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總是經過一家人家,這家曾經住著一位寡居的意大利裔老太太。老太太越來越老,大院子裏野草瘋長,花木敗落,房子年久失修,西曬的牆上油漆剝落。後來有一天掛出了“出售全部物品”(Estate Sale)的牌子,估計老太太走了。
之後不久,有人開始修房子。正巧那時我想找個修理小工,見那家的車庫門大敞,精瘦的中年師傅忙裏忙外,便上前搭訕:你們修房子要賣啦?師傅說:不賣不賣!這是我奶奶留給我的房子。就這樣認識了,偶爾見麵,點頭微笑就算打了招呼。
之所以誤以為這家要賣房,是因為我們的小鎮房市一直很活躍。這裏風景秀麗,依山傍海,常住居民不多,才幾萬。然而,疫情前的2019年,遊客卻高達460萬,其中不乏有點閑錢,想來這裏買度假屋的。可惜,小鎮地皮有限,開發兩三百年來,能蓋房的地方基本都蓋了。
幾年過去了,現在這家的院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石頭壘起了花壇,磚頭鋪出了小徑和露台,開辟了菜園,搭建了雞舍,有三隻胖得圓鼓鼓的母雞在院子裏四處遊走,還有一隻看上去凶狠無比、方頭方腦、滿嘴利牙、見人狂吠的白眼狗,忠誠地保護著母雞。
房子也漂亮起來了,外牆抹上了灰泥,粉刷一新,門窗也換成新的了,二樓的曬台裝上了新圍攔,屋頂加高了,鋪上了瓦片。門口的車道上,多了輛二手保時捷,還有一艘漁船。這日子過得,欣欣向榮啊!
昨天我呼哧呼哧爬上山,中年師傅正好在車道上洗車,停下跟我打招呼。他談興正濃,我也正好借著機會喘口氣,於是便有了我們第一次認真的交談。
師傅叫查理,健談坦率,典型的充滿信任感、不拘小節的美國人。他向我介紹了這些年來為房子做的種種整修,二樓是奶奶加蓋的,一個出租的小單元,樓梯在室外。自從他接手後,室外的樓梯搬到了室內,小單元改建成兩個臥室了。屋頂提高了,為的是裝上保暖隔音棉。外牆的灰泥是一定要抹的,比木頭房子看上去正氣、漂亮,還省去了日後油漆的麻煩。
小鎮老房子多,近年來蓋的很少,主要因為土地有限。這兩年房市狂飆,老舊狹小的房子也身價倍增,七八十年前蓋的一千英尺左右的老舊房子常被人用百萬搶走,結果小鎮居民裏一下子出現了不少百萬富翁。看看奶奶留給查理的房子,就知道我正在跟百萬富翁對話。
聽查理講裝修房子,一聽就是行家。一問,果不其然,他還在上高中的時候,就幫小建築商的叔叔打小工了,高中畢業後,便入了建築業,學的是泥水匠。入行二三十年了,木工、電工、水工都能幹一點兒。一邊說,查理一邊指著對街新蓋的車庫,告訴我那是他替老嬉皮鄰居蓋的。老嬉皮鄰居的房子很有特色,現代設計,大玻璃門,四壁高處一溜玻璃窗,屋頂是超大的天窗,躺在床上看得到星星月亮,滿院樹影搖曳,彷佛睡在森林裏。查理蓋的車庫跟房子很配,車庫門和院門一樣,有神秘的美感。
我們正說著,三隻母雞和白眼狗跑來看熱鬧,查理高興地說,生活真好,不上班,在家打理打理院子,他喜愛戶外生活。接下來要開始打磨舊地板了,有人估價要一萬元,他自己動手,租些器械,一千不到就能搞定,而且質量一定保證。
可是,他猶豫了一下又說,不久該去找機會賺點錢了。打開了話匣子,查理忘了內外有別,告訴我他已經53歲了,離了婚,有兩個孩子。離異的妻子,他指了一下停在路邊的銀灰色兩門奔馳,最近又搬回來了,為的是跟兩個孩子在一起。他很嚴肅地說,母親當然應該和孩子在一起,是吧?查理真是個好心人。 收留了離異的妻子,幫她省房租了。
