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引航

一個安頓自己心靈的空間
正文

幻 滅

(2021-03-21 07:14:13) 下一個

連續三天在淩晨三點醒來,我知道在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裏,即便是繼續躺著,也隻能算是閉目養神。既然如此,我決定起來到門外走走,或許夜裏料峭的春寒能讓身體重新記憶起對睡眠的渴望。外麵剛下過小雨,空氣濕潤清冷,天上雲層依然很厚,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城市裏各處的光線將天邊映得微亮,在這熒熒的背景中,一切景物形成黑色沉默的剪影,整個城市正靜靜地在夢裏沉睡。門口發光二極管蠟黃色燈光中,一隻飛蛾正固執地一次次撞向褐色的燈罩,碰碰作響。在這寂靜的夜裏,大概隻有這隻倔強的蟲子和我沒有睡吧?

 

我第一次見識到飛蛾的執拗是在五歲那一年。那個時候,由於電力供給不足,斷電是經常的事,因此,每戶人家都備有煤油燈。一個停電的晚上,母親點燃了煤油燈備課,我坐在旁邊無事可做,靜靜地看著防風的玻璃罩裏,火苗平穩地釋放了光,化作一絲細細的青煙升起。這時,一隻小小的蛾子為美麗的光所吸引,從不知道的地方飛來,一頭撞上玻璃罩,翻落桌上。蛾子迅速地調整了姿態從桌麵飛起,再一次向火光衝擊。就這樣,一次一次的起飛與墜落,這隻可憐的蛾子頑強固執地堅持著,直到它成功地從玻璃罩上方的開口處衝入了光與熱的中心——那是它生命最後的衝刺。高速的衝擊讓火苗輕微地抖動了一下,隨即,當小小的飛蛾被玻璃罩內壁彈回到燈芯上時,生命在這一刻便化作了跳躍的火,騰起的煙,以及壯烈而深刻的記念。現在想來,我應該是先為當日所見的景象所震撼,而後才從別處學來 “飛蛾撲火”的成語。

 

時光飛逝,今天的日常生活經驗中,由於封閉型燈泡的設計降低了飛蛾可以接觸到的溫度,熒光和發光二極管的發明又進一步降低了光源的發熱量, “飛蛾撲火”的場麵已不再那麽慘烈,但飛蛾依然會百折不撓地奔向光明,哪怕耗盡生命中所有的力氣。清晨每個路燈下麵無數的殉道者便是明證。

 

自古以來, “飛蛾撲火”常作為一個淒美的意象出現在詩詞歌賦裏。其實,這個意象除了包含對飛蛾執著精神和脆弱生命的感歎,還一定有作者的自惜自憐——一個“蛾”字便道出了一切:蟲以我為聲,我借蟲為形。如果沒有將“我”考慮進去,單是“飛蟲撲火”,哪怕那蟲子再瘋癲一點,死狀再慘烈一點,也很難讓人產生淒美的感受並給予無限的同情。

 

說到蟲我的互化,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會是莊周夢蝶的故事。但在我看來,莊子當年所夢的未必是蝴蝶,倒有八分可能是飛蛾,隻是後來或許是因為飛蛾臃腫無光澤,不如蝴蝶輕盈靚麗,或許是因為莊生根本就分不清蛾與蝶,在寫到南華經裏時,飛蛾便為蝴蝶所替代。至於我的論據呢?先不談“蛾”字的拆解本身便是物我互化的典範,且試想一下當年莊周對燈而坐,繼而入夢,夢裏出現的難道不應該是那隻執著撲火的飛蛾?

 

門廊裏,那隻飛蛾依然在繼續著它的固執,一次次撞上燈罩,跌落下來。看著飛蛾循環往複的嚐試,我漸漸覺得有一點困乏。回了房間,我終於再次入夢。夢裏,我似乎仍然獨自站在門廊上,天卻大約亮了,而那隻飛蛾已蹤跡難尋。一個身披蓑衣的虯髯大漢走到廊下,竟有些生氣地對我說:“放棄你那些古怪的念頭吧,你們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我們!”

“你們是誰?”我疑惑地問他,

“我們根本就沒想過撲火,都是因為你們人類改變了一切。”

“你難道就是那隻飛蛾?”我驚訝了,

“在你們人類出現之前,我們已經習慣憑借太陽與月亮的光輝判斷方向與距離”他並沒有回答我,“正是你們人類所謂文明的火,愚弄了我們。你們到處製造的光源,給我們造成視線的幻覺,讓我們迷失方向,甚至犧牲生命!到頭來還被你們諷刺挖苦......說什麽自取滅亡!”

“其實,更多時候,人們是在同情你們啊!”我分辯道,

“那是虛偽的同情,沒有你們燃起的火,點亮的燈,我們又怎會徒勞地犧牲?”

“……”

“哪裏又用得著你們來假慈悲?!你不是我,哪裏會真的懂我的悲哀?又哪裏明白我對日月光輝的渴望?”

我無話可說,恍惚沉思中,虯髯大漢卻不知去了什麽地方。醒來後,我搖頭歎息:真實的一麵竟如此殘忍, 一個淒美的文學意象就這樣幻滅了!

 

——2021年3月21日於馬裏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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