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正文

專畫澳洲土著的周小平

(2021-05-22 21:33:43) 下一個

專畫澳洲土著的周小平

辛夷楣

 

他三十年來深入澳洲大漠,專心描畫澳洲土著,與土著藝術家合作,把澳洲土著藝術介紹給中國觀眾,他已成為全世界描畫澳洲土著最多的畫家

 

認得周小平好多年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澳洲的中文周報《東華時報》擔任編輯記者。聽一位搞口述曆史的澳洲學者介紹,周小平長期深入澳洲大漠,專畫澳洲土著,我就很想采訪他。那一階段,澳洲社會圍繞土著地權、土著拘留率過高、土著兒童曾被強行帶離父母等問題爭論不休。我曾就這些題目寫了好幾篇長文,向《東華時報》讀者介紹。作為新聞記者,作為生活在澳洲的華裔,澳洲土著的曆史、命運與現狀,時時牽動我的心。

 

土著的血淚

大約距今七萬到四萬年前,因海平麵較低, 一些人從東南亞與大洋洲諸島陸續來到澳洲大陸,定居下來,成為這裏的居民。他們以打獵與采集為生,不善耕作,屬遊牧人口。他們在水源附近搭起帳篷,食物耗盡就遷移。部落之間進行交易,交換物品。各部落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形成文字,可是口頭文學、音樂舞蹈與繪畫藝術相當發達。

二百多年前,白人的到來破壞了土著長期平靜的生活。1788年,英國殖民者到達澳洲大陸,七十五萬土著人被從水草豐足之地趕到中部的不毛之地。有兩萬多土著被殺,還有大量土著死於天花等傳染病,許多土著淪為奴隸。到1933年,澳洲土著人口僅剩七萬。1901年,澳大利亞聯邦成立,但把土著人歸為“動物群體”,排除在人口普查範圍之外。1910年,當局通過一項政策,以改善土著兒童生活為由,可以將兒童從父母身邊帶走,送入保育院。

直到1967年,澳大利亞人在全民公決中讚成修改憲法,把土著納入人口普查,給與土著公民權和選舉權。1970年,澳洲政府才廢除了允許當局從父母身邊帶走土著兒童的法令。1972年起,澳洲政府廢除“白澳政策”,重新認識土著人問題,開始改善土著人的生活居住條件。

幾十年過去了,土著人的生存狀態有所改善,人口總數已達四十五萬,四分之一的土著仍居住在偏遠地區,其他人住在大城市與中小城鎮的政府公房區。他們屬於澳洲最貧窮的階層,文盲率、失業率、犯罪率均高於其他社群。土著居民的平均壽命比非土著居民低十七歲,嬰兒死亡率也較高。

多年以前,我讀到一本澳洲土著女作家薩利·摩根(Sally Morgan)撰寫的家族史——《我的位置》(My Place)。這本書幾乎是第一次把澳洲土著百年來的真實生活披露出來,1987年一出版就在澳洲引起轟動,並且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

1951年,薩利出生在西澳首府柏斯的貧民區。直到上了中學,她和妹妹才知道,她們是澳洲土著,但是母親與外祖母對家事諱莫如深,隻字不向她們透露。1978年,她已大學畢業,有了工作,結了婚,在家中見到外祖母的哥哥阿瑟時,迷霧才開始消散。

阿瑟1893或1894年間出生在西澳北部的一個牧場庫奴那。他的母親土著人安妮,是白人牧場主的家奴。這個白人牧場主有歐裔妻子,但是,他也和土著女家奴們睡覺。阿瑟就是他和安妮的兒子。安妮有土著丈夫。土著養父對阿瑟很好,生父白人牧場主卻對他不理不睬。幾年後,安妮又與牧場主生了一個女孩達希,就是薩利的外祖母。

