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引航

一個安頓自己心靈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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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塘

(2021-03-13 17:45:03) 下一個

從瀘州溯沱江而上,過富順縣城,將入內江地界的地方,有一小村,名花椒村。我的老家就在那裏。

 

沱江到了中下遊的花椒村,兩岸依然有枕頭大小的鵝卵石。江的東岸有約百米高,青石裸露的山崗。山崗背江的一側,山脊從兩邊逐漸而下,合圍成一個C形,中央的地方有一口堰塘。高於這堰塘隻一口水田,其餘皆旱地,種玉米,小麥,高粱,甘蔗,油菜同各式菜蔬。堰塘以下,一級一級的梯田出極好的稻米。田坎兩側常見縫插針地種有毛豆與扁豆。

 

堰塘是一個簡單而實用的灌溉工程。雨多時,沿山脊而下的雨水自然就儲存在這裏。天旱時可放水保稻米,且可挑水澆坡上的菜地。偶爾遇到大旱年景,還可從山崗另一頭的沱江裏一級一級地汲水到一個接近崗頂的水渠中,再順著人工渠道灌溉莊稼且通過那塊唯一高過堰塘的水田往堰塘中注水。因此,地方雖偏遠,鄉民也不愁農事。

 

堰塘占地大概一畝有餘,塘心深約兩米,成人亦會沒頂。堰塘靠下一級水田的一側有一石頭砌成的閘門,擋在田坎前。閘門下方是一個水氹,寬約一米,長約兩米,深約半米。水氹內多肥草,有沒踝清水。任何時節拿一簸箕壓著水草慢慢撮去,起來時必然有幾條活蹦亂跳的泥鰍。水氹下端是注入下一級稻田的瓶口。需要放水時,挪去石頭閘門,用鋤頭挖開田坎,堰塘中的水就經過水氹,由那瓶口注入下一級稻田。其時又置一竹編魚簍於瓶頸處,隔夜來取,必得半簍泥鰍同小魚。

 

既已有堰塘,水深又不能種稻米,養魚自然是最合理經濟的選擇。三十多年前,我大伯一家承包了堰塘。我印象中隻一年有鄉民覺得好事兒應當輪流來,包去一年卻又虧損,其他年份都是我大伯一家打理堰塘。責任除蓄水放水之外,每年春節前須讓村中各戶任挑五斤魚。

 

每年二月二龍抬頭便是下魚苗的好時節。大伯家下的魚苗一般包括五種:鯽魚,鯉魚,草魚,白鰱和花鰱。前三種一般居堰塘底層,後兩種位於上層。這樣可充分利用資源,並形成一個合理生態體係。魚塘平時需要的工作並不多,主要是割草喂草魚。而由於生態係統的正常循環,並不用對其他魚種特別關照。

 

暑假的時候,我便會跟著祖母回鄉下,同堂哥堂弟們一起滿山遍野地跑,同時也學到一點學校不教的稀奇東西。堰塘裏的魚即是我最稀罕的物件之一。每當日頭偏西的時節,跟著背個背簍的堂哥後麵,沿著田坎走去,用鐮刀小心翼翼割取兩側雜草放到背簍中。當山脊的影子將遮住半邊堰塘的時候,把背簍裏的草倒向塘中背陰一邊。頃刻間,水麵就打破了沉寂,依稀竟然聽得到草魚拖拽食草的悉索聲音。坐在田坎上,盯著水麵蕩漾的波紋,聽那細微的聲音——真是永久的懷念。

 

有時乘大哥興致好,磨著他許我去釣魚。或得到了許可,便拿著鵝毛梗剪成浮漂,牙膏皮燒成墜子的細長魚竿坐到桉樹下,把身旁掘土得來的可憐蚯蚓穿在細細的魚鉤上,扔到塘中靜等。有魚咬鉤時,浮漂先會一點一點地動。我便屏住呼吸,任憑心跳得咚咚的響,隻攢緊了魚竿,等待浮漂極速下行的瞬間。由於緊張,第一次上魚時,我竟把一條兩指寬的鯽魚甩上了桉樹枝。

 

快到春節,照例有一天整個村子會聚在堰塘旁圍觀捕魚。天氣轉涼,地裏的農活也不多了,男人們都會主動搭個手,也因此在應得的一份子上多分得幾條以補充年貨。捕魚時,兩個人站在一個打穀子時用的四方板桶中,一人拿竹竿做篙,而另一人一手拿漁網的長繩,一手攥住漁網一角,把漁網斜批在肩上,等待時機撒網。塘邊各處皆有人拿竹竿攪動,把魚往塘心板桶處趕。一個圓圓的網撒下,等四周墜子沉底之後,撒網人照例會抖一抖手中的長繩。於是,網中的白鰱和花鰱便踴躍著跳出水麵,給撒網人及圍觀者一個滿意的答複。收網時,隨著吊在網邊錫墜的出水,那支棱著的魚鰭魚尾便讓這一網的成果一目了然。於是,水上的兩人便把魚從網中取出放到板桶裏,又開始準備下一次出網。

