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鄉土

故事並非虛構,或曽身臨其境,或則道聽途說。
正文

三道彎胡同(一)星光仲夏夜 竹馬繞青梅

(2025-07-27 10:23:22) 下一個

  夏日星期六的晚上,一點微風都沒有,天氣溫和舒適。文盛裏五號院裏人家都熄著燈,天上早已是繁星點點,月亮卻不知藏在哪兒。有了天上那些閃閃爍爍的星光,沒有燈火和月色的夜晚也就讓人不覺著那麽黑暗。吃過晚飯後,家裏的鍋碗瓢盆歸置整齊了,大人和孩子們全走出家門去院裏。人們圍坐在一起,中間有一個大鋁盆,裝了半滿熟透了的西紅柿;一半多是整個的,也有小一半不完整的,院裏崔大姨衝洗時把那不好看的部分切掉了。這個季節,陽光雨露充足,郊區菜農們起早貪黑舍出力氣,大地上的瓜果菜蔬都茂盛生長。天還未亮,一車車的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從菜地直接運到城裏,擺滿小北門外三家國營副食店的菜台貨架上。到了傍晚,熟透了的西紅柿或者黃瓜,賣不出去而又不值得留到明天,就被扒成堆兒賣,花個一毛兩角的就被院裏的大娘大姨或者嬸招呼個半大小子弄回家去。通常是院裏各家分一些,也不收誰家的錢,就是個便宜的順水人情。正好趕上星期六的夜晚,就洗好了裝了大鋁盆放在院裏,一個晚上,不說話時嘴也閑不著。大家一起挑挑揀揀著吃,孩子們吃了倆大個西紅柿或者一根長黃瓜,聽大人說話就沒意思了。男孩兒一哄而散,女孩兒則另聚一堆兒,大人們就開始家長裏短扯些兒童不宜的閑話,令人舒適的仲夏夜有些話總是說不完的。

  馬家三小子海子和韓家大姑娘梅子不去湊熱鬧,看大家圍著大鋁盆吃東西,倆人心有默契地分別到院外的那條黑巷子去會和。海子和梅子都不大,十二歲左右的年紀,剛懂事兒就明白了“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喜歡一起做事兒卻不願意被人看著說笑打鬧。海子和梅子上小學那年,因為正陽小學入學孩子太多,這一片的孩子們就被分配到中央路小學,位於正陽街東邊中街商業區北邊。中央路小學位置好,離學校不遠有個會蘭亭浴池,離中街南麵那片裏的兒童電影院也很近。一樣的年齡住在一個院裏,上小學就分在一個班,每天上課在一起。老師姓曹,師範畢業工作沒幾年,很受小學生喜歡。海子和梅子上課時在同一個班,下課了在同一個學習小組,住一個院兩人常在一起玩兒。在黑巷子裏,兩個半大孩子有時會手拉著手,就像剛入學時,每學期去會蘭亭洗澡或者六一時去兒童電影院,老師安排大家手拉手一起走。曹老師照看不過來時,男女小學生就會鬆開手,不是不喜歡,是不好意思。

  (注:兒童電影院原叫天樂電影院,參考沈陽一九六零年方城地圖。

  會蘭亭是城內著名的大浴池,曾經是最大的一家,有幾個分開的男女浴池,能容下許多人。會蘭亭也有單間的大澡盆,舍得多花一點錢就不必和很多人擠在一個大浴池裏。中央路小學會定期安排各年級學生去洗澡,從會蘭亭浴池洗完出來時,幹淨的小臉都紅撲撲地可愛。

  兒童電影院僅此一家,經常放映《雞毛信》、《英雄小八路》、《小兵張嘎》、還有《雷鋒的故事》等少年兒童喜歡的電影。中街東頭靠朝陽大街還有一家光陸電影院,會放映《南征北戰》、《七天七夜》、《打擊侵略者》和《奪印》《箭杆河邊》《千萬不要忘記》等反映階級鬥爭的電影。大人們有時也去兒童電影院,兒童們卻很少去光陸電影院,小學生一般都是學校組織去兒童電影院觀影。兒童電影院前有一個小廣場,小學生按班級排好隊,按順序排著隊進場。冬天不能在外麵聚會的時候,兒童電影院也作為很多小學開大會時的禮堂,多校少年先鋒隊共同活動的場所。