阿瑟後來被強行送進保育院,他多次逃跑,都被抓回。幾年後,他終於逃跑出來,四處打工維生。1925年,他來到柏斯,聽說妹妹達希在柏斯郊區給他倆的親生父親家當女傭。他立即前去看望妹妹。兩年後,他接到親生父親的信,說他們家不需要達希了,讓他把她帶走。阿瑟歡喜若狂地帶走了達希。幾個月後,達希生下一個女孩,就是薩利的母親格萊迪絲。1928年,白人牧場主去世了。臨終前,他把庫奴那牧場的一些老照片寄給了阿瑟。這是他一生給親生兒子的唯一禮物。

薩利去訪問了白人牧場主的第二任妻子和兒女。他們不願承認白人牧場主與土著婦女有染。年邁的阿瑟去世以後,薩利又和丈夫帶著母親去了遙遠的庫奴那牧場,見到了自己的許多土著親戚。起先,她發現母親與外祖母達希的父親長得很相像,但是外祖母死活不肯說出誰是母親的生父。1983年,外祖母去世之前,她終於願意講述自己的故事了。這時,薩利和格萊迪絲才得知,她們的猜測沒錯,這個白人牧場主既是外祖母達希的父親,也是母親格萊迪絲的父親。

薩利的家族史有著相當的代表性。兩百年來,澳洲土著沒有地位,沒有尊嚴,備受屈辱蹂躪。盡管,近些年來澳洲土著的境況有所改善,但是,在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的包圍擠壓之下,澳洲土著與北美的印地安人一樣,仍然處於劣勢。澳洲大地是土著最先開發的。同為這塊大地上的生民,我怎能忘卻土著曾經受過的苦難,我更希望他們的生活能盡快改善。不過,要徹底改善土著人的狀況,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來自黃山腳下

我因此非常佩服周小平。作為一位來自黃山腳下、在文明環境成長起來的都市人,返回原始,長期在荒野中與土著同吃同住共呼吸,這需要怎樣的毅力與決心?作為一位畫家,忠實於自己的原始衝動與靈感,三十年來多次深入土著地區,這需要對藝術有怎樣的執著?身為華人,一心一意地研究澳洲土著的文化與風俗,在求同存異中創作,這需要多麽博大寬容的心胸!

1960年,周小平生於中國安徽合肥市。他的父母並不是安徽人,是1958年上海支援內地時遷去的。周小平該上小學時,中國爆發了“文革”,學校亂成一團,學生沒有人管了。父母擔心男孩子學壞,不許周小平到街上亂跑,給他買了紙筆,讓他拜師學畫。安徽民間向來文化風氣濃鬱,即使“文革”期間,也有一些平民百姓在家舞文弄墨。出乎父母意料,拜師不久,周小平竟迷上了畫畫,而且非常專心。後來,學校比較正常了,周小平每天上課之前與下課之後,都到菜市場或火車站去畫寫生。1979年,“文革”總算結束,周小平中學畢業,到小學教圖畫。1982年,他進入安徽省教育學院藝術係學習,得以接受到正規的美術教育。

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了,周小平不僅讀了許多書,還遍訪中國的名山大川,到處遊曆寫生。他南下桂林,西上峨嵋,北赴中原,還曾涉足西北的荒原大漠。他最喜歡臨摹明代大畫家徐渭的畫,尤其是他的潑墨大寫意更使周小平醉心不已。周小平很幸運,在比較寬鬆的環境中,他有機會向文化大師劉海粟、朱東潤與顏文梁等人求教。

名滿中外的美術大師劉海粟最愛畫黃山,他一生的最重要作品多以黃山為題材。黃山景觀奇絕,被譽為“天下第一奇山”。1988年7月,已經八十多歲的劉海粟十上黃山作畫。他到處寫生,作畫不輟。周小平有幸在黃山跟隨大師作畫學藝。

