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畫家呼鳴
辛夷楣
二十年的中國軍旅生涯,二十多年的南太平洋生涯,造就了她多姿多彩的人生,她畫性感女兵,她畫健美村妞,她畫《新八十七神仙卷》,東西方藝術在她的畫裏美妙融合
呼鳴是一個風格獨特的畫家。二十年的中國軍旅生涯和二十多年的南太平洋生涯,古老的東方藝術與文藝複興以來的西方藝術,造就了呼鳴多姿多彩的人生,也形成了她絢爛雄健的畫風。
迷糊編輯
我是二十年前在悉尼一家中文周報工作時,認識呼鳴的。她高高挑挑的個兒,麵色白淨,細眉順眼,笑口常開,很得同事們歡心。她剛來時,是版麵編輯。她貼版上手很快,貼的版麵漂亮舒服,有時還配上插圖和題圖,很有點畫家的派頭。隻是她小錯不斷,有時把這篇文章的題目貼到那一篇上;有時又把文字貼得上段不接下段;有時她做好的題目又找不到了。
她如此雲天霧地,同事們開始緊張了。因為大家都很忙,一個蘿卜好幾個坑兒,哪有精力來跟在她後麵檢查呢?幾周下來,同事們明白過來,她不是不認真,是記性不好,而且是意識流式的記性不好。她也不知自己何時跑神兒,何時出錯。最嚴重的一次,她把版紙上的出版日期2001年貼成了1901年,幸好在送印刷廠之前讓一雙警惕的眼睛發現了。總之,一不小心,她的錯兒就見了報,純屬防不勝防。
有幾次,我真有點兒火冒三丈了。她卻態度極好,全沒脾氣。她說,她丟的東西無數,從前在部隊裏常寫檢討的。後來,我才知道,她丟三落四的毛病是與生俱來的。我們發現她文章寫得不錯,且很有編輯眼光,就分給她兩個副刊版麵。她做得有聲有色,很有看頭。
有一天,呼鳴把她作品的相冊拿來給我們看。我不禁大聲感歎:“呼鳴啊,你畫得這麽好,讓你貼版,我們真是大材小用了!有人說悉尼是藏龍臥虎之地,還真說對了。我采訪過在澳的大多數華裔畫家,依我看,你大概是最有潛力的一個!”她現出驚訝的神色。
呼鳴愛聊天,愛開玩笑,性格豪爽。本來,我隻知道,她是畫家,北京人,剛從新西蘭搬到澳洲。一天,她笑著告訴我們,她在國內當了二十年兵,退伍時,副團官階。我們笑她:“怎麽看不出來你是副團級啊?”她牛氣哄哄地說:“看不出來的事兒多了去了,我家祖先是南匈奴,要是早生些年,沒準還就成了格格呐!”
偷看米開朗基羅的女兵
呼鳴的祖上是來自匈奴的四大姓氏呼延兒氏。南匈奴在漢代遷居中原。據說,漢武帝把她的祖先發配到了山東聊城一帶。至今,聊城冠縣還有十幾戶姓呼的。呼鳴的祖爺爺是細木工匠,一手好活遠近聞名,專給寺廟雕刻佛龕。她的爸爸從小在這位祖爺爺身邊長大。看來,呼鳴不僅遺傳了祖爺爺的藝術天分,她的血液裏還流淌著豪放雄健的大漠基因。
1955年,呼鳴生在北京。她的爸爸媽媽都是北京陸軍總院的醫生,她從小在東城的陸軍總院大院裏長大。她爸爸是耳鼻喉科的,媽媽是放射科的。爸爸媽媽都想讓她學醫,她爸爸還說:“你手準,膽子大,適合做手術,最好學眼科。”可她對學醫不感興趣,她從小喜歡畫畫。
