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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走出深林》- 青澀的記憶 第三章

(2022-03-07 04:17:14) 下一個

我被分配到伐木班。去班長那兒報到的時候,我見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不情願地遞給我一把斧頭。他讓我回家打個招呼,拿點在外宿營的衣物,準備進山。

趕回班裏的時候,伐木的工具已分攤完畢,由其他十幾個男人背著扛著,我隻需要負責自己的那把斧頭和牽著班長的一條大花狗“雪豹”。班裏是一色的不修邊幅的男人,有退伍軍人,有知青,還有一個零時工,個個身強力壯,生就伐木的漢子。大多數人我都認識。最熟的是班長,四十來歲的退伍兵,有個兒子小我幾歲,喜歡喝點小酒,醉酒時叫幾聲河南梆子。還有大曹,北京知青,高個子,跟他在籃球場上玩過,他一個人對付我們四個大男孩。

我們沿著一條小河往上遊走,直到小路在叢林裏消失了,就下到河邊,高一腳低一腳的在鵝卵石、泥沙和水草裏前行。

班長走在隊伍的前麵,身上的負荷最重,不管是旱地還是濕地,他每跨一步,腿總是往地上一沉,像壓不跨的木墩子。我明白了他為什麽對我皺眉頭,我像個女人,薄薄的肩,嫩胳膊嫩腿,需要他照顧。在爬一段危險的山道時,我腳下打滑,要不是抓著雪豹的鏈子被樹樁絆住,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大曹撿起我扔在地上的斧頭,一路幫我拿著。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們到達了在半山腰上的伐木場。其實那裏隻有一個簡易工棚,周圍全是綠油油的蒼天樹木。工棚附近有一個湖,確切的說,是一個百米大的天然蓄水池,湖邊堆放著上百顆砍好待運的木頭。

大家在工棚裏卸下身上的重負,把自己的小背包扔在幹草堆裏,占據一個睡覺的位置,然後紛紛脫掉身上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個個拿著毛巾往外走,小玩意在晚霞裏自由晃蕩。班長見我沒動靜,就回頭叫我:“脫掉,到湖裏泡泡!” 我加入了他們,在清涼的湖水裏遊了幾個來回,一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從水裏出來,四眼看見我仍穿著短褲,過來拍著我的肩膀:“小峰,看得出,你是讀書人,不要跟他們學。” 他是上海知青,自稱是資本家的兒子,戴著深度眼鏡。整個班裏,他的氣質和我最接近。

大家隨便吃了點東西,在身上抹些清涼油,裹上長袖衣服,往頭上套個防蟲紗網,話都沒力氣說,倒在草堆裏睡了。班長往灶台裏加了些木炭,用木棍頂住門,又像雞吃米一樣點著腦袋,暗暗清點人數,他見我沒倒下,正在拍蚊子,就從他的包裏掏出一小盒清涼油和一個紗網頭套,遞給我,打趣地說:“我的戰備物資!明天的活很重,趕快睡吧。”

我裹著床單,頭枕著背包,縮在草堆裏。蚊子的嗡嗡聲一會有遠而近,在耳邊打轉,一會又漸漸消失,不知去向。我的心就這麽懸著,就像等著空中的直升機隨時對陣地發起攻擊。

灶台裏的火忽明忽暗,顯得這森林小屋格外寂寞,不時聽到火中一聲劈啪,飛蟲化作了一顆小小的火星。

漸漸的,小屋裏的鼾聲蓋過了嗡嗡聲,有蛙鳴,有過山車的回音,有手風琴的高低音,合在一起,成了難以抵禦的催眠曲。我喜歡上了這小屋,這安靜的一汪湖水。趁著假期,我大膽地約了朵娜回到這裏。我們同睡在草堆裏,用床單擱在我們中間,雪豹守著門口。我們在湖裏嬉耍,手牽著手,像海豚一樣毫不費勁地在水裏潛行。朵娜飄過之處留下一串串水泡,這些水泡聚在一起越變越大,將朵娜裝了進去。我見她懸浮在大氣泡裏,像被看不見的蓮花托舉著,陽光折射著她的美妙的曲線。我感覺朵娜離我而去,她隻是從五百年前來與我相會。

第二天一大早,大曹開門的時候弄倒了木棍,它砸在我腿上,打斷了我的美夢。我看看表,才五點,天剛剛有點曙光。我回想著那奇特的夢,覺得好可笑,不敢去見她,編一個夢騙自己,不過真想把夢續下去。

我沒了睡意,起身來到外麵,看見遠遠的大曹抱著畫板,在湖邊畫畫,便走過去看他畫些什麽,他不會看到我的夢境吧?

他在臨摹晨曦裏的一角湖光山色。我在一旁看得出神,一支幾分錢的鉛筆,握在大曹的手裏,一會兒功夫就把周圍的世界描畫得像童話裏的世界。我問他:“你從哪兒學來的?”

他一邊給畫加點細節,一邊回答:“我父親教的,他是畫家。” 畫好後,跟我說:“你要喜歡這張畫,我送你。”

我說:“我很喜歡。我不要你的畫,你能教我畫嗎?”