黃山位於皖南,就在周小平的家鄉,他得以多次攀登,細心觀察,畫了大量速寫。有一次,他正在山上聚精會神地畫畫,一位澳洲遊客被他的畫吸引,與他搭訕起來。周小平那時正在學英語,就操起磕磕絆絆的英語與對方搭話。沒想到,兩人聊得很愉快。最後,周小平很大方地送了澳洲遊客兩幅畫後,兩人依依惜別。過了不久,周小平竟意外地接到墨爾本一家畫廊的邀請,要他來澳舉辦畫展。就在周小平上黃山跟隨劉海粟學藝不久,1988年9月,他來到南半球的大城墨爾本舉辦畫展。

畫展還算成功,周小平賣了一些畫。他想,好不容易出國一趟,應該各處走走,畫一些畫帶回去。提起往事,周小平微笑著對我說:“你知道,墨爾本空氣新鮮環境優美,但似乎與其它西方城市沒有太大不同。我找不到靈感來表現它。有人建議我去澳洲中部看看,我就決定坐上大巴去愛麗絲泉。”

 

深入澳洲大漠

講到這裏,周小平難掩興奮:“我一下車,立刻被那裏的景物、氣候與人物吸引住了。土著人的臉太富有戲劇性了。我又興奮又吃驚,我從來沒見過澳洲土著,也沒聽說過他們。我拿出相機,立刻就拍。我想畫他們,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姿態……”我知道,對於畫家而言,這種原始衝動是十分珍貴的。

離開愛麗絲泉,周小平決定搭順風車去艾爾斯岩。艾爾斯岩是澳洲中部一塊舉世聞名的大石頭,他決心去瞻仰一下。沒想到,他搭的車壞在了半路上,不知深淺的他決定徒步走向艾爾斯岩。

周小平冒著暑熱在荒原上行走了一天,不僅筋疲力盡,頭暈眼花,還迷了路。就在這時,三個土著孩子發現了他。土著孩子用英語叫他李小龍,周小平才知道中國功夫在土著孩子中也這麽受歡迎。孩子們給又餓又累的周小平燒蜥蜴吃,還把他帶回土著部落休息。

這是周小平第一次進入土著部落,第一次坐在樹棚前。土著老人與他交談,他吃了土著婦女烘烤的麵餅,他還為土著老人畫了像。當晚,他在樹棚前席地而臥。第二天,三個土著孩子把他送到艾爾斯岩。

這首次的環澳旅行,這與澳洲土著的首次接觸改變了周小平的一生。他決定深入土著地區,了解他們的文化與風俗,進而表現他們。他到移民局去申請延長簽證,移民官認為他的理由簡直不可思議,但是仍然同意給這位奇怪的中國藝術家延期。

周小平頻繁地光顧圖書館,千方百計地查找有關澳洲土著的資料。他發現,有關土著的書籍很少,不過二十幾本。他翻來覆去地閱讀這些書籍,不斷地思索。然後,他把這些書裏的圖片與自己拍的圖片掛在牆上,想要開始創作。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對土著的了解還是太少太淺,眼前全是圖像,卻缺乏感覺。他決定再次深入土著地區。

這一次,周小平決定去西澳的一個土著村落寶格。大巴士到了一個小鎮,就不往前走了,周小平又得想辦法搭車。一位神父正要去寶格,周小平與幾個土著青年一起搭車。因為是雨季,河流漲水,路上很不順利。當晚,神父把他們帶到一個定居點歇息。

看清了火堆旁的一群人,周小平大為震驚。他們膚色黝黑,穿戴與氣味都象土著,卻長著中國人的五官。他們看見周小平,也都驚訝不已。互通姓名之後才知,老人們叫“阿力、阿財、阿雷”,他們竟保留了中國式的名字!

