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水電局的家到城南小學,經桂花街、市中花園、大巷子、皂角巷,統共大約一裏半路的樣子。三十多年前我幾乎每天都走過這條路。我熟悉這路上每一個店鋪以及簷下各式的攤販營生,並因這點熟悉,於近日的宣傳中,產生了一點回憶。
我依然記得那時桂花街頂頭有一個大集體的掛麵廠,工人們常把新出的麵條掛在路邊陰幹。加入堿的麵條顏色微黃,整整齊齊地搭在木架子上,在微風中逐漸脫去水分。變硬變幹的麵條截成固定長度,用牛皮紙按一斤或者兩斤卷起來,便可以擺到旁邊門市櫃台後的貨架上,等著從市民手中換回通行的糧票,完成每年每月分派的任務。
桂花街頭上連接著市中花園。這個四條街匯集的蕩頭雖然叫花園,卻並沒有什麽花,倒是有一棵黃葛樹斜立在路邊,樹蔭濃密卻仍可見枝幹。逆著樹幹歪斜的方向,一劈最有力的分枝橫著伸出,頗具平衡取勢的美學。因這棵樹,大自然的美便在這鬧市之中被巧妙地錨定:夏天時微風徐起,蟬聲高亢,冬日裏薄霧環繞,鳥鳴婉轉。任何時節,樹上樹下的一切竟是那樣的和諧,讓人不覺有一分一毫的突兀。
花園的街口有一家舊貨回收站。泛黃的報紙,碧綠的玻璃瓶子,以及失去光澤的金屬製品在櫃台後麵堆得高高的,似乎除了不得不保留的一把椅子和一座台秤,整個空間都已經被填滿,而這填滿的空間則充實了守站人每一個晴雨的日子。
大巷子拐角處的一家雞婆頭麵鋪,灶頭的大鼎鍋成日裏咕嚕咕嚕冒著熱氣,鍋裏熬製的棒骨豌豆芽湯順風飄去的香味是招徠食客最好的廣告。客人進到堂來,往八仙桌旁一坐,告訴上來熱情詢問的老板娘各人口味,便可以欣賞自己那份的製作。寬寬的麵皮抻得薄薄的、長長的,沸水裏隻需一分鍾便撈起來,淋了高湯,蓋澆上燉????燉透的豌豆芽,再放入花椒粉、辣椒油(客人多半是喜歡麻辣的)以及其他佐料,熱氣撲麵而來,不用動筷,頭頂的發根便已完全舒張,舌尖的味蕾也極速活躍起來。
過了麵鋪,是縣政府的招待所,水泥闌幹式的圍牆不高,抬眼便可看見裏麵二層的小樓,簡單的綠化。一切皆幹淨整齊,與街上的光景有很大差別。
招待所對麵是一個國營的百貨商店,裏麵陳列的貨物大多是勞保用品。售貨員多年輕漂亮的姑娘,成日家坐在那裏閑聊,等待著下班,當然也時刻預備著以飽滿的精神服務可有可無的顧客。
大巷子街與皂角巷交界處有一個賣竹藤編織品的商鋪。每年春天的時候,這個店裏也賣風箏。不過他們賣的風箏大概隻有一種設計,外形也不好看。我買過一次之後,很失望,於是便每年都同朋友們一起自己動手。雖然樣式也不算好看,我們卻很喜歡這樣去折騰。
挨著編織店的是一個很小的畫像店,年輕的店主總是靜靜的坐在靠街的桌子旁,勾勒麵前一副還未完成的肖像,而桌上一塊帶有方格子的玻璃下麵也一定會壓著一張照片。店裏牆上掛滿了人物肖像,除了政治人物可做免費模特,林青霞、翁美玲等港台明星也自然為畫店的時尚代言。我真心覺得他畫得極好,因為我總能一眼認出畫像上的明星人物,不會有片刻思索或遲疑。可是,我那位懂繪畫的表哥卻告訴我借用格子定位的畫法常見於初、中級畫師的作品中。我的印象裏,年輕的店主就一直那麽畫著,生意可真不少。
--------------------------------------
快到學校的拐彎處,有一棵皂角樹,粗大的樹幹需三四個學生才可合抱,樹枝上常可看到風幹的皂角。城南小學門前的巷子便因這棵樹得了名。這棵樹應該有相當年紀,縣裏在樹上釘了保護告示牌,周邊瓦房的夾籬土牆也因此往後退移了一段距離。