大曹高興地回應:“好哇,還沒人跟我這樣提過。下山後,我們再好好聊聊。”

我們天天盼著下大雨,等湖水外溢時,把木頭推進湖裏,讓它們跟著水流漂下山。

沒雨的日子,我們就在附近的林子裏砍樹。班長挑選哪些樹適合做電線杆、蓋房子和做家具,在樹根上開一斧頭,做好標記。其他人分成兩人一組,圍住大樹,掄著板斧,一人一下,嘴裏哼著長長的“嘿喲,嘿喲”。哼著的節拍很重要,協調兩人下斧頭的時間點。樹要倒的時候,大家閃到一旁,樂滋滋地看著一個龐然大物轟然倒地,然後坐在樹上抽支煙,小歇一下,以示慶祝。

零時工主動要求和我搭檔,給我示範一些技巧,我一直擔心我的斧頭傷到他,不敢掄起大臂揮舞斧頭。他姐夫生病,無法上班,他來頂替。已經五年了,沒人考慮為他轉正。

他跟我說,“沒事,隻要抓緊了斧柄,盡管使勁,像我這樣,” 他往手心吐一口吐沫,掄起大斧頭,朝樹幹揮去。斧頭片在樹上蹭了一下,沒有紮進樹幹,而是向我飛來。我看見明晃晃的斧口,有小而大,扯著零時工的身子一起紮向我的胸口,那個畫麵發生在一瞬間,又好像一個慢動作,讓我看得真真切切。

班長正好看見這一幕,他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和斧頭一起向我襲來。我站在那裏,完全驚呆了,斧片有點刺眼,冷冷的。也許是零時工的努力,也許我微微地偏了一下身子,他的斧口砍在我握在胸前的斧頭柄上,有驚無險。

班長衝到零時工麵前,一隻大手推在他的胸前,差點把他推倒,嘴裏喊著,“笨蛋,離這個孩子遠點,不要靠近他!” 我沒被嚇到,接著跟班長搭檔。

晚上,我們聚在工棚裏講故事和聊天。

我喜歡四眼講的故事,有深度,多是來自我沒讀過的國外名著。什麽表妹愛上了表哥,表妹不幸淪為妓女;什麽紅軍女戰士愛上紳士般的白匪軍官,最終又把他打死。這些奇妙的故事讓我忘了白天的辛苦和危險,對森林裏漫長的黑夜有了亟盼。我問四眼哪兒讀到這麽多書,他悄悄地告訴我,他有一箱子的收藏,都是中外名著,叫我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我的父母。

除了班長,大家都是單身,晚上的話題常常是女人,就是某連某班的女知青多麽迷人,那圓圓的屁股,那白淨的脖子,那衝衝的重慶口音,然而又感歎這麽好的女人不會永遠守在山溝裏,遲早要走的,哪怕跟她生了個娃,她也會帶走,回到自己的城市。

有時他們拿我開心,問我,“你的美人在哪,是不是朵娜,不然她幹嘛玩命地救你?” 我說我的誌向天南海北,沒想過這事,我心裏真是這麽想的,我的人生軌跡還沒有女人。“那小女孩是個美人胚子,就是太野,不適合你,” 班長以過來人的口吻提醒我。

他們又會問四眼, “你常去方醫生家,你是看上了朵娜還是她媽?” 老賴也會打趣地補充道,“朵娜小你十歲,方醫生大你十歲,都不合適啊。” 四眼就辯解:“我是詩人,喜歡民族風情,我在收集民俗。” 聽說過四眼與方醫生家走得很近,他父母常給他寄錢,他比較寬裕,常買些東西給方醫生,接濟她家的經濟窘境,有時還買些罐頭帶去她家一起吃飯。

差不多一個星期了,還沒下雨,我們快斷炊了。夕陽的餘暉裏,大家還是光溜溜地下水搓一把,臉上的毛對照下麵的毛,一天比一天像野人。隻有四眼帶著剃須刀,臉上幹淨得黑裏放青。

班長抬木頭的時候,跟別人的節拍錯了位,把腰閃了,當時說不出話,老賴抱起他抖了好幾下,他才緩過氣。一早起床,班長問大家:“我早上的一泡尿白花花的,你們說我怎麽了?”

誰也沒聽說過。他帶著我們到樹林裏去看,地上一大片白,像倒過石灰漿。大家建議他趕快下山,去看方醫生。他說任務沒完成,對不起領導,先喝點酒壓壓,再等一天看看。

半夜裏,我們被雷電驚醒,外麵下起了等待已久的暴雨,工棚裏也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我們用木棍撐著被單,躲在下麵,興奮地聽到洪水衝進湖裏的聲音,像野獸在咆哮。雪豹躲在角落裏嗷嗷叫,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我把它拉過來,跟我一起蹲著聽雨。

天一亮,大家光著屁股下湖,像水獺錨在水裏忙了一天,身上被太陽烤成了紅薯。雪豹在附近的林子裏追野兔子,和我們一樣忙。

收工的時候,四眼問我:“你的短褲呢?” 我看看自己,看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把它脫了。

雪豹丟了,晚上沒有回來,第二天也不見蹤影。班長把沒喝完的酒撒在地上,算是跟它告別。他說:“它要麽跟熊瞎子打架光榮犧牲,要麽遇見了同類相好,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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