悠靈氣浩然而來。”

畢熙燕是太幸運了。她的導師是中國當代頗負盛名的書法家、教育家、古典文獻專家、書畫家、鑒定家、紅學家、詩人與國學大師啟功。啟功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他1912年出生後,家業已經衰落。他幼年入私塾讀詩文,及長受業於著名史學家陳垣,專門從事中國文學史、中國美術史、中國曆代散文、曆代詩選和唐宋詞等課程的教學與研究。畢熙燕在三年裏頻頻接受啟功的指導教誨,啟功的學養與操守給了她深刻的影響。

畢熙燕的碩士論文是寫唐代大詩人劉禹錫。劉禹錫被譽為中唐“詩豪”,是中唐傑出的文學家、政治家、哲學家、詩人與散文家。他的散文《陋室銘》僅僅八十幾個字,運用了對比、白描、隱喻,韻律感極強,讀來金石擲地自然流暢,表達了作者安貧樂道的情操,體現了中國古典散文的最高成就。他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等,都是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名句。在啟功的細心點撥之下,畢熙燕對這篇論文傾注了大量心血。

那一階段,畢熙燕文思泉湧,她開始創作小說《生旦淨末醜》,試圖描寫中國知識分子婚姻不幸、想離婚又障礙重重的矛盾狀況。她特別喜歡北京人藝的話劇,又和四哥合寫了話劇《三代經商》,主角是剛剛出現的“小倒爺”。

1985年,畢熙燕研究生畢業,被分配到北京人民大學教授古典文學。人大是北京著名的高校,尤以文科見長。畢熙燕口才好,善於講課,加之她備課特別認真,對授課技巧反複推敲,因此深受學生歡迎。她被推薦到教育部去給幹部講課,也到全國各地講學,掙了不少錢。這時,畢熙燕父親分到一套單元,就給了她。她正在民族大學代課,學生中好幾個人是美編,主動來幫她裝修房子,把她的家布置得典雅溫馨。

從1985年下半年開始,人民大學還給青年教師組織強化英語學習,準備讓他們分批出國進修。畢熙燕興致勃勃地參加強化學習,但是老也沒有出國機會。後來,她聽說,隻要交幾千美元就可以到澳洲留學,就決心一試。就這樣,1990年6月,她離開任教數年的北京著名高等學府,隻身飛到悉尼。

 

異鄉拚搏

接畢熙燕的人把她送到悉尼市郊的一個房子,她一看,屋裏竟連床都沒有,地上放著舊床墊,她立刻後悔了。她想起在北京典雅溫馨的家,真懷疑自己為什麽要出來?但是既來之則安之,也不能立刻打道回府吧?首要的事,是找工。她身上當時隻有幾百澳元,沒有工作,心裏忐忑不安。可是,那時正值澳洲經濟不景,語言中心的一個女生兩個月都沒找到工作。

畢熙燕去銀行開戶辦卡。她發現,說英語與人交流,一點障礙都沒有。櫃台裏的澳洲人還說:“今天來的英語不錯!”那一時期,幾萬中國留學生湧到澳洲,英語好的鳳毛麟角。畢熙燕受到銀行職員誇獎,鼓足勇氣去找工。她的語言中心位於市中心,附近不遠有個很大的找工中心。她去登記,接待的人說:“你的英語這麽好,我給你一份full-time(全職)。”那是一家珠寶店,她負責接訂單,工資很好,活也不累,老板也好相處。但是,在那裏上班,每天從早上九點幹到晚上五點,她再趕到語言中心上課就太晚了,出勤率大大下降。如果出勤率不夠,學生簽證就難以延續。這樣,做了一個月,畢熙燕不得不忍痛辭職。

找來找去,畢熙燕總算找到一個上班時間合適的工作。這是一個大型雞肉加工廠,人們叫它難民收容營,工人盡是從巴基斯坦、印度或南斯拉夫剛來不久的新移民,還有大批中國留學生。畢熙燕選擇上早班,早上五點上班,下午兩點半下班,再趕去上課,一點都不耽誤。可是,這份工非常辛苦,早上頂著寒風一路上坡,得走二十分鍾才能到廠大門,活還特別累,畢熙燕隻好咬牙堅持。