上幼兒園時,快過“三八婦女節”了,老師讓小朋友們給各自的媽媽畫一張賀卡。呼鳴靈機一動,決定給媽媽畫一個蒼蠅拍。她在紙上畫滿格子,又在中間畫了一隻大蒼蠅。老師問:“這是什麽?”呼鳴仰起小臉聲音清脆地回答:“這是我送給媽媽的蒼蠅拍,讓媽媽除四害。”老師心說:“你這孩子,畫什麽不好,畫什麽蒼蠅拍啊!”但是,她看著呼鳴天真的笑臉,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上小學時,她畫了包身工的故事,參加了北京少年宮的展覽。她上小學三年級時,文革開始了,八個樣板戲充斥一切。陸軍總院大院很大,在北京東城南小街一帶很有名氣,院裏的柏油路又寬又平。隻要一下學,呼鳴就和大院裏的幾個小朋友拿畫石在柏油路上畫畫。那陣子,呼鳴覺得什麽都沒有在柏油路上畫大畫好玩。她就象得了魔症,簡直畫瘋了。她滿書包畫石,一放學就趴在柏油路上畫真人那麽大的白毛女、吳箐華和李鐵梅,不到天黑不回家。
呼鳴上中學時,文革仍然如火如荼。學校讓她畫毛主席像,老師囑咐她說:“毛主席畫不像,可不得了,你一定要打格放大,打好了格子,帶著無產階級感情去畫。畫得不象是立場問題,畫得不好是感情問題。”老師的這番教導真夠嚇人,又是立場又是感情。幸虧,呼鳴膽子大,要不早打退堂鼓了。那時的學校什麽都不教,呼鳴除了畫毛主席像,畫板報,就是背語錄,演樣板戲,無聊得很。她就磨著爸媽讓她走後門當兵。
1970年底,十五歲的呼鳴,幸運地到天津的254醫院當兵去了。醫院看她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會畫板報,又會唱樣板戲,就把她分配到政治處。她一人身兼數職,既當廣播員、圖書管理員,又當電影放映員。254醫院設在軍閥曹錕的舊宅,這裏抗戰時期就是醫院,圖書館的藏書十分豐富。這使呼鳴大喜過望。她利用身為圖書管理員之便,借整理封存書籍為名,六年裏偷看了大量的中外文學名著,還把它們悄悄地借給其他女兵。
有一天,呼鳴在封存的書裏找到了一本日文版的米開朗基羅《藝用人體素描基礎》。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人體被畫得如此健美,如此莊嚴,每塊肌肉都那麽有彈性,都那麽飽滿。用呼鳴的話說:“當時就象看到升國旗一樣,渾身熱血沸騰。”她知道自己發現了至寶,絕對不能錯過。她悄悄把這本書偷出來,壓在自己枕頭下麵,沒人時就拿出來細細地看,還在本子上反複臨摹。呼鳴從畫蒼蠅拍,畫白毛女,畫毛主席像,到臨摹米開朗基羅,總算走上了學習繪畫的正路,她是幸運的。
突然有一天,呼鳴發現枕頭下的米開朗基羅和自己的臨摹本不翼而飛了。她急得團團轉,又不敢問別人。幾天後,政治處主任把她叫去,“啪”地一聲,把米開朗基羅的《藝用人體素描基礎》往桌上一放,呼鳴立時傻了。
主任板著臉問:“你在哪兒找到這本書的?”她照實坦白:“我從封存的書裏找出來的。”主任聲色俱厲:“老同誌早就反映你思想複雜,如果再不加緊思想改造,你就會走向腐化墮落的深淵……”
呼鳴為此三番五次寫檢查,但總是通過不了。不過,上級對呼鳴還是很寬容的。她多次被送去參加業餘美術創作班,她的畫曾幾次參加軍內畫展。她自編自畫的幻燈片《搏鬥》,還獲得全軍幻燈會演一等獎。
1976年初,呼鳴被調到護訓班,學生理,練打針,看手術。她天生膽子大。晚自習時,她常一個人在解剖室裏把屍體翻來翻去,琢磨各部分肌肉群。不讓畫人體素描,還能不讓研究肌肉群?呼鳴向米開朗基羅學畫的心能擋得住嗎?