我問他孩子多大了。兒子在上高中,他又指著停在奔馳前邊的寶馬說,女兒等會就要去上班了,在班尼的三明治店上班,賺來的錢隻夠養她這部車。
班尼大叔是我們小鎮的名人,他的三明治被譽為本地第一,質量上乘,價格公道。班尼大叔肯定過了六十,走路都不怎麽利落了,但是每天傍晚都親自去超市買食材,以前總見他一個人,把一箱箱的食品搬進麵包車,近來終於有個年輕的墨西哥小夥子跟著,班尼大叔隻管付錢,小夥子手腳麻利地裝車。班尼大叔是單身漢,從早到晚撲在他的三明治店裏,生意好得不得了,午餐時間,門口總有人排隊。他的老母親也還活著,前幾年還天天在店裏幫著做三明治,現在大概太老了,很久沒見到她了。班尼也是意大利裔的,他媽媽做的意大利香炸奶酪卷 (cannoli) 一上櫃台便被搶購一空,老太太根本來不及做。
據查理說,班尼家跟他家交情很深,他們都是這個小鎮的原住民,生於斯,長於斯。我們這個小鎮一百多年前來了許多西西裏島的漁民,男人出海打魚,女人在食品加工廠工作,小鎮又駐有兵營,工農兵為主,是個實打實的藍領小鎮。
意大利移民跟中國移民很相像,有了錢買房,買了房擴建,擴建後出租,攢了錢再買房...... 有了好吃的街坊親友一起共享,哇啦哇啦又吃又喝,又說又笑,後院晾衣繩上的各色衣服一年四季在風裏呼啦呼啦地跳舞,小鎮有個街區被稱為“意麵山”,當地著名飯館的招牌菜至今都是意大利風味的。
然而,有一天,海裏的魚突然消失了,罐頭食品廠紛紛破產了,兵營也因為和平年代關門大吉了。不知不覺中,小鎮變了。
由於當地沒有工業,漁民的子孫搬遷到有藍領工作的城鎮去了,搬進來的專業人士居多,如醫生、谘詢師、會計師等等,他們不需要投靠雇主,依靠自己的專業知識就能開業謀生。像查理這樣,留在本地的工人,並不多見。
查理的奶奶去世後,留給他兩棟房子。兩棟房緊挨著,一棟的門口時而掛著招租的牌子。奶奶挺會過日子的,樓上出租不算,還買了隔壁的房子出租。
前兩年,出租房被整修一新後,掛出了出售的牌子。查理說,他把那棟修好,賣了(記得開價八九十萬),得到的錢讓他輕鬆了一陣,一家老小過上了快樂的生活。他說的快樂,應該就是這些昂貴的車,或許家裏還藏著其他一些名牌貨奢侈品。一家四口如此消費,估計賣房的錢也該花得差不多了。
查理抱怨自己每天都在付賬單,不久又要囊中羞澀了。他自然也希望出去工作,可惜他加入了建築工會,當地的建築小老板為了降低成本,不願意雇工會成員,現在的建築工人基本都是墨西哥移民了。
在查理看來,現代人鼠目寸光,隻追求廉價而不追求質量,造成建築水準下降。提起行業內有些人偷工減料,不免義憤填膺,偏離了原來的話題。他本來想說的是,像他這樣的熟練工人,所得報酬跟馬路邊拉來的建築新手也差不多。他曾經有保障的生活,已成了過眼煙雲,假若沒有奶奶的遺產,他根本無法維持一家的生活。
查理歎了口氣,再找不到工作,就把保時捷賣了,有一輛皮卡開開足夠了。接著,又指指漁船說:這船也賣了。原來周末帶著兒子去釣魚,油價貴,釣魚的許可證也在漲價,更要命的是,每次出海,隻允許釣兩條三文魚,一兩百塊換兩條魚,令人啼笑皆非。賣了船,我又可以輕鬆幾個星期了。
告別了查理,我心情沉重,繼續爬山。查理這樣的普通勞動者,雖說是百萬富翁,卻活得很累,但他還算是幸運的,畢竟隻需要愁飯錢。相比之下,那些花了百萬買房的普通人,若是還要還房貸,幾十年都累得吭哧吭哧的了。
在美國,各個階層的人維持本階層的生活水準都要不斷奮鬥啊。
看過一個統計,美國的百萬富翁其實蠻多的是比較會精打細算過日子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