悉尼日日陽光燦爛,滿眼綠樹藍天。畢熙燕住的地方就在海邊,但是她沒有閑情逸致欣賞大海,更沒有時間去澳洲的其他地方旅遊。她一心一意想多掙一點錢,以便應付昂貴的學費與自己的生活費。後來,除了一至五去雞廠和語言中心,周末她還到一家洗衣店工作,又去一家人家打掃衛生,真是既緊張忙碌又疲勞不堪。

 

失眠者與她的丈夫

語言中心來了一位新老師艾舍(Asher)。他儒雅溫和,風度翩翩,講課認真生動,學生們都喜歡他,女生們更是被他迷倒了一大片。大家很快發現,艾舍對聰明好學的畢熙燕情有獨鍾。艾舍開始約畢熙燕一起喝咖啡、散步,還出席朋友們的聚會。但是,畢熙燕發現,圍在艾舍身邊的女性很多,他對她們也都熱情友好。

1991年8月,語言中心放假,畢熙燕決定回北京探家。此時,她來澳已經一年,真是歸心似箭。她走之前,艾舍已經飛到加拿大去探望母親。沒想到,她剛在北京待了一周,就接到艾舍的電話。他說:“我在北京前門飯店,我從加拿大回到悉尼,一聽說你回中國了,就立刻買機票飛過來了。”父親與哥哥們都囑咐畢熙燕好好招待他。

畢熙燕帶著艾舍在北京玩了一周,他們也談了很多。艾舍很坦誠地說:“我想到了我們兩人的將來,但是你知道,我們西方人不能說結婚就結婚。我希望你回來,我去接你。”畢熙燕回到悉尼,在艾舍家附近租了一處房子。兩人頻密來往,感情如膠似漆,但是艾舍始終不提結婚的事。他並非不想結婚,隻是不曉得自己是否擔當得起人生的這一巨大承諾,因此仍然猶豫不決。

1991年聖誕前,畢熙燕已經離開雞肉加工廠,去一個地區圖書館工作了。假如,她與艾舍結婚,今後無論工作與學習就可以享受澳洲人的待遇,那就容易多了。當然,她絕不會因此而催促艾舍結婚。艾舍的母親先是對兒子找了一位中國人不可想象,後來知道兒子心意已決,就敦促他們盡快結婚。這時,畢熙燕懷孕了,艾舍不再猶豫,他們舉行了婚禮。

1993年初,兒子出生。剛開始,畢熙燕奶水不夠,兒子老哭。她家附近有個福利機構,說母子可以住進去,由專家幫助調整孩子的作息習慣。畢熙燕帶著兒子去住了三天,就調整好了,此後兒子就特別乖。她一邊照看兒子,一邊寫長篇小說。這就是描寫留學生生活的《綠卡夢》,1996年由北京華夏出版社出版。

既然兒子這麽乖,畢熙燕就想把他送到政府資助的人家去,自己可以去繼續念書深造。她與丈夫商議。艾舍極力鼓勵她到悉尼大學中文係讀博士。悉尼大學建於1850年,是澳洲大陸建立的第一所大學,也是世界頂尖的研究型學府。悉大中文係實力雄厚,在世界上頗富聲名。

艾舍的建議使畢熙燕激動不已。她精心準備簡曆,還有發表文章的單子,心情緊張地去麵試。沒想到,機緣湊巧,中文係正在尋找教授中國古典文學的講師,畢熙燕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人才。係主任不但同意讓她讀博士,還聘她當講師。畢熙燕心花怒放,恨不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路人。

畢熙燕長期失眠,她不僅入睡難,容易驚醒,而且常作惡夢。艾舍卻是睡眠極好,說了“晚安”沒有幾秒鍾,畢熙燕已經聽見他均勻細碎的鼾聲。每天早上,畢熙燕還在眯眯糊糊地睡著;艾舍已經起來,在廚房做早飯、磨咖啡。盡管,他盡量輕手輕腳,但是畢熙燕還是被吵醒了。

後來,他們特意在廚房通往臥室的走廊裏安裝了一扇門。結果,廚房的聲音是聽不到了,丈夫出來進去開門關門的動靜又成了畢熙燕的鬧鍾。於是,她把這新裝的門仔細研究一番,發現隻要將門把手握緊壓到底,開門關門便沒有聲音了。她當晚把這一秘訣傳授給丈夫,他也興奮異常。然而,睡了一夜好覺之後,艾舍早把秘訣忘得一幹二淨,於是,畢熙燕又被開門關門聲吵醒。