呼鳴發現,畫人體素描,向米開朗基羅學習的最好地方是澡堂。他們醫院的澡堂一星期開放兩天。澡堂裏,總是人頭濟濟,一個噴頭下麵好幾個人。年輕的女兵、女護士和女醫生們脫了軍裝,一片蓬蓬勃勃的裸體,太美了。呼鳴打開畫夾,在水蒸氣中鋪開畫紙。有的女兵尖叫起來:“呼鳴,你真流氓,不許畫我!”有的卻說:“我才不在乎呢,畫唄,但是,不許畫臉!”幸虧,醫院領導不知道澡堂裏的這一幕,要不又得讓呼鳴寫檢查。
1976年7月28日淩晨,呼鳴被驚醒了,一睜眼,天花板裂了一條大縫。唐山發生了大地震,天津屬於重災區。剛從護訓班畢業的21歲的呼鳴被分配去登記死屍。不一會兒,操場上的四個帳篷裏就裝滿了死屍。呼鳴站在這些極為醜陋慘不忍睹的死屍中間,在登記簿上寫:擠壓綜合症死亡,電擊傷死亡,粉碎性骨折死亡,窒息死亡……這種強烈的視覺衝擊伴隨了她一生。後來的幾十年,她一直把歌頌生命描畫健美的人體當作神聖的天職。
從城隍島到敦煌
1976年10月,“四人幫”終於被粉碎了,文革結束了,醫院把呼鳴調回政治處當俱樂部主任。呼鳴卻堅決要求去學畫畫。領導破例允許她回北京學幾個月畫畫。她找到好友邵飛的母親、中央美院的教授邵晶坤。邵晶坤同意帶她去新疆寫生。1978年,她們去新疆寫生幾個月。天山南北的大漠雪山滋潤了她。呼鳴要進美院要當專業畫家的心意更堅定了。
從新疆一回到天津部隊醫院,呼鳴軟磨硬泡一再要求去報考美院。領導終於說,你可以報考美院,考上就上,考不上就回來;要是畢業了,還得回部隊。呼鳴跑到天津美院,人家卻說,交作品的時間已經過了,你明年再來吧!呼鳴急得哇哇大哭。她第二年就25了,過歲數了。
校長辦公室的人見她大哭,好心地說:“那你把畫兒給我們看看吧!”呼鳴趕緊把去新疆寫生畫的畫拿出來。一看畫,人家說,你來考試吧!就這樣,她參加了初試,又參加複試。她的創作《春天的早晨》得了94分,是同屆考生的最高分。當屆是天津美院麵向華北地區第一次招生,考生幾千人,中國畫專業隻取六個,她是幸運者之一。
1979年,呼鳴進入天津美院國畫係。班裏的五個同學中,三個曾是中學的美術教師,一個畢業於工藝美術學校,呼鳴自知自己基礎最差,所以特別用功,連續三年是三好生。1980年,她用一個暑假創作了《天池借月》,她的構思來源於《山海經》。月光下,豹身人麵的西王母披著三千丈的白發,悠閑自在地臥在天池中。此畫參加了全國第一屆青年美術作品展,之後又參加了天津第一屆青年美術作品展,獲得二等獎,被天津博物館收藏。
大學第二年,呼鳴與班裏的五個同學坐船去城隍島寫生。城隍島位於渤海與黃海的交界處,是廟島群島中較大的島,與蓬萊遙遙相對。島上的人們世代打魚為生,不論男女肌肉發達,尤以壯健婦女著稱。呼鳴告訴我:“城隍島的女人特別豐滿。她們古銅色的皮膚,在勞動中肌肉的變化,真使我難忘。”此後,健美豐滿的城隍島婦女成為呼鳴終身作畫的模特。
大學三年級時,美院組織他們去敦煌上半年的臨摹課。老師要他們盡量多臨,給他們提出的口號是:“把敦煌壁畫的牆皮揭回來!”當時,敦煌很苦,幾乎沒有青菜,隻有洋蔥和土豆。在石窟裏,不允許點燈,在昏暗的彌漫著洋蔥味的石窟裏,呼鳴和同學們借助手電與蠟燭,趴在地上日日夜夜地臨摹。半年下來,呼鳴眼睛近視了,戴上了眼鏡。但是,她和同學們領略了敦煌的真諦,帶回了“敦煌壁畫的牆皮”。
呼鳴對我說:“中國畫用線條造型,隻有大量臨摹,你才能體會程式中的精神,才能掌握中國畫用線條造型的真諦。敦煌半年的臨摹課,我受益終生。”她在敦煌臨的這二、三十幅畫,得了臨摹課的高分,被留在了天津美院國畫教研室,至今還用來作教學用。
最後一年國畫係分專業時,呼鳴選擇了國畫人物。她畫了大量的人體寫生。搞畢業創作時,學校規定,全國各地都可以去。酷愛西北渾厚風格的呼鳴選了延安棗莊附近的一個小村子——山王河。在那裏,她一住兩個月,學會了喝陝北稠酒,學會了剪紙,學會了唱黃腔野調的信天遊,長了一身虱子,畫了一幅大型工筆重彩——《山王河》。畫上是18條陝北漢子打腰鼓,仿佛是對男性雄風的渴望與歌頌。有意思的是,呼鳴的畫裏從此就很少再有男人的形象了。