大約1850年前後,澳洲東部發現了金礦。人們從世界各地湧來淘金,許多華人也從廣東、福建跨海趕來。華人肯吃苦,淘金收獲頗豐,引起白人嫉妒。後來,澳洲掀起排華風潮,一部分華人回國了,另一部分則到農場、礦山工作,有些人與土著聯姻。

阿力他們是在土著母親身邊長大的,對自己的華人父親僅有依稀記憶,甚至不知自己的年齡。十多年前,他們幾人聚到這裏做伴,其他土著人管這裏叫“中國花園”。周小平是他們見過的第一個中國人。

寶格村居住著三百多土著。周小平與土著人一樣,住在破爛不堪的房子裏,喝同一個罐子裏的水,分吃同一張大餅。他在村裏到處走動,結交,畫畫。他與老人們長談,看土著畫家畫畫,看人們整日價玩牌,與孩子們一起遊泳。他聽人們講述古老的傳說,也親身參加了莊重的土著割體典禮。

 

你有什麽資格畫土著

與澳洲土著接觸越多,周小平想進一步了解的東西越多。他一次次以這一理由要求延長簽證,最後移民局索性給與他永久居留。1990年,他的家人到來之後,周小平仍然一心一意往土著地區跑。他的妻子在中國是裱畫的,深深理解畫家的追求,從來不拖周小平的後腿。自1989年初到1994年底的五年中,周小平在澳洲各地的土著區域生活了二十個月,他畫了很多畫,辦了幾次畫展。

1995年,周小平決定去北領地大學藝術係進修。北領地大學有不少研究澳洲土著的學者。去那裏學習,不僅可以學到西方美術的技法,還有機會進一步了解澳洲藝術界對土著藝術的看法。

北領地大學條件很好,周小平有自己的畫室和指導老師。他在中國是學國畫的,一向用宣紙和墨畫畫,現在他學習畫油畫。他畫了一幅大畫,上麵有八個土著人:一個踢球的,一個跳舞的,一個吹土著長笛的,一個祈禱上帝的,一個喝啤酒的,一個玩牌賭博的……

係主任、係裏的教師和同學都來看這幅畫,而且議論紛紛。有人說:“你不該把土著畫得這麽醜,這麽悲哀。”有人說:“你不該畫他們酗酒、賭博。”爭議引來更多的人看畫。土著係的一位女教授馬西婭·蘭頓(Marcia Langton)也來了。她身為土著,對這個問題卻最寬容。她對周小平說:“我覺得,你這樣畫完全沒有問題。”

既然,爭議與興趣如此之大,馬西婭·蘭頓要求藝術係的主任為此畫組織一個討論會。會上,爭論激烈。有人對周小平說:“你是一個中國人,你到底對土著知道多少?你對土著文化又了解多少?你有沒有能力畫他們?”還有人質問周小平:“你對西方文化了解都不多,何況土著文化?”

周小平象捅了馬蜂窩。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進入了敏感的禁區。澳洲社會對土著問題一向存在很大爭議。有些問題不但一時很難解決,還直接關乎人們自身的利益,因此亦相當敏感。此前幾乎沒有白人畫家長期深入土著區域,描畫土著。土著畫家喜歡畫動物植物以及圖案,卻很少畫人物。像周小平這樣以土著人物為主要題材,此前絕無僅有。

1996年,馬西婭·蘭頓在北領地首府達爾文組織了一個大型土著藝術討論會。她邀請了十位土著畫家,十位非土著畫家,周小平是唯一的華裔。三百多人出席了這個討論會。討論會的中心議題是該如何畫土著?到底是否有界限?周小平以他與土著人多年交往的親身體驗,結合他的作品,做了專題發言。在會上,有人對他提出:“你對西方文化都不了解,何況土著文化?你有什麽資格畫他們?”周小平沉著冷靜地與對方爭論。

周小平知道自己對土著的了解還很不足,但是他深信,他絕對有權按自己的看法來表現土著。他看到,一些澳洲人有曆史包袱,自己不願畫土著,也不想讓別人畫;另一些人對描畫土著表現土著這一新鮮事物難以接受。阻力很強大,但是周小平不會就此歇手,他是非常執著的。而這一爭議也加深了周小平與土著女教授馬西婭·蘭頓的友誼。

 