  海子、梅子還有他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上學、看電影、洗澡、買東西和逛大街都在被四麵城牆圍起來的“方城”裏。和住城牆外的人說地方時,都說自己家住在“城裏”,城牆外住的人們到方城裏辦事,也都順口說去“城裏”。這座十米多高五米多寬的方城牆裏外磚石已剩不多,隻有高高堆積的黃土還頑強地高聳在一片低矮的民居中,總有城裏城外的孩子們在上麵玩耍呼叫打鬧。城門樓子都被拆掉了,原地拓寬了馬路建了菜市場後,還留下足夠大的一片廣場空著。經常有打把勢賣藝的、耍功夫賣藥的、賣花鳥魚蟲的和夏日近郊農民賣瓜果的在那兒招攬人氣。

  從小北門沿正陽街向南走,過了西邊的小北副食店幾十步有一家小人書店,再往前走就是有名的馬家燒賣館。小人書店裏三麵牆都是書架,挨著臨街的窗戶擺放幾張桌子和長條凳子。玻璃窗戶很大朝東有充足的光進來,店裏顯得寬敞明亮,大多是孩子們花個一或二分錢租本小人書看上半天。下班的時間,能看見有小年輕進來也租本小人書看,大概是還沒脫孩子氣的學徒工來這兒消磨時間。書店老板是個老人,坐在一進門靠北牆的書架前,前邊有個小櫃台。

  開小人書店的、擺攤修鞋的、走街過巷吆喝著“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和拿根鐵棒撥弄音叉剃頭的人們,公家沒有辦法合營管理,居委會也沒能力組織集體經營。為了方便居民的生活,也為了這些人能自食其力,這些個體的小生意就保留了下來。小人書店裏有很多描繪現實的英雄連環畫,也有古典的《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和《西遊記》繪畫,還有劇照版中國和蘇聯電影小人書。海子和他的同學或玩伴兒都有一角或幾分的零錢,爸媽給孩子錢去副食店買東西找回來的零頭不用上交,小孩子自己要買根冰果或者去看小人書就不用從家裏要錢了。

  海子有個同學吳綿繡,家住正陽街小人書店對過一個窗戶臨街的日式小院,從街上能看到院子那棵高過房頂枝繁葉茂的大樹。放暑假時,他們倆有時會把一本好看的小人書合夥付五分錢押金租出來,穿過正陽街坐在日式院裏大樹下玩鬧著看上半天。他們特別喜歡三國小人書裏那些武將們,把什麽“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背得滾瓜爛熟。他們也喜歡《武鬆打虎》小人書,恨不得自己也有武鬆那般神力,哪怕是打隻狼或狗當回英雄。

  吳綿繡有個哥哥吳綿錦,兄弟兩個和奶奶在城裏生活,父母土改前在老家有地,土改後劃成地主成分被遣送回農村老家改造去了。想是家裏有點老底兒,吳綿繡奶奶沒工作,在家拾掇裏外專心照顧這兩個寶貝孫兒。吳綿繡老實厚道愛學習,不知哪裏和海子有點趣味相投成為玩伴兒。

  他們有時走到小北門去爬城牆,順著高高的土城牆跑到太清宮下來,在那兒看過了道士們再回家。如果是寒暑假期,他們會在太清宮門口花四分錢坐“摩電”去沈陽南站看紀念碑上那高高架起的坦克;從中街坐環路無軌電車,搶一個靠窗的座兒,一路觀光再回到中街。和其他小孩們一樣,有時把一根大鐵釘子放在鐵軌上,摩電開過把鐵釘子軋成一個扁扁的小寶劍。

  夏日正午的陽光把正陽街上的瀝青路烤得發燙變軟,他們看完《三國演義》、《水滸傳》小人書,手裏攥著的那些小寶劍,變成獨門暗器從院裏各個角落射向老樹。陽光從老樹的枝葉間漏下來,光斑鋪滿小院,偶爾小北門外有摩電“哐當哐當”的聲音合著他們的笑聲一起飄散。城牆、摩電、環路無軌、小人書店和小寶劍,陪伴兩個朋友度過他們的快樂童年。