因為靠著學校,巷子裏擺滿了各種零食小攤。課間或上下學時,有學生會三三兩兩結伴到巷子裏挑一兩樣喜歡的零食,付上五分一毛,於是舌齒唇間便可留半晌的餘香。我雖然沒有固定的零花錢,但有時也能從哥哥姐姐那裏磨到兩角半毛,這些角票便多半散於這些攤販之間了。
給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件是豌豆餅。豌豆加麵粉調以清水,單層的豌豆組成正三角形延展的平麵。過油炸了,豌豆之間靠麵粉連在一起,正三角形中心形成鏤空。原本的平麵炸後中間略微內凹(或是外凸),這樣可以將餅單向疊在一起平放到簸箕中,而保證單個餅不能隨意滾動。巴掌大一個餅,五分錢就可以買到。油炸的香味配上適量的鹽,任何時候的小孩子們都歡喜這樣的食物。
賣豌豆餅的攤販有好幾個,我喜歡去的那家攤主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嬸。她家的豌豆個大,不硌牙,酥脆回香。大嬸不單賣油炸食品,她其實主營涼粉、涼麵、涼糕,冬天也會賣幾個月豆腐腦。學校放學以後,她會推著自己的車去解放路的正街再做一會兒買賣。很多年以後聽同學說,大嬸有三個孩子,她靠這個食品小攤的營收,和丈夫一起把三個孩子都送上了大學。丈夫五十多歲就去世了,幸而孩子們都已畢業工作。她不願意閑著,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小攤,直到前幾年才在兒女的勸說下,不再早起晚歸重複慣常的勞作。
小城裏象大嬸一樣即可流動販售也可臨時坐攤經營的商販很多。擺攤時,他們往往占據街邊住家屋簷下的空地,或大樹的樹蔭。小城街道兩旁瓦屋的房簷都伸出一米多,因此,如無閣樓,簷緣會壓得很低,成年人站在簷下伸手便可觸及封簷板。簷下的幹沿一般由三合土夯成,再用條石在前麵加固,以抵擋下雨時街麵流水的衝蝕。這個下雨淋不著,正午的太陽也難曬及的地方,自然是擺攤設點的好選擇。靠街的店麵人家都常備條凳,如果有人來詢問擺攤事宜,把一扇門板卸下,往兩條凳上一架,便可成為一個簡易的攤位。抽取一定的費用,便將屋簷及門板條凳租出半晌一天。商鋪大多也不反對租出一半的門臉,隻要有個進出口,擋不住自家的招牌,礙不著自己的生意,還能抽個小利,何樂不為?隻有肩挑蔬菜的進城農民為這些街坊店鋪所不喜。這些常常光著腳的農民,多是挑了一擔菜進城想換點角票零錢,累了便把挑擔往簷下門口一擱,由行商變為坐賈。這樣的轉換自然會引起攤位抽利的紛爭。於是在一方勢利刻薄的責難、一方卑微無奈的乞求中僵持半個鍾頭,那農民抽完一杆葉子煙,也緩過了勁兒,於是停息了爭執,繼續挑起擔子沿街尋找買主。
三十多年過去,街道改造了,大集體的麵條廠沒能再辦下去,國營百貨商場也沒有了。縣裏的招待所據說新蓋了兩次,一次比一次富麗輝煌,應該的。不過新修後不再叫招待所,改叫什麽什麽賓館,也算是與時俱進吧。由於城市的中心已經移到了幾裏外的新區,市中花園已成為小城偏僻的一隅。很多店都還在,隻是搬去了新區。畫肖像的小夥子應該有六十了吧?是不是開了影樓?我還是覺得他的畫很好。擔著菜上街叫賣的老農還時常可以看到,賣豌豆餅的攤主有一些改做夜宵生意,有一些還在堅持。雖然大人們的口味這些年變化很大,小孩子是沒怎麽變的,他們的堅持應該還有市場。他們一直就在那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二零二零年六月七日傍晚,於馬裏蘭。天氣悶熱,往常踢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