1983年,呼鳴從天津美院畢業,隨後被分配到八一電影製片廠搞特技美術設計。在八一廠,她一幹五年,參加了電影《火燒圓明園》、《血戰台兒莊》、《八女投江》和一些電視連續劇及軍教片的美工和特技美術設計。在外景地,她還寫了一個兒童科幻電影劇本《白日夢》,發表在1986年的“八一電影”雜誌上。1989年,呼鳴告別了二十年的軍旅生活。1990年,她飛到新西蘭,自費學習英語。
用畫筆找回屬於自己的心思
呼鳴在天津美院學過日文,對英語則一竅不通。乍到新西蘭,麵對異鄉異地異人,她困難重重。一次,她到稅務局去申請稅號。人家說的英語她聽不懂,她想問的又問不出來。她急中生智,連忙取出紙筆,在上麵畫了兩幅畫。一幅是,她走到稅局櫃台去領稅號;另一幅是,她坐在家裏,旁邊有一個郵箱。稅局的新西蘭官員笑了,在郵箱上畫了一個鉤。呼鳴也笑了,她明白,她坐在家裏等稅號就行了。
新西蘭是極難找工的,正在財源枯竭難以為繼之時,又是畫畫救了呼鳴。奧克蘭有個東方市場,蠻熱鬧的。經畫友維明和二幼的介紹,呼鳴租了個攤兒,給人畫像。當時,維明在右大門畫肖像。詩人顧城還活著,他常在維明的攤客串,隻畫側麵像。呼鳴則在左大門畫肖像。她又買了些舊盤子,在盤子上畫上畫,擺在攤上賣。她還幫顧城的妻子謝燁代賣她燒的微型茶壺。這樣,呼鳴一至五在語言中心上課,周末則擺攤畫畫賣盤子,錢還掙得不少。牛仔褲左口袋放大票;右口袋放硬幣。
1992年,經朋友介紹,呼鳴去WB卡通公司畫卡通。這家公司後來還給她辦了工作簽證和永久居留。這時,她與一位新西蘭人結了婚,有了一個工作室兼畫廊。她的生活安定下來。 1993年,呼鳴開始專心畫畫了。可是很快,她帶來的宣紙和顏料就用完了,她隻得就地取材,用油畫布和油畫顏料創作。
當她靜下心來,任自己的思想自由馳騁之時,她原來的生活積累很清晰地體現在她的畫作裏。呼鳴回憶最初的創作時說:“帶著中國胃,90年我出了國。洋畫片拉走了每一天,一拉又是二十年。國外的那段日子裏,我滿腦子想的就是:那碗餃子、那件紅肚兜、那辮子大蒜、那串幹辣椒、那支景泰藍頭飾和那些勞動婦女的肌肉。我象一個走失的散人,沿著畫布,一筆筆地又找回了屬於我自己的心思,有一種無中生有的喜悅。”
呼鳴用油畫布和油畫顏料嚐試畫中國傳統的工筆重彩,年畫風格的“呼鳴式油畫”誕生了。她的技法從始至終都無法界定在傳統西畫裏,她倒是相當接近當代繪畫的理念。海外自由的藝術空氣充分調動了她的想象力。她1993年的油畫《黃昏奏鳴曲》、《紅手套》等充滿黑色幽默與荒誕情趣。
呼鳴獨特的生活經曆,紮實的學院式基本功訓練,豐厚的東西方藝術積澱,奠定了她非同尋常的雄健畫風。你絕不會把呼鳴的《好吃不如餃子》、《收工以後》或《秋收》與其他人的女裸體作品混淆。她的這些畫都是三個半裸的中國婦女充盈畫麵。她們個個豐乳肥臀,健美而不失嫵媚,肥碩而不失秀麗,性感而毫無色情。她們站在麥田裏、石牆前。有人挽著漁家女的大髻;有人頭插景泰藍頭飾;有人帶著山東的手繡肚兜;有人穿著上腰的大花褲叉;還有人手捧北方農村常用的粗瓷大碗。好一派濃鬱的中國北方鄉土氣息,充滿了呼鳴對女性健美和“勞動最光榮”的歌頌。
後來,呼鳴又陸續創作了《曬辣椒》、《乘涼》和《凝視》等一係列村妞畫幅。不論是兩個還是一個村妞,呼鳴都給我們展現了她們佼好的麵容與健美的身軀,又配以極富中國北方農村特色的幹辣椒、大蒜辮與陶罐等背景。畫麵表現的這種健康、豪放、性感與祥和,讓人浮想聯翩心曠神怡,揮之不去久久難忘,為廣大觀眾與評論家垂青。
呼鳴深受莫言與張藝謀的影響。2012年初,呼鳴在悉尼的作家節見到了她仰慕的莫言。她對莫言說:“莫言老師,我九十年代看了您的《豐乳肥臀》,就畫了《好吃不如餃子》。”莫言立刻問:“有你的畫嗎?”呼鳴趕緊拿出畫冊。莫言一邊看畫冊一邊說:“你的畫還真有點象《紅高粱》。”
