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孩子們說,“黃金姓黃”。
黑爺爺搖頭,“不對”。
孩子們又說,“黃金姓金”。
黑爺爺還是搖搖頭,笑著走開了。
黑爺爺挽著籃子,向村子的後山走去,一瘸一瘸的。九十餘歲的他,須發已花白,動作已遲緩,骨架撐不滿衣裳,麵容是太陽的古銅色,咪咪眼裏仍透著健朗。他心裏念著,黃金不跟爹姓不跟娘姓,誰抓住它,它就跟誰姓。黃金喜歡百家姓,還要盯住它,不然它就要改姓。
後山的半個山都是他的果園,果園的某一棵樹下有一個洞,洞裏是黑爺爺的金庫。他在山上每天的勞作都有黃金作伴。他一生辛勞,勤勉和自斂,黃金可以作證。洞裏的桶桶黃金都跟了黑爺爺的姓,姓黑,一姓就是幾十年。
六十多年前,黑爺爺還是二十幾歲的青年,帶著小媳婦來到台南的小山村。村裏人隻知道他們是台灣北部人,在日軍服務過。自從來到這裏,黑爺爺隻做了一件事,經銷鳳梨生意。得益於他們夫婦,這裏的鳳梨漸漸成了台南的品牌。村裏人因種植鳳梨富裕起來,黑爺爺已是這一帶的傳奇。
黑爺爺夫婦有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子女們早有各自的家庭。女兒們都在外鄉或國外。隻有兒子和兒媳仍與兩老人同住。據女兒們相傳,要不是看在黃金的份上,兒媳婦早就要丈夫把兩老人趕到老人院去了。
年複一年,黑爺爺究竟攥下了多少桶黃金,可能隻有黑奶奶清楚些。他們的兒子和媳婦常常算計,也不得要領。想要得到父親的黃金每年隻有一次,那就是大年初一。父親像變戲法,從屋裏拿出一桶黃金交給兒子,當壓歲錢。女兒們在場,嚷道,“爸爸,我們的呢?” 父親會說,“我的金子姓黑,你姓什麽?” 女兒們隻好羨慕地摸摸金條。她們不怨父親,自小就知道父親的規矩,黑家的黃金隻姓黑。黃金是父親的寄托,是他的命。她們逗逗老人,讓他高興。
春天裏,台南刮了一場少有的風暴。村裏村外,一片狼藉,預示著不祥。風雨之後,黑爺爺匆匆地上了後山的果園,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回家。他沒有進屋,而是坐在四合院裏的石凳上發呆,腳邊放著斷了把的鋤頭。
兒媳婦來到院裏,要叫他去吃飯,但看到鋤頭壞了,就罵黑爺爺沒用,老不死,不用吃飯了。黑爺爺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了。黑奶奶去看他,他也不做聲。她叫來了兒子,兒子發現父親說不出話,像是病了。
黑爺爺就這樣躺在床上好幾天,不吃不喝不語,眼中含著濁淚。西醫給他打針,中醫給他喂藥。黑奶奶認為,老爺爺的日子快到了。她抱著他的頭,喃喃自語,說一些安慰的話,想著自己是如何幸運,菩薩如何地憐憫她,讓她有緣跟了這個有擔當的男人一輩子。
黑奶奶原名叫吳麗,家在台灣北部小鎮上。十六歲那年,日本人到中學裏招戰地救護員,說報酬好,她和幾個同學報名加入了。她被送往海南島,到了軍營才知道自己進了戰地服務團,和許多婦女一樣成了日軍的安慰婦,新的名字叫信子,代號P33。
