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在曆史上以產鹽聞名,北周時即因鹽設縣,名曰富世。唐初,因避太宗名諱,更名為富義。及至北宋,為避又一太宗名諱,終定名為富順。千年前的兩次規避王諱即是地方業已王化的明證。既已歸於王化,聖賢文章及思想自然廣布於治內,以期教化愚民。而其成果確也頗為可觀:一方麵,有宋以降,曆朝所出兩百多進士為地方在蜀中博得才子之鄉美譽;另一方麵,聖賢教化輔以刑條律法亦使得鄉民性平和而尚中庸,知自足而懷天下。因此,選賢任能與教化民眾兩方麵皆達王治之理想。
論及縣中與讀書相關古跡,自然首推供奉至聖先師的文廟。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氣勢磅礴都算得上對這座由功成名就的舉人進士捐資而建的殿堂並不十分過分的褒揚。與文廟相比,另一處被認為是開地方風化的古跡“讀易洞”則顯得相當寂寞。如果不是門口十幾年前立起的一塊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和在大紅橫幅標語後隱約可見的匾刻,很難讓人想到這裏邊竟然有一石洞,而常年緊扣的黑漆大門同大門外支部工會的朱紅招牌是如此和諧一體,讓人更難以想象這門裏的石洞會跟讀書扯上關係。
關於這讀易洞的來曆,我小時候聽說過一個淒涼而陰鬱的故事。故事說一個讀書人,在這洞中研讀易經,頗有收益且即將領悟玄機之時,洞外雷鳴將雨,書生便挪步出來看天,卻在洞口被雷電擊中,而即將破解的天機終不傳於世。為了那可憐的書生,這洞便取名為讀易洞。我那時並不知道什麽是易經,更不明白為什麽這書生要讀易經,但語焉不詳的悲劇最讓人難忘,我雖忘了是從誰人那裏聽來的這個故事,卻記住了那個可憐書生。
很多年後,我才從清段玉裁的《富順縣誌》中知道這個洞的真實來曆。按曆史,在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及天僖年間,這洞中住有一易學大師李見。其人寒門出身,好讀易經,並將研習所得作了一本書,名《易樞》,因此頗具小名。其時正值澶淵之盟已定,真宗趙恒醉心於天書祥瑞、泰山封禪,知易者自然可自居為奇貨。偏這李見卻淡泊功名,決心做一個處士,甚至在拒不奉召、被縣知監強行押解上京的情形下,於途中仍尋機逃走,終不知所蹤。如此各色之人,所著《易樞》自然是軼而不傳,而其所留文字亦隻剩下一首詩的末一句:“滿朝青紫是何人?”
由於史料不多,所著也僅剩片語,要完全了解這位李見大師已無可能,但其間還是有一些令人把玩的地方。一方麵,從他所留的七個字來看,文風直白而無雕琢,意境多憤而失平和,如果以佳句傳於世來判斷,傳於世的既不甚佳,其書其文可觀者大概也寥寥。在我想來,真宗朝後期對製造天書與祥瑞的執著或使大師的成名成為必然,而這位解易天才本人又是否被作為祥瑞獻於廟堂亦非不可思考的論題。另一方麵,從他極其決絕地不願入朝來看,似乎應是一個出世的道家,但從他文字裏的怨氣來看,又像極了懷才不遇的儒法。不論他是儒,是道,或是法,自身功業未顯卻徒留怨氣彰於後世,實在算不得一個地方上讀書人的理想祖師。然而,既已明白自己於天書祥瑞的氛圍中所處位置,而不願去胡謅迎合以換取富貴,這人於這方麵倒是強過不少所謂宗師巨擎。
觀真宗一朝,前有澶淵之盟的爭議,後有天書奇談的荒唐。兩者看似並無必然關聯,但若無前者對外不利引起的自憐自卑,大概也不會有後者近似癲狂的自欺自愚。千年前的曆史實在值得今人借鑒。而真宗朝至今,寇萊公之高潔並不常著於史,反而是王欽若丁謂之流層出不窮。都是讀書人,人品高下竟如雲泥。
至於李見所研習的易經,曆來被認為博大精深,儒、道甚至陰陽五行皆奉為經典。大概古時篆刻書寫太費事,加之占卜釋卦的需要,文字總以簡單多歧義為好。後世為這些文字做傳做注竟也忙活了一代一代的聰明頭腦,出了一撥一撥的巨匠宗師。然而,新的特色解讀卻至今仍然層出不窮,且愛好者皆深以為先聖們已洞悉社會,預知曆史。於是,易學便被推崇者視作治國良方,包解社會各種病症,恰似中醫於體膚之疾的功效一樣。
昨夜入夢,卻因事問卜,得坤卦六二,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醒來我笑了:這真真是一本下知數千年的奇書!
(十四日,父親為配一中醫偏方到“讀易洞”旁黑市買乳鴿,在旁等父親時,於“讀易洞”及其它諸事有感。次日晨記。)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五日晨,於四川富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