呼鳴的工筆重彩式油畫,帶有強烈的敘事性和濃鬱的壁畫風格,又非常詼諧幽默。她特別欣賞吳道子、張萱和周昉等唐代大畫家的人物畫。他們畫中的女性豐肥雍容,充滿了繁榮、自信、滿足與大氣的盛唐風貌。中晚唐之後,婦女形象豐肥失度,到了明清更是纖細孱弱,不為呼鳴所取。她的工筆重彩人物豐肥雅致,色彩鮮豔豐富,明顯帶有吳道子、張萱的特色。
1998年,她將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加以改造賦予新意,畫成《新遊春圖》。她把馬上的一個女人換成一個外國男子;他後麵騎在馬上的侍女抱著混血小孩;最前麵的一名侍女裙裾高高撩起,露出大腿上毛利人的紋身。很顯然,呼鳴是在告訴人們,時代的變化不可抗拒,東西方的融合正是趨勢。張萱若地下有知,看了這幅畫,肯定忍俊不禁。
呼鳴這一階段創作的《俱樂部》、《黃昏奏鳴曲》與《一陣小風》都有異曲同工之妙。2012年,呼鳴又把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與法國超現實主義大師瑪格林特的一張女人騎在馬上的油畫,打散重組,創作了更見功力的油畫《穿過瑪格林特的森林》。
另類女兵飽受爭議
在悉尼南麵一百多公裏的地方,有一片山清水秀的山穀。因為附近時有袋鼠出沒,人稱袋鼠穀。呼鳴的男友在那裏建了一所房子,還給呼鳴單蓋了一間陽光充沛的畫室。自本世紀初,呼鳴就在那裏潛心畫畫。呼鳴的潛心是非常徹底的。她對我說:“我的朋友子軒說,她要精簡衣服,精簡朋友,精簡聚會,安心畫畫寫作。我覺得她說到我的心裏去了,我也要這樣做!”呼鳴的朋友女畫家王蘭說她是“勞動模範”。這位“勞動模範”每天在山上專心畫畫,她總說:“畫畫是我的生活方式。”
像老農民一樣,呼鳴淩晨即起。梳洗之後,她就打著手電來到畫室,先把爐火點起來。劈柴燃著時,鳥叫了。她開始喝咖啡時,太陽出來了。她一邊喝咖啡,一邊思索要畫的畫。這樣,思索好一陣,她才動手畫畫。她在舊貨店買了把生鐵壺,放在火上燒水,還把紅薯南瓜放在爐子上烤著。
早上八、九點鍾,呼鳴到她的菜園裏拔草、澆水、施肥,幹一個多小時活,曬曬太陽。早上十點多鍾,小畫室裏飄逸著紅薯和南瓜的香味,呼鳴該吃早飯了。吃完飯,她繼續聽歌畫畫,直到太陽落山,她就拿著手電回家,做飯吃飯。飯後,她也許寫點東西看會兒書,或者看會兒電視連續劇,早早地就睡了。偶爾看個驚險大片,就算是她對自己的犒勞了。
隱居袋鼠穀的這十幾年,呼鳴不愧豐產畫家。她不僅豐富了豐乳肥臀的村妞係列,創造了人見人愛的金魚仕女係列,推出了關注環保的“轉基因”係列與動物係列,不斷豐富了引起爭議的女兵係列,還隆重推出了新八十七神仙卷係列。她先後在澳洲三大城市悉尼、布裏斯班和墨爾本舉辦了個展。2007年秋天,呼鳴第一次在北京舉辦個展,就引起極大轟動,成為有爭議畫家。爭議帶來更多關注,自2010年以來,呼鳴連續三年在北京舉辦大型個展。
呼鳴是個有意思的人,她也淨遇到些有意思的事兒。2007年10月18日,她在北京東郊798仁畫廊舉辦個展。因為畫廊特別大,呼鳴就在北京東城租了間房,辛辛苦苦畫了10個月。這次展出的作品除了長卷《新八十七神仙卷——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外,還包括女兵係列、村妞係列等等,總共三十多幅。策展人是澳洲華裔學者陳順妍,澳洲駐華大使芮捷銳(Geoff Raby)到會致辭。王一燕博士特地從悉尼趕來擔任現場翻譯。開幕式氣氛極為熱烈,觀眾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沒想到,三天之後,798畫廊區保衛處的人來了。他們說:“有人舉報,你們的畫侮辱解放軍,我們也看了。你們最好把畫摘下,如果我們摘,性質就不一樣了。”他們還留下了一份摘畫通知書。畫廊的人趕緊給呼鳴打電話。呼鳴當時正和芮捷銳、陳順妍等人在一起。呼鳴很鎮靜地對仁畫廊的人說:“摘就摘吧,展三天夠了,我也不願給你們添麻煩。”芮捷銳就建議,搬到澳洲大使館去展。呼鳴說:“算了,不用了,三天就達到目的了。”