新來的女孩們被送到軍醫部檢查身體,回來後小腹上都有刀傷,年長的婦女說那是結紮。要給信子結紮的是一個年長的醫生。信子問他,結紮了是不是不能生孩子了。醫生點點頭。信子跪到地上,抱住醫生的腿,哭著求他,“不要不要!我長大了要有自己的孩子!” 醫生說,“不行的,你會肚子大的,你會死啦死啦的。” 她抓住了醫生的手術刀,對著自己的胸哭著,“結紮我,我就死。我把我第一次給你,求你饒了我。” 醫生在她的清麗的臉上捏了一把,然後答應了她,拿走了信子的第一次,隻在她的小腹上輕輕地劃了一刀。
隨後的日子,是日軍對這個小女孩最殘忍地折磨。信子的身邊有不少女孩被剝奪了生命。日複一日的恐懼漸漸讓她麻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在噩夢裏。
直到有一天,一個軍曹突然對著她們揮著軍刀,叫喊著,“滾滾,馬上滾蛋,越快越好!” 信子和其他婦女一起逃離了軍營,各奔東西。她進了鎮子,見到人群歡呼,到處響著鑼鼓鞭炮聲,聽到人說日本投降了。她也跟著奔跑,累了餓了,來到一個茶館門前,要買兩個茶葉蛋。老板見她用日本軍票付款,就罵她,“那東西沒用啦,滾回日本去,看看還有用不!” 信子緊緊抓著茶葉蛋,跟老板解釋,她不是日本人,是台灣人,是日本人騙來的,剛剛逃了出來,要老板給點吃的,她幫老板幹活,會很勤快。
老板留下了她。她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幾天下來就能接手茶館裏裏外外的活,還能記賬,很討老板夫婦的喜歡。她的名字也改回了叫吳麗,來過店裏的人都說這名字美人也美。
約在一星期後,有個日本兵在鎮上落了單,被一大群人滿街地追打,扔他石頭,爛菜,鞋子。他驚慌地四處逃,後麵的人越來越多,突然有一把漁叉向他飛去,落在他腿上。他倒在小茶館門口,褲腿滲出血,嘴裏汪汪地叫著,就在吳麗的腳前。吳麗聽到他喊的是台語,就蹲下問他哪裏人,原來是她的同鄉。她抱起他的頭,用身體護著,求大家饒了他,說他可憐,日本人抓來的。
人群散去後,吳麗把他扶到屋裏。老板得知小兵是她的同鄉,就和吳麗一起把他扶到後院的柴房裏,給他做了包紮,讓他躺在涼席上。然後,小兵昏了過去。等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他起身要逃,但倒在柴堆裏。
這個台灣的日本兵名叫黑龍仔,就是年青的黑爺爺。他父母曾是老實的農民,因為一次窩藏反日分子被日本人殺了。而他被強征入伍,當了幾年的夥夫。幾天後,黑龍仔可以走路了,日軍軍營也不知了去向,鎮上來了很多國軍。老板看黑龍仔是個老實人,就讓他留下,好在店裏生意正紅火,需要人手。
有了兩個好幫手,老板夫婦再不用親自燒火遞茶。時有兵痞子來店裏騷擾吳麗,黑龍仔像大哥哥一樣保護她。不久的一天,老板跟兩個年輕人說,老板夫婦有要事要回會內地一段時間,請年輕人幫照看小店生意,要是半年不見人回來,生意就送給他們。
老板夫婦一年後都沒回來。瘸著腿的黑龍仔和小他七八歲的吳麗相互照應,在忙碌和紛亂裏度過一天天美好的相愛時光。黑龍仔從不問起吳麗在日軍裏做什麽,隻問她願不願跟他一起回台灣,去一個誰都不知到他們的地方。吳麗說當然想,還要跟他生一堆娃。