與土著畫家的忘年交

還是1990年時,周小平去西澳北部邊城布盧姆(Broome)附近的土著聚居區。有人告許他,我們這兒有位很有名的土著畫家傑米·派克(Jimmy Pike)。周小平到他家去,他的白人妻子說,他在監獄裏。周小平就到監獄裏去找他。兩個人竟一見如故。

周小平告訴我:“傑米其實不太愛講話,但他一喝了酒,話就多起來,喝醉了還會鬧點事。那一次,他就是酒後鬧事,被抓進去蹲些日子。他和他的妻子,一位英國女士派特就是多年前在監獄裏認識的。當時,他妻子是監獄的工作人員,結果兩人墮入情網。傑米出獄後,他帶派特在荒漠中生活了三年,給她講了許多土著傳說。後來,派特把這些傳說寫下來,傑米配上畫,就變成書出版。他還去英國與其它國家開過畫展。”

周小平多次去西澳看望傑米。他們倆相差整整二十歲,可謂忘年交了。傑米帶周小平去采集野果,去打獵,教他許多在野外生活的知識。在傑米引導下,他倆去了荒原上的很多地方。天氣冷,傑米就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周小平穿上。在荒原上走累了,他倆就背靠背站著休息一會兒。

有一次,周小平拿出速寫本畫傑米。傑米也來了興致,拿出紙畫起來。不一會兒,紙上出現了一個身材細長的人,胸前掛著相機,身後背著背包,酷似周小平。周小平順手在此人前麵畫了一個黑漢子。黑漢子一手拿長矛,一手牽著細長人尋找蜥蜴。然後,他們倆人又在畫上畫了綠樹和土紅色的螞蟻堆。就這樣,傑米一筆,周小平一筆,他們畫了一張又一張。兩人都來了興致,傑米大喊:“再來!再來!”此後,這就成了他們倆人的合作方式。

周小平覺得應該給他們的畫搞個聯展。這個想法首先在他的家鄉——安徽合肥實現了。1996年11月,畫展在合肥開幕,中國觀眾反映熱烈。在觀眾的要求下,傑米繪聲繪色地講述每一幅畫背後的故事與傳說。周小平擔任翻譯,他還放了介紹土著生活的幻燈。這是中國觀眾首次接觸澳洲土著藝術。安徽美協主席鮑加對這個展覽評價很高。

周小平帶著傑米和派特上了黃山,還去了北京。傑米畫了黃山,也畫了長城。在去黃山途中,周小平帶他們去祈門縣看古民居。在祈門縣的一個小飯鋪裏,他們坐下吃晚飯。沒想到,等飯菜上來時,周圍已經圍滿了人。人們一邊看,一邊還評頭論足。周小平見傑米夫婦並未表示不滿,也就放下心來。這時,人群裏有人唱起當地小曲。傑米聽得高興,竟用筷子敲起桌子。人群中有人要求傑米唱一段兒。傑米毫不扭捏,立即唱起土著小調。一片喝彩聲過後,人群裏有人現編現唱:

“小鎮上來了個老外,

他是吃著喝著唱著,

大家聽著瞅著樂著。”

傑米聽了周小平的翻譯,馬上又唱一段:

“我不是老外是老黑,

吃了兩盤肉,聽了幾首歌,

我要帶上我們的人,

再來和你們樂一樂。”

這恐怕是祁門縣史無前例的異族聯歡了。中國人畫土著,土著人畫中國。周小平與傑米的合作再一次證明,藝術不分疆界。在離開中國的最後一刻,傑米用剛學會的中文麵對中國大地發出激動人心的呼喊:“我愛中國!”