大約幾個月後,一位好友告訴呼鳴:美國一個很重要的網站登載了你所有的女兵畫。時隔幾天,俄羅斯一個重要網站又全部轉載。這時,中國的一些人在網上傳說:“老毛子惡搞中國女兵。”這樣熱炒了一段兒,人們才發現這些畫不是老毛子畫的,是澳洲華裔畫家呼鳴畫的。於是,網上又開始爭論起這些畫的優劣高下。還有些網民呼喚呼鳴出來參與爭論。當時,呼鳴正在悉尼生病,實在無暇顧及。後來,病好了,她才上網瀏覽了一下。她發現一些條目警醒深刻:
“與其說呼鳴如此的繪畫創作是因為她的從軍生涯,或者她的天賦在起作用,不如相信這是她人生經曆蘊涵的無畏勇氣和膽量的超越,抑或根本就是代表中國女性整體意識壓抑的爆發。”
“這是一種從容的、微笑著的抗爭(但不容你有半點認為是惡搞的想法),卻是用女性體態天賜的話語權進行的攝人心魄的抗爭。”
“用女兵來作為載體,始終是一個具有爭執性的話題:暴露、開放、各異的表情顛覆了大部分人心中的女兵形象,而健康、柔美的肌體又傳遞著女性的肢體之美。”
“最有人性的女畫家是從我們“八一”廠出來的。”
“我個人認為呼鳴是一個很值得推崇的人。她之所以能畫出這樣的畫,是因為她沒有被這個社會所束縛。作為藝術家,要的就是一種膽識,一種精神,一種個性。”
呼鳴想不到能在網上找到這麽多知音。她很感動,有如心中流入清泉。
呼鳴自小生活在陸軍總院大院,十五歲參軍,三十五歲退伍,童年、少年和青年全在軍隊裏。她大部分的夢境都與軍隊有關。她是在畫自己的記憶,畫自己的回憶錄。
我對她說:“我最喜歡你那幅《又忘穿內褲》。我就知道,你是在畫你自己,你肯定又忘了。”她笑著講給我聽:“我們夜裏常有戰備演習。我睡覺時習慣脫掉貼身內褲,換上軍隊發的寬鬆軍衩。一聽見緊急集合號,跳起來懵懵懂懂摸不著內褲,幹脆就不穿了,大軍褲一套完事。”
當然,呼鳴又不僅僅是畫她的記憶,她是用記憶當素材,濃墨重彩恣意誇張地創造她的女兵世界。這些女兵穿著透明軍裝,個個健康性感,快樂純真,活力四射。軍隊的嚴肅紀律難掩她們的青春與性感。枯燥的革命詞藻引來她們俏皮的微笑。
呼鳴是戲劇意識很強的畫家,這一點在她的女兵係列中體現尤為明顯。無數次“緊急集合”,有時“又忘了穿內褲”;各種姿勢想盡辦法“練打針”;蚊帳裏學“紅寶書”,高唱“東方紅太陽升”;在“備戰的那些日子”裏經常演習“黃河黃河我是泰山”“鬼子在明處我們在暗處”;還有“學雷鋒的日子”和“今天我休息”等等,這樣一幕幕的場景,合成了一出五彩繽紛的女兵大戲。
這出女兵大戲題目醒人,畫麵刺激。它不僅挑戰我們的認知,也挑戰我們的視覺。這是網上爭議的焦點。呼鳴自己解釋說:“我從小就是一個性格反叛的孩子。部隊的紀律壓製了我的性格。直到出國,我的逆反性格才一步步釋放出來。我的透明軍裝係列就是兩個字——顛覆。顛覆傳統,顛覆視覺習慣,也顛覆自己。”
經過網上的大爭論,中國社會各界越來越接受呼鳴的女兵係列,越來越認可她獨具一格的畫風。2010年以來呼鳴在北京舉行的三次大型個展,無不以女兵係列為重點,無不轟轟烈烈。海內海外,女兵係列紅得發紫十分搶手。
呼鳴並沒有想到中國觀眾在短短幾年裏就接受了她的另類女兵。她笑著對我說:“凡降臨的,都是上天的美意。我尊重自己的原始感覺,尊重自己的創作良心。我活著就為畫畫。我從學中國畫起步,後來改用油畫材料畫畫,摸索著走自己的路,有很多樂子。我畫畫,為了取悅所有愛我和愛我畫的人。”
向大師致敬