  (注:有軌電車頂支架上的滑槽在電源線上滑動時偶爾擦出火花,沈陽人把有軌電車叫“摩電”。

  海子不確定自己家是啥成分,加入少先隊時問過家裏,爹說是下中農。海子心裏覺得自己家不是,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爹有一年住在沈陽工商聯大院學習一星期,離家不遠就在朝陽大街上,家裏有事兒他去找爹。那個大院挺氣派,人們穿著打扮和三道灣胡同住的大多數人不一樣,說起話來都很客氣,海子覺著這兒可不是下中農成分的人來的地方。海子記得更早幾年絲印廠在現在的文盛裏一號大院做豆腐,他們小弟兄幾個去找爹玩兒,工人們都忙碌地幹活,爹坐在桌子後麵的一個木頭椅子寫著什麽。那個大院是絲印廠的公房,現在住的都是本廠工人和家屬,每家都隻有一間房。

  還有一次海子在家裏的炕席底下看到一張相片,相片裏的人是爹,穿著有點怪的衣服脖子上係著一條帶子;那張黑白照片上,海子知道那根帶子不是紅領巾,後來看電影知道那是西服和領帶,電影裏壞人或者地下黨有時穿成那樣。海子希望爹是地下黨,可又知道不可能,就怕爹是……,海子不敢往下想了。反正爹和院裏別家大人不一樣,不像是個下中農更不是工人成分,海子還小有些事想過就忘了,偶爾想起這事兒心裏不太得勁兒。

  秋天開學海子和梅子就是五年級學生了,小學六年製,上初中要考試,按成績分配學校。海子和梅子約定小學畢業時要去照相,然後贈送相片留念,萬一考不到同一個中學就互相寫信。這事兒不敢讓人知道,這麽小就“搞對象”,說出去太不好意思。海子和梅子更小時,兩家大人沒少開玩笑做“親家”,給他倆定了“娃娃親”。上學前一起玩“過家家”,梅子當小姐或丫環時,海子就是公子或少爺,都是從小人書上學來的。院裏沒有文化人,可誰家都有可能在哪個角落兒扔著本缺皮少頁的小人書,家裏孩子逮著了看新鮮兒。大人們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各家都有幾個孩子,不哭不鬧不給大人找麻煩就是好孩子,沒大人關心孩子們玩啥遊戲。大人小時候也都玩過“過家家”,也沒誰教什麽不能玩,小孩子天生就會編個小劇本,然後各自進入角色。海子和梅子現在長大了,已經有了很純潔的友情,所思所想一點也不齷齪,都是情感正常發育。父母常忘了自己在孩子這個年齡時的荒唐或者懵懂,總是以成人的思想去約束家裏的大小人,孩子想啥事就不和父母交流或商量。

  海子家東鄰趙家西屋的南窗台是第二套院裏陽光最多的地方,他家的門開在北麵,家人進出在第一套院子,趙家用不上的南窗台就方便了第二套院子的人家晾曬東西。梅子有一雙家裏在她生日給買的一雙好看的鞋,梅子平日放在鞋盒裏,學校有活動時才穿出去。有天她把鞋洗刷幹淨了放在趙家的南窗台上曬幹,那雙帶拌黑幫白淨裏的女孩兒鞋讓海子看到了,心裏突然有了異樣。海子想著梅子穿著那雙鞋會怎麽地好看,再看豆蔻年華的姑娘心裏就有了點不好意思,可又願意和梅子找話說。海子和梅子在一起的時候多,住在一個院裏,經常你去我家或者我去你家串門兒。上學在一個班裏,課後在一個學習小組,更小時大家還在一起玩 “過家家”。一晃就長大了,不光長個子,還長腦子開始琢磨事兒了。梅子可是個好學生,在學校考試時,語文數學總是得五分。海子學習不上心,字寫得東倒西歪,梅子在課後學習小組督促他寫作業,海子每次考試能勉強湊合著及格。