回到澳洲以後,周小平和傑米又在維省的班迪戈鎮及西澳的布盧姆鎮舉辦了聯展。1999年1月,《龍夢——周小平和傑米·派克畫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隆重舉行。這個展覽是澳洲金龍博物館、澳洲文化理事會、維省藝術廳與澳洲駐中國大使館四家共同讚助的。周小平終於把他十年來對澳洲土著的研究與表現以及他與土著畫家的友誼帶到了中國首都。

周小平畫了一幅油畫“傑米·派克與周小平”,本來打算送到北京參展,後來他將它寄到悉尼參加一年一度的阿齊鮑肖像畫展。畫上,兩個人背對背站在荒野上,一個華人一個土著,一黑一白一胖一瘦,表情異常協調溫馨,讓人怦然心動。此畫最後參加阿齊鮑落選作品沙龍展,由兩千名觀眾投票,得票最多,獲“人民選擇獎”。畫廊的負責人告訴周小平:“你的這幅畫深受觀眾喜愛,是高票當選。”一位澳洲著名評論家說:“這幅肖像畫是澳洲土著文化與華人文化結合的有力象征,”“優美地反映了兩位藝術家間的相互尊重。”

 

“海參”展覽

澳洲北部達爾文市附近有一大片原始叢林。那裏聚居著兩萬多土著人,有十個較大的村落,還有許多居民點。周小平一次次走進這片原始叢林,與那裏的土著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土著畫家米克與他的兩個妻子,還有十幾個孩子住在一條小河邊。白人教師曼瑞送教上門,教英語、常識和數學。周小平去了,就教孩子們畫畫。米克帶孩子們和周小平去打獵,他們獵獲了一隻大袋鼠。周小平拿出帶來的醬油,把袋鼠肉切成肉片,用醬油拌了,炒土豆片。孩子大人,每人都分到一大勺米飯一大勺菜,這頓中餐把孩子們美壞了。

米克是畫樹皮畫的。他帶著孩子們和周小平到樹林裏選樹,然後教周小平如何砍下整張樹皮,如何修整烤幹。周小平興致勃勃地看米克準備顏料,學習畫樹皮畫。

有一次,周小平蹲在一旁,看另一位土著畫家約翰·布龍布龍(John Bulunbulun)畫樹皮畫。他看到約翰畫得很認真,就開始幫他磨赭石顏色。這是一張小樹皮畫,可是約翰畫得很慢,連續畫了三天,周小平幾乎都在為他磨色。他看到約翰情緒有點反常,拿筆的手在顫抖,幾次停下來,就想為他代筆,但是約翰不讓。

周小平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龜,一隻你現在正在畫的龜。”約翰愣了好一會兒,雙手把畫捧到周小平麵前莊重地說:“這畫是我為你畫的……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和這隻龜。現在,它就是你的圖騰。”

此前,叢林裏的土著老人給了周小平一個土著名字“高交克”。澳洲土著人的血源親屬體係有八大類,每一類分男女兩組。“高交克”是土著血源親屬體係中的名字。它確定了周小平在土著人中的位置和輩分。現在,他又有了自己的圖騰。

約翰·布龍布龍是很有名的土著畫家。他謙虛善良,誠懇待人。周小平欣賞他喜歡他,常常去叢林裏拜訪他,盡管他們流動性較大,經常換地方。得到他送的龜圖騰後,周小平自然更經常地想到他。他邀請約翰·布龍布龍到墨爾本的家中做客。他們倆人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畫畫。

土著女教授馬西婭·蘭頓這時調到了墨爾本大學,擔任該校澳洲土著研究會會長。她也經常到周小平家來聊天。看到這兩位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繪畫理念的畫家共同揮筆,畫出一係列美不勝收的作品時,她深受啟發鼓舞。她說,我們應該搞一個大型展覽,來表現中國與澳洲,華人與土著之間長期的聯係與交流。

早在1650年,印尼望加錫島上的人就在每年雨季乘船到澳洲北部來捕捉海參。他們在澳洲土著的幫助下,把捕捉到的大批海參就地曬幹、加工後,賣給中國商人。當時,中國市場上的海參主要來自澳洲。中國商人也通過望加錫人購買澳洲土著的海龜蓋與珍珠之類。望加錫人用食品、衣物及工具與澳洲土著交換。這種三邊貿易直到兩百多年後,日本大量向中國出口海參時才漸漸中斷。澳洲土著有吃米飯、玩紙牌與喝茶的習慣,也許是受了望加錫人甚至中國人的影響,也未可知。