兩個人都惱羞成怒,艾舍忍不住大叫:“我記不住,沒人能記得住,我受夠了!”然後摔門而去。畢熙燕下了決心,當晚與丈夫分床,自己去書房睡。晚上,她遛狗回來,竟發現丈夫正在走廊裏認真地一下一下地練習開門關門。不用說,那一晚,畢熙燕自然沒有與丈夫分床。

有一次,畢熙燕夫婦帶著兒子去紐省的酒鄉獵人穀旅遊。知道畢熙燕住旅館睡不好,那幾晚,艾舍特別預訂了別墅式住宿。入夜以後,山穀裏又靜又黑,畢熙燕破天荒很快入睡了。然而,睡到半夜,她被一聲巨響吵醒。原來是艾舍口渴,去廚房找水,黑暗中不小心踢翻了凳子;畢熙燕自此瞪眼到天明。

第二天晚上睡覺之前,畢熙燕仔細檢查夜晚有可能被丈夫、兒子碰倒踢翻的東西,又專門從冰箱拿了一瓶水和一隻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她又累又困,一會兒就進入夢鄉。夢裏,他們一家人去野餐,剛把食物放好,卻下起大雨,粗粗的水柱澆到她臉上,她拚命搖頭甩水,把自己搖醒了。她定睛一看,原來丈夫站在床頭,正往杯子裏倒水,不知是太緊張還是準頭太差,瓶中的水竟澆到了她的臉上和枕頭上。

此時,艾舍一邊急忙拿浴巾給畢熙燕擦臉,擰頭發,一邊喃喃地說:“怎麽越小心越出事呢?”他又撤掉了濕透的床單、枕套。這樣折騰一番之後,畢熙燕自然是睡意全無;奇跡般地,艾舍也失眠了。畢熙燕聽不見丈夫那均勻細碎的鼾聲,卻聽見丈夫一聲聲壓抑的歎息。她突然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一直提心吊膽的艾舍也笑出聲來。他們由小笑到大笑,直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說也奇怪,從那以後,畢熙燕的失眠似乎好了許多,脾氣仿佛也好了許多,他倆很少再為此發生爭吵。我想,是艾舍更加理解了妻子;也是畢熙燕被丈夫的溫柔細心善良寬容深深打動。

 

教書寫作兩不誤

在中國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一個璀璨的名字——蘇軾,照亮了中國文化藝術的星空。他特立獨行的人格與無人企及的藝術成就,深深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華夏學子。他在古文、詩詞、書法及繪畫各領域創造出驚人的高峰。畢熙燕對蘇軾特別傾心,還在於大詩人渾身散發著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與現代意識。她的博士論文就是寫蘇軾,她要寫出自己對蘇軾的獨特理解,她想讓世界各地的人更深切地理解這位一千年前的中國文豪。

皇天不負有心人。曆經數年殫精竭慮,畢熙燕終於完成了這篇論文,2001年拿到博士學位。她又將論文改寫成書稿,在美國出版,她終於將自己對蘇軾的理解推向英語世界。蘇軾論文與書稿的寫作亦使畢熙燕的英文寫作更上層樓。從論文到書稿,艾舍閱讀了無數遍,他深深被這位一千年前的東方偉人吸引,他的意見與感想也使畢熙燕深受啟發。

給澳洲學生和澳洲出生的華裔學生講解中國古典文學,對畢熙燕無疑是項挑戰。有時,她講得興致勃勃,學生們卻往往覺得處處難點。於是,她虛心與學生交流,從他們的知識背景出發,編寫教案,啟發他們大膽提問,盡量加強師生之間的溝通協調。

2001年以後,澳洲大學的經費漸趨緊張。這時,一位同事推薦畢熙燕去悉尼一家著名的私立中學教中文。她起初不太感興趣,但是麵試之後,她對該校采取牛津劍橋的方式培養學生非常欣賞。她在這個學校工作得非常愉快,如今,一晃已經教了十幾年。她不僅是該校中文負責老師,還連續十幾年擔任紐省高考中文試卷出題委員會首席考官。同時,她與丈夫艾舍都是西安外國語大學的客座教授。