呼鳴最欣賞唐代畫聖吳道子的名畫《八十七神仙卷》。在天津美院時,老師給他們詳細地講解了這幅稀世珍寶在中國畫史上的地位,並讓他們細心臨摹。呼鳴問老師能不能借到手卷。此畫的氣勢、細節與神韻使她傾倒。花費了很長時間,她終於一筆一筆地臨完了。她很想用永樂宮壁畫的形式把八十七神仙卷再畫一次,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直到來到澳洲,住進袋鼠穀,生活安定了,思想放開了,她就又想重拾夙願。
《八十七神仙卷》是中國美術史上極其罕見的經典傳世之作,代表了中國古代白描繪畫的最高水平,其藝術魅力堪與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比肩。吳道子的這幅巨作描繪了八十七位神仙列隊行進,場麵宏大,構圖壯麗,線條圓潤,神情華妙,被曆代畫家尊為經典。
2005年,呼鳴開始醞釀,以《八十七神仙卷》為基礎,把畫上的男神都抽走,換上幾十個中國不同時代的婦女。她決定從晚清到當今,專畫一百多年來女人服飾的變化,通過服飾的變化,凸顯社會的變化。
她對我談起她的設想,我很激動地說:“話劇界的人說,處於巔峰狀態的導演就想導莎士比亞,導《漢姆萊特》;書法界的人說,處於巔峰狀態的書法家就想寫《心經》。現在,你身體好精力充沛,正處於創作巔峰時期,畫《新八十七神仙卷》正是時候。”這確實是大手筆。忠實再現《八十七神仙卷》的神韻已經很難,何況放大了幾倍?何況翻新與再創作?
呼鳴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完成這幅十四米長的長卷。她是很善於取名的,她給這幅長卷取名《新八十七神仙卷——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是一支精彩紛呈花枝招展的隊伍,也是一支欣欣向榮充滿希望的隊伍。2007年10月,這幅長卷一在北京798的仁畫廊展出,就引起觀眾與專家的極大興趣。雖然僅僅展出三天,買家卻很快出手將這幅長卷買走了。
2008年奧運期間,澳洲駐北京大使館舉辦了《南方的天空》畫展,八位活躍於中澳兩地的華裔畫家參展。呼鳴就把創作過程中畫的一幅七米長的《新八十七神仙卷——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色彩稿送去了。策展人將這幅畫放在展廳的正中央。
澳洲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夫婦為畫展剪彩致辭。他倆在這幅畫前流連忘返指指點點。陸克文的普通話講得很好,他擔任外交官時,在北京住了好幾年。呼鳴指著畫上那位穿著旗袍大衣帶著帽子口罩的婦女解釋說:“這是南下幹部。”陸克文笑了。他用清晰的普通話說:“公私合營時期。”呼鳴也笑了。陸克文夫人指著穿喇叭褲拿錄音機的女孩說:“八十年代這個時候,我們在中國。”不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從這幅瑰麗的長卷,形象地感知了中國近代一百多年的發展變化。
2012年,呼鳴在墨爾本國際畫廊(MIFA)和北京今日美術館先後展出長卷《新八十七神仙卷Ⅱ——呼鳴向大師致敬》。這一次,她用了兩年時間,把畫上的男神抽走,換上了三十幾位她喜歡的西方繪畫大師筆下的女性。她以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畫家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起頭,把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達·芬奇、庫爾貝、安格爾、列賓、達利等大家的名作巧妙地穿插其中,最後以畢加索的《海邊》結尾,構圖精妙,色彩絢爛,氣勢恢弘,讓人驚豔叫絕。