他們又等了一年,沒有老板的音訊,就把生意賣了,花錢搭了一艘小漁船回台灣。夏日的海,天地相連,像溫柔的搖籃,輕拂的風送來檳榔的氣息。吳麗背著一個用頭巾裹著的小包袱,裏頭是她在日軍那裏一年多攥下的,人說是報酬,明知已經沒有用,可是還是藏著。經曆戰爭創傷的一對年輕人憧憬著他們的新生活。他倆相擁著,眺望遠方,盼著地平線的出現。然而,他們卻遇到了風暴。狂風吹散了吳麗的包裹,大把的軍票在頭頂上打著旋,在吳麗的撕裂的哭喊中,消失在隨之而來的巨浪裏。黑龍仔抓住要去追軍票的吳麗,對她喊,“不怕,我把錢掙回來!” 他把自己和吳麗綁在桅杆上,隨著小船在海浪裏翻滾飄搖。當船擱淺在海灘時,隻剩下他倆生還。
他們在台南的一個陌生的小山村落下腳,以夫妻相稱。黑龍仔見村裏人產的鳳梨又香又大,就用積蓄買了一輛馬車,收購每家的鳳梨,拉到幾十裏外的城裏去賣。他們把每天的賺頭存起來,準備存足了買塊山地。但大陸那邊傳來一個一個壞消息,還來不及買地,一籮筐的錢便成了糊牆紙。吳麗受到太大的打擊,哭了一個星期,懷的第一個孩子流產了。黑龍仔再不相信紙錢,更加勤奮,早出晚歸,隻要有機會,就把手頭的錢換成散銀子散金子,一點一點地收起來。
一天,黑龍仔賣完鳳梨出城的時候,見一攤販在罵一個帶著眼鏡穿著破舊長衫的人,因為這人偷吃了一個包子。黑龍仔想起自己最無助的時候有人伸出過援手,就賣了幾個包子送給眼鏡人。原來幫的是位教書先生,剛剛流浪到台灣。這位先生跟黑龍仔說,“我不能白吃你的,我給你一個注意。這裏的鳳梨實在好,要賣到像台北那樣的大地方,價錢好銷量也會大。你去找水果經銷商,批量賣給他們。” 黑龍仔很快找到了經銷商,經銷商喜出望外,說供貨越多越好。
黑龍仔走遍了附近的山村,與果農訂約。當鳳梨樹還是梨苞的時候,他就告訴他們,“你山上的鳳梨我全包了,價錢好過別人。” 到了收獲季節,城裏來了貨車,把黑龍仔收集起來的鳳梨一車車運走了。
隨著市場的穩定和複蘇,黑龍仔的生意愈發好起來。他一畝一畝地買地,把它們連成一片,逐漸占了村後的半邊山。剩下的錢都換了金子,先是散金,後換成金磚。他的妻子先是給他生了四個可愛的女兒。他似有不滿足,直到再生了一個寶貝兒子,他才去拜了菩薩,還跟妻子定了一個家規,黑家的金子要姓黑,傳男不傳女。妻子心疼女兒們,但諒解丈夫,金子是他掙的,自己的一切美好都是因為有了這個男人才開始的。
在兒子上中學的時候,吳麗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自幼乖巧,有些靈性,和父母特別親近。可小女兒長大後,卻沒有其他女兒們的好運能抓住有出息的男人,她十七歲那年,在小店裏打工,竟愛上了有老婆的店主。吳麗為了救她,把她送到美國洛城的大女兒那裏,希望她有更好的生活開端。小女兒在移民局的語言補習班裏遇到一個哥倫比亞來的年輕人,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追求。他是個難民,沒身份,沒工作,但很陽光,有一雙迷人的眼睛。沒多久,小女兒生下她的第一個兒子,隨後跟男友結了婚。
吳麗為小女兒擔憂,想到了黃金,問丈夫要幾根金磚。丈夫毫無商量的餘地,回答說,“那麽多女兒,都來要,還有黃金能姓黑嗎?” 吳麗沒法,就飛到美國去看女兒。小女兒一家住在小小的地下室,靠丈夫開出租車養家。
吳麗的大女兒就住在附近。她和丈夫開了一家中餐館,還買了兩棟房,一棟自住,一棟出租,生活相當富裕。吳麗叫大女兒幫幫小女兒,大女兒卻說,“各人的路是各人選的,為什麽要別人去承擔後果?”