  梅子也喜歡和海子在一起,海子膽兒大又能打架,和海子在一起,沒人敢欺負梅子。不要以為小學生單純,一個個心眼多著呐!班裏五十五個同學,男生裏分“大王”和“二王”,都是靠比力氣大小贏來的榮譽。一是摔跤,一幫男孩兒扭在一起,沒幾天就分出了勝負。還有“撞拐”,男孩兒們兩手托著自己彎著的腿,用膝蓋互相撞擊,被撞倒就認輸退出混戰。再就是“騎馬搶架”,一個男孩兒背著另一個男孩兒組成一騎,兩對孩子或更多對孩子衝撞起來,最後沒被拉下“馬”的那對孩子是勝利者。小學頭二年,大家要聚集在蘭亭路對麵的人行道上等曹老師來領大家過正陽街馬路。曹老師沒來時,男生們就在人行道上做這些遊戲,玩過幾次遊戲,海子就無爭議地被公認為班裏的“大王”。海子有時把同學們分成兩撥,每一撥人裏由兩個有力氣的同學左右手互相抓住搭成個橫“8”字,再讓一個“能征慣戰”的同學把兩腿插入橫“8”裏形成一個三人騎“戰車”。兩對三人騎“戰車”各自在大家的蜂擁下向對方衝擊,這幾乎就是一個混戰的場麵,“戰場上”喊聲震天。“戰車”上的騎手扭打在一起,由於有多人簇擁著,騎手不容易掉下“戰車”,這個場麵就會相持很久。要鬥到曹老師來了,一聲令下鳴金收兵,雙方才偃旗息鼓各回本陣排好隊,有曹老師前後照看著穿過正陽街去上學。

  女生沒這麽多事兒,大家好像玩得也文明,可女生天生心眼多愛分群兒,你跟我好或我跟她玩。有時某個女生就被孤立了,沒啥正經原因,女生就喜歡這麽玩兒。梅子沒被孤立過,梅子和海子是一個院的,海子是班裏的“大王”,梅子有海子罩著呢。

  梅子有個好朋友住在文盛裏四號,叫趙阿敏,趙阿敏有個弟弟叫趙阿光,常來找海子的五弟一起玩。趙阿敏家有個小窗戶正對著文盛裏五號的窄巷子,小窗戶比一個大人還高。天暖阿敏家開窗通風時,梅子在巷子裏窗戶下喊一聲,聽到阿敏的回應,兩個姑娘就聚在一起玩去了。阿敏家那扇小窗戶夜晚透出橘黃的光,文盛裏五號的黑巷子就有了些亮,讓人不覺得特別暗。

  梅子去隔壁院找阿敏時,阿敏會拉著梅子上炕,從那個對著小巷子的窗口上,傍晚時可以看到落日慢慢沉入屋頂後方。有時她們一起讀書或者靜靜地坐著,聽風吹動那個小窗戶發出的輕響。天冷時她們會縮在炕頭一角,用厚厚的棉被圍起一個小天地,聽窗外雪落無聲;小窗戶被霜花模糊,梅子踮著腳用指尖在冰霜上畫出一隻飛翔的鳥,阿敏在旁邊劃幾道就有了一片雲。她們低聲講述那些屬於彼此的秘密,電影裏的某個場景,書裏的某個人物,或者各自班級裏發生的故事。

  海子和梅子在長巷子會合後一起去胡同裏,這個時候胡同裏電線杆子上的照明燈下已經聚了一群各年齡段的孩子們。大點的孩子們在那兒吹牛皮,也有人打快板或擺弄個什麽樂器,偶爾還有人唱上兩嗓子。小點孩子們則是跑來跑去你追我趕地在玩什麽遊戲。胡同裏沒外人來,偶然會有下晚班或上夜班的大人們走過,看到自家孩子淘得厲害會嚷上幾句。海子和梅子在胡同裏很快找到自己的玩伴兒,一起玩些遊戲消磨掉夏夜的快樂時光。

  有時他們會和幾個同伴兒去中街閑逛,夜晚的中街很亮,比白天人少多了。中街新華書店早已關門,在它西邊那家小塑料廠卻燈火通明。他們會站在那家塑料廠臨街的大窗戶外,看到機器擠出像香腸樣一長條塑料,旁邊一個機器把還柔軟的塑料壓在一個模子裏;有個女工把模子裏的產品倒出來,是一隻塑料涼鞋,略加修剪放入一個筐子。想不到一雙塑料涼鞋這麽容易被做出來,他們在那兒站很久,驚訝地看著那個把塑料壓成鞋的機器簡單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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