周小平與馬西婭·蘭頓決定解讀這段曆史,延伸這段曆史。他們給這個展覽取名“海參:華人、望加錫人和澳洲土著人的故事”。展覽的第一部分用文字、圖片與實物講述這段曆史;第二部分則是周小平與約翰·布龍布龍的畫,包括他們倆合作的畫。這是一個很龐大的計劃,需要一個設計、製作與聯絡班子才可能完成。他們很幸運地找到國際大礦產公司立拓(Rio Tinto)資助。第一個展覽預定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館展出。

正在這時,2010年5月,約翰·布龍布龍去世了。周小平趕到叢林,參加了他的葬禮。老人的妻子和兒子決心與周小平一起,把展覽帶到中國。2011年4月,作為“澳洲文化年”的主要活動,“海參”展覽在北京首都博物館隆重開幕。約翰·布龍布龍的妻子、兒子與其他土著來賓吹起土著長笛,跳起土著舞蹈。馬西婭·蘭頓向中國觀眾介紹了澳洲土著的曆史與文化,觀眾異常興奮。約翰·布龍布龍的妻子撲在周小平懷裏,激動地流下熱淚。

大廳裏的兩幅大畫吸引了眾多的觀眾。一幅是“約翰·布龍布龍的肖像畫”:人物是周小平畫的;背景則是典型的大幅土著圖案,出自約翰·布龍布龍之手。這一幅畫就把土著人與土著藝術生動地展現出來了。

還有一幅是“從藝術到生活”:畫幅的右邊,約翰·布龍布龍用土著畫法繪出望加錫風格的漁船與魚,它們都朝向西麵;在西麵的水波裏,這些土著畫法的扁平的魚漸變成有立體感的中國畫裏的魚,當然這一部分出自周小平之手。周小平回憶說:“這幅畫很大,我們畫了很長時間。那一段兒,腦子裏老在想這幅畫。有一天夜裏,我做夢,夢見布龍畫的扁平的魚在動。我醒來,突然就想到,要畫這些扁平的魚遊過來,就變成立體的中國畫裏的魚了。”

周小平與約翰·布龍布龍用這兩幅畫向我們揭示了一個深奧的道理。千萬年來,從藝術到生活,從曆史到現實,地球上的各個民族不正是在這種遷徙、對比、交流、切磋與融合中互相學習、蹣跚前行、不斷進化發展的嗎?

實際上,周小平已經成為全世界描畫澳洲土著最多的畫家;他也是第一個與澳洲土著畫家合作創作的人。

周小平越來越自覺地做著文化交流的工作。他發現中國觀眾如饑似渴地希望了解澳洲土著。他就安下心來,躲進書齋,寫了一本書——《尋夢澳洲土著》。2006年,此書由重慶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內容豐富文筆生動的書。我們也許永遠也沒有機會深入土著地區;然而,這本書帶領我們跟隨周小平的足跡,去領略土著的家園與文化。

澳洲電影編劇及導演詹姆斯·布雷德利(James Bradley)被周小平的故事吸引,跟隨他三次深入土著地區,拍攝了一部激動人心的紀錄片《赭石與墨》。2011年,這部紀錄片在世界各地的電影節公映以來,獲得廣泛好評,並獲得了多個獎項。

對於如今的周小平,深入土著地區,已經不僅僅是畫家“采風”,而是回鄉探親,探望他的大批土著朋友與親人,尋找高尚純樸的人性,尋找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尋找藝術家的最高理想與良心。“總有一天,我會將畫室搬進叢林。”周小平對我說。

 

選自在澳出版新書《這邊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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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ikeOZ 回複 悄悄話 華人肯吃苦,淘金收獲頗豐,引起白人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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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肯吃苦,工作時間長,收入多, 家庭不在身邊,淘金後又把大部分收入寄回國內恐怕是引起白人嫉恨的主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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