在專心教書的同時,畢熙燕辛勤筆耕,自1996年出版長篇小說《綠卡夢》以來,她幾乎每兩年即推出新作。她與悉尼的幾位女作家聯袂推出小說集《她們沒有愛情》(1998年);與劉海鷗合作推出散文集《橋上的世界》(2000年);然後出版了長篇小說《天生作妾》(2003年)和《彩雲追月》(2008年);發表了長篇紀實《雙色眸》(2006年);翻譯了《陸克文——一個會說中文的澳大利亞總理》與《悉尼歌劇院》兩本書。2007年與2008年,畢熙燕還與丈夫艾舍合作出版了英漢對照的叢書《帶你走近西方》。近年來,畢熙燕又出版了英文傳記《Bright Swallow(明亮的燕子)》和英文小說《Dragon's Gate(龍門陣)》。前者讀者大受歡迎,十分暢銷。後者出版當月被澳洲的兩張大報《悉尼晨鋒報(Sydney Morning Herald)》和《墨爾本時代報(Melbourne Age)》列為“本周首選”。評論文章稱讚這本小說生動感人的跨文化敘述,將中國文化的說書傳統和世界經典文學完美結合。

我非常喜歡畢熙燕的散文與紀實文學,常常被她大氣磅礴的文風震撼,被她深邃細膩的筆觸感動。我對她的長篇紀實《雙色眸》更是情有獨鍾。《雙色眸》是寫她自己,也是寫她的丈夫艾舍,是寫他們這兩個一中一西,種族、文化背景與出身經曆大相徑庭的人在世界各地旅遊探親,接觸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思考,而她的筆觸所及全是地球村時代的我們非常關注的敏感話題。

畢熙燕出生在一個中國傳統文化氣息濃鬱的家庭,而她自上大學始幾十年須臾不離中國古典文學。艾舍則是幾千年漂泊不定的猶太人後裔,出生在德國,幼年隨父母移居加拿大,從懂事時起,即受席卷西方的“嬉皮”思潮影響,反傳統,漠視成規。這兩個文化背景出身經曆大相徑庭的人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博大胸懷與兼收並蓄的可貴涵養。

當畢熙燕第一次帶艾舍回京與家人團聚時,艾舍要求:體驗真實的中國。畢熙燕的哥哥讓出一個位於北京郊區的單元給他們一家住。第二天一早,艾舍下樓遛彎,卻一去不回。畢熙燕趕緊推著小兒子下樓去找。她發現,丈夫正在附近的自由市場上大吃餡餅,一邊還連說帶比劃地與小販親切交流。小販對畢熙燕說:“這個大老外真能吃!”此後兩周,每天早晨,艾舍就下樓去給全家買早點,後來他還與小販們成了朋友。說實在的,一個在西方長大的知識分子,卻喜歡充滿生活氣息卻不免雜亂喧鬧的北京自由市場,還與小販們成為朋友,這不能不讓我感動。

而當讀到畢熙燕與婆婆相識相交的過程時,我就更為心動了。婆婆年輕時,飽受納粹蹂躪,喪失丈夫與兒子後,移民加拿大,再婚後與丈夫辛辛苦苦經營小雜貨店,唯一的期望便是兒子、女兒出人頭地。但婆婆的這種典型“猶太媽”思維,最終把兒女都逼得不得不離她遠去。與如此思維的“猶太媽”相處,他們婆媳的關係自然疙疙瘩瘩,衝突迭起。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對婆媳越來越理解體諒對方,感情越來越融洽深厚。

畢熙燕與艾舍的故事妙趣橫生,畢熙燕與艾舍的婚姻幸福美滿。他們結婚以來,兩人相濡以沫相輔相成,道路不再坎坷崎嶇,事業更加蒸蒸日上,生活愈益多彩多姿。然而,不變的旋律卻是,畢熙燕始終刻苦向上,始終堅韌奮發,始終如一地頑強進取。

 

選自在澳出版新書《這邊風景》。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劉大仁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很生動

現在國內大學教師不會再這樣愛出國,中外差別已與20年前大不相同。

這是中國進步的表現,不知再過幾十年,人才是否會總澳洲倒流回中國?

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
牟山雁 回複 悄悄話 多謝分享好文!
我87年從北大中文係碩士畢業去人大,畢熙燕已經出國,他的名字同事們還時常掛在嘴邊。如果不出國她會是很有成就的教授。不知她現在是做學問還是當作家?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