吳麗在洛城呆了一個夏天,也是忙了一個夏天。除了幫小女兒看孩子,她在大女兒的出租屋的後院開出一片菜園,種了小白菜,蔥,韭菜,番茄。她每天收割一筐,拿到華人街叫賣,每束賣一刀。她一個夏天存了兩千美元。又拿到銀行換了一根金條,回台灣的前一夜,給了小女兒,母女握著沉甸甸的金條抱團哭了很久。臨別的時候,吳麗叫小女兒給孩子取個中文名字,要姓黑。
黑龍仔得知自己的外孫子姓黑,就讓小女兒領著孩子回來一趟。女兒回來了,抱著個洋娃娃。黑爺爺怎麽看,小女兒也不像孩子的媽媽,倒像是個保姆。但外孫就是姓黑,叫黑羅賓,入境證上也是這麽寫的。黑爺爺已準備好十個金磚,讓黑奶奶給了小女兒,不過是悄悄地,自己的兒子和兒媳毫不知情。
又是多年過去,黑龍仔的名字不再有人叫,村裏人隻叫他黑爺爺。因為女兒們都嫁的遠,黑爺爺夫婦隻好和兒子兒媳住在一起。盡管黑爺爺年事已高,他依然為人謙卑和藹,日日上山勞作,深得村裏人的敬重,隻是黑爺爺的兒媳時常罵著兩位老人。兒媳認定公公和婆婆不時把藏著的黃金給了女兒們,她讓丈夫跟老人去談,把黃金都交出來,不要藏東藏西的。談過了,罵過了,沒有結果。黃金好像跟著黑爺爺似的,說有就在眼前,說無就像影子。
黑奶奶看黑爺爺的病沒有好的跡象,就讓兒子把五個女兒都叫回來,準備後事。五個回來了四個,小女兒說她不能回來,她在等一個吉日做法事,給父親祈禱。回來的女兒們住在外麵的旅店裏,不準住在家裏,看望老人的時候,兒媳一定在場守著。大家知道,她是怕黃金跑了。
一日,小女兒告訴所有人到老人那裏集合,她要通過視頻給父親施法。視頻裏,她看了父親的眼神,又讓父親看她的眼神,然後跟大家宣布,“父親的病是家人不孝害的,有人把父親最在乎的東西偷了,金姆娘娘已經告訴我是誰幹的!我當著全家人保證,如果偷的東西在一天內不還回去,金姆娘娘會派厲鬼來索命!” 人人聽後無語,相互張望,隻知道小妹有些靈氣,直到此刻才信她有通鬼神的法力。
第二天一早,獨兒子跟母親說,要背父親到後山去一趟,他相信父親丟掉的黃金統統被人還回去了,他說這是他夢裏知道的。到了山上,父親坐在樹根上,讓兒子挖開洞,把木桶都取出來,他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桶裏的金磚,終於開口說話,問兒子,“是怎麽跑回來的?”
與黃金的一場生死離別,黑爺爺對黃金有了不同的認知。黃金跟你姓,未必是你的幸福。你對黃金抓的太緊,它還會要你的命。黑爺爺叫兒女們把黃金統統搬回家,分成六份,給每個兒女一人一份。
兒媳知道了,在地上直打滾,說黃金不能離開黑家,兒子把她拖走了。女兒們圍著父親,問他是不是腦子糊塗了,他回答,“我糊塗了一輩子,現在才明白。” 看著黃金轉眼就從眼前統統消失了,黑爺爺長長舒了氣。
黑爺爺沒了黃金的牽掛,就和黑奶奶一起搬進了老人屋。兩老人時常牽著手,在院子裏散步。他很少提及黃金的事,倒是不止一次地對老伴說,這輩子最值得珍惜的是她的相守。一年後,黑爺爺在妻子的懷中安詳地去世。聽黑奶奶跟兒女們說,她親眼見到一束金光從黑爺爺的眉宇間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