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雅俗之議,幾乎貫穿詞的整個發展曆史。自宋至清數百年間,文人眾口一辭,揚雅而抑俚,並對俚詞大張撻伐。當代學者則以“人民性”為標準,揚俚抑雅,對俚詞給予了過高評價。因而對雅詞和俚詞進行客觀分析和公允評價,無疑是必要的。
詞這一文學形式起源於民間裏巷之曲,本來即為“俗體”。今存最早的詞集《敦煌曲子詞》所保存的不少早期詞作,如【望江南】、【菩薩蠻】、【拋球樂】等,都是用民間俚語寫成,具有生動活潑的民歌風味。白居易、劉禹錫及張誌和等人的早期詞,也都有這種氣息,劉禹錫的【竹枝詞】就與六朝樂府民歌很相似。到了五代的西蜀、南唐,除李煜、韋莊等少數詞人外,詞壇上出現了一種“雅”的傾向。降至北宋,尤其是婉約派形成後,“雅詞”顯然成了詞的正宗,而承襲早期詞的風氣而來的“俚詞”則受到一連串的非議。詞的雅俗對立也就正式出現了。
宋代文人對俚詞的非議主要集中在柳永身上。李清照《詞論》雲:“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 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畫墁錄》卷一載有這樣一個故事:
柳三變既已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晏殊)曰:‘賢俊作曲子麽’?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絆伊坐”。’柳遂退。
“彩線慵拈絆伊坐”一句出自柳永【定風波】詞,寫的是一個閨中少婦盼望遠離家門的丈夫相依伴度過青春時光。晏殊以之為俗,因而恥與柳永為伍。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還記載了秦少遊因學柳七(永)作詞而遭蘇東坡嘲笑之事,亦可說明柳永的俚詞在北宋是為文人雅士所不齒的。
到了南宋,柳永所披之非議有增無減。《苕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語雲:柳永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羈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彼其可以傳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於悅故也。“ 王灼《碧雞漫誌》雲:“柳耆卿《樂章集》,世多愛賞談洽,敘事閑暇,有首有尾,亦間出佳語,又能擇聲律諧美者用之。惟是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嚐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徐度《掃卻篇》亦雲:“耆卿以野詞顯名於仁宗朝,……其後歐蘇諸公繼出,文格一變,至為歌詞,體製高雅,柳氏之作,殆不複稱於文人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
綜上可見,宋代文人所譏諷的“俗”可分兩種。一是情調的庸俗,即所謂“閨門淫媟之語”;一為語言風格和詞語的俚俗。在這些文人雅士看來,詞是高雅的,不知書的俗子是不配欣賞的。正如近人馮煦《蒿庵論詞》所雲:“《避暑錄話》謂‘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三變之為世詬病,亦未嚐不由於此。蓋與其千夫竟聲,毋寧白雲之寡和也。”
雖然兩宋文人痛貶柳永的俚詞,但卻不得不承認“流俗好之自若也”這樣一個事實。連名重一時的婉約派大師秦少遊也自覺不自覺地“學柳七作詞”,則從另一方麵證明柳詞當時所具有的吸引力。
我認為柳永的“俗”與《敦煌曲子詞》的俗還是不一樣的。後者因為民間作者文化水平有限,雅不起來。
柳永的詞歸根到底是文人詞,他的俚俗跟他麵對的對象有關,也跟勾欄瓦舍中聽唱詞的聽眾有關。他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是靠這些“衣食父母”吃飯的。
一旦麵對自己,他的詞的雅與妙,甩晏殊兩條街沒問題(盡管晏殊也算大家),比如他的《蝶戀花》、《雨霖鈴》、《八聲甘州》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