 

剛上小學那年捕魚時,我趴在塘邊的一棵桑樹上,看得起勁,卻一不小心翻到塘中。幸好冬天枯水,塘邊的水並不很深,身上隻是略微浸濕,因此興致未減。不過大伯卻拿著高粱杆把我趕回家去,燒了一大鍋水,在一周前殺豬燙毛的大腳盆裏,逼著我提前做了個新年前的大清洗。那天灶王菩薩升天日子,臘月二十三,我便按俗語洗了一次神仙。

 

養魚最怕塘中出鯰魚、烏魚。但凡出現了這些捕殺小魚的魚類,第二年魚苗投放下去便會嚴重減產。大伯家的堰塘有一年就出現了減產的情況。照例,清塘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於是,在放去大部分水之後,大人們架好水車,希望能把塘裏的水盡量排出以方便人工清塘。水車為木製,若幹平行木板通過木條拚接起來形成一個往複循環的鏈條。人扶在一根橫木把手上,左右腳依次踩踏一個木齒輪上伸出的踏片,齒輪的轉動便帶著鏈條單向轉動。鏈條上的木板在下方從一個長槽中依次上行,帶塘水至高處並翻過田坎排向下一級水田。木板再從上方被鏈條送回塘裏以再次提取塘水。木製與人力的結合是如此精巧而完美,在沒有蒸汽與電力的年代,這真是驚人的傑作。我是喜歡新奇東西的,看大人踩了一會兒後,便自告奮勇要踩踩試試。幾番嚐試之後,我發現踩齒輪上的踏片也有訣竅:踩得不能太快,否則水車會搖晃,而機械關聯處往往會卡住;踏片上行走也不能太慢,否則水還沒提上來便有一多半從板與槽之間的縫隙流回到塘中。這不急不慢的要求卻很不符合十來歲的我的性格。既已玩過,知道是怎麽回事,我便專心等著下塘去摸魚。

 

塘裏的水最終排到隻剩半尺左右,加上腳踩到底部淤泥裏的陷坑,水大概沒過小腿肚而並未至膝。於是或拿了雞籠,或徒手走入水中來抓魚。拿雞籠的看著水裏遊魚形成的水紋忽然猛地罩下去,四周坐實之後便從雞籠頂上伸手進去搜索被關在裏麵的魚。徒手的就全憑手感和動作的迅捷,跟魚做個比賽。後來,我便逐漸發現一個訣竅,走過兩步之後,稍作停留,回身卻來搜尋剛才在淤泥裏留下的腳印,多半會與鯽魚鯉魚來個短兵相接,大大提高了效率。主意雖好,也確實有效,卻不料水中蚌殼的碎片猛地紮了我手指一下,拿出看時,中指指尖已血流如注。於是隻能敷上大伯治蛇毒的秘製藥酒,包紮好後作壁上觀。

 

清塘結束後,我的兩個同宗堂哥發現一巨大鱔魚洞口,便取來鋤頭,慢慢順著洞的走向小心挖去。挖了好一陣功夫,果然找到兩條巨大的黃鱔:一條一斤半,另一條一斤二兩。那兩條酒杯口粗細的黃鱔讓圍觀者無不稱奇。兄弟倆拿竹背簍裝上,喜滋滋地回家去了。第二天我便問其中的一個:“七哥,昨晚你們家那黃鱔真大,一定很好吃吧?”七哥笑笑說:“才不安逸呢,那肉太老了,嚼不動,稀裏糊塗吞進肚子了!”我倒是覺得他真真是得了妙處卻來賣乖。

 

漸漸地,我回鄉下的時候越來越少。從高中開始,我已經有三十年不曾在鄉下過夜。我的大伯已八十,而他的長子,我的大哥,連同隔壁的七哥都在五年前的正月因消化係統癌症去世了。大伯最小的兒子已經不再承包魚塘,卻背井離鄉到廣州幫城裏人清理珠江河道去掙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資了。堰塘裏還蓄著水,也有新的承包人繼續養魚,但不再投放草魚,盡管田坎兩邊多得是適合喂草魚的草。春節也不作興分魚了。按大伯的話來講,那魚真值不了幾個錢,不稀罕。由於農藥的濫用,堰塘閘門下的水氹中已不再有泥鰍,黃鱔也很難在田裏看到了。雖然這小村遠離城市,也決計不會被納入城鎮化建設,但現代經濟的發展卻分明波及著這個地方,並改變著這地方的一切。至於我那一點點複雜情緒,在這曆史的潮流中終將被衝淡、散去。我知道。

 

二零一九年九月五日,於北京,倒時差中。二零二零年七月十日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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