呼鳴善畫人體的專長在這幅十六米的長卷中盡顯無遺。全裸的維納斯、米開朗基羅的智慧女神和小天使、躺在前麵的紅衣女人、庫爾貝的跪著的紅衣篩麥女人與安格爾的浴女全都各顯風姿,優美傳神。安格爾是法國古典主義畫派的最後代表。這幅浴女背影是他的得意之作。老安格爾在晚年反對任何創新,但是他一定會對呼鳴這位東方後輩報以微笑。呼鳴將他的浴女臨摹得惟妙惟肖,而且把浴女放在了這幅創新巨作的顯要位置。最感欣慰的也許是唐代畫聖吳道子了。呼鳴不僅把《八十七神仙卷》的“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神韻表現得淋漓盡致,更把畫卷中部的神仙樂隊畫得精彩生動呼之欲出。最為可貴的是,她使東西方藝術瑰寶歡聚一堂,互相映襯相應生輝。
1937年5月,徐悲鴻在香港的一位外國收藏家那裏發現了《八十七神仙卷》。他立即花重金買下。在抗日戰爭中,他攜帶此畫,輾轉各地,以命相托,在空襲中痛失此畫後,又再次以重金購回。1953年,他逝世後,夫人廖靜文將此畫與他的其他收藏捐獻給國家。徐悲鴻當年在給《八十七神仙卷》所寫的跋中說,此卷之藝術價值“足可頡頏歐洲最高貴名作”。現在,呼鳴用她苦心孤詣創作出來的《新八十七神仙卷Ⅱ——呼鳴向大師致敬》向世人證明徐悲鴻的評價公允精當。
正如今日美術館副館長高鵬在展覽前言中所說:“《呼鳴向大師致敬》是對藝術家人生和創作曆程的一次梳理。展覽中呈現的,是那些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濃濃軍綠;鄉土情思彌漫的遍地金黃;八十七神仙與大師筆下女性的奇妙對話;還有人類與動物的瘋狂聚會。最終,呼鳴用五十多個春秋向大師們致敬,向記憶致敬,向所有有情生命致敬。無疑,她筆下亦真亦幻的場景,亦莊亦諧的形象,為我們展現了一段關於生命的再思考。”
2014年初,鳥語花香的悉尼到處彩旗飄揚,充滿節日氣氛。粉紅色的彩旗上,慈眉善目的白馬披著紅色錦袍,提醒我們:馬年來到了!悉尼是澳洲最大的城市,也是移民人數最多的城市。悉尼市政廳曆來非常重視中國新年,每年都要組織花燈大巡遊等活動。今年,悉尼市政廳特地邀請呼鳴為這一慶典創作了這幅油畫:“四季平安”。在大白馬的四周,呼鳴畫了四個四季喜娃,背景上則點綴著圓形的“福”、“祿”、“壽”、“喜”、“財”篆刻紋樣,正中的條幅題字“馬到功成”。市政廳用這幅畫製作的彩旗掛滿了悉尼的大街小巷。這色彩豔麗充滿中國年畫風格的馬年彩旗,是呼鳴獻給所有人的美好祝願,也讓生活在異鄉的華裔遊子們感到歡欣溫暖。
近些年,呼鳴決定常住北京,陪伴照料年老的母親。她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北京,那裏還有她大群的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她的生活當然比在袋鼠穀豐富多彩許多。呼鳴喜歡玩智能手機,她忽然就用智能手機寫起回憶錄來。她一開始寫,就停不下來了,往事如流水般傾瀉。她的記性非常之好,細節非常生動,故事十分精彩。她的策展人很有商業頭腦。她立即申請了一個手機公眾號,把呼鳴寫的故事一段段地陸續往上放,每段都配以呼鳴的畫和老照片,並且配有評論。結果,呼鳴的公眾號非常受歡迎,當然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大概有兩年時間,呼鳴就這樣持續寫作自己的故事,她的公眾號不斷放。如今,朋友們都希望呼鳴能將這本自傳早日出版。
選自在澳出版新書《這邊風景》。
其實,隻要有某種風格,無論多爛的畫,早晚多少會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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