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因為, 愛著 – 餘華《活著》讀後感
一口氣讀完餘華的《活著》, 這絕對是一部不用書簽, 一旦翻開就無法在中間停頓下來的小說。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叫福貴的老人苦難的一生, 通過和在鄉下采風的作者“我”的交談在回憶中以自述的方式呈現了福貴家四代人從舊社會,內戰,解放, 三反五反,大躍進,人民公社,文革,直至改革開放初期四十年風雨飄搖的人生曆程。小說名字叫活著, 卻前前後後曆經眾多人的死亡。死亡的節奏越來越快, 越來越明顯。 等鳳霞死後, 幾乎隻要生活稍微有點溫情, 我的心就會不自覺地揪緊, 預感到更慘烈的死亡即將來臨。
餘華在1996年韓文版自序中寫道: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 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 也不是來自於進攻, 而是忍受, 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 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 無聊和平庸。活著講述了一個人和他的命運的友情, 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 因為他們互相感激, 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 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他們活著時一起走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 死去時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活著還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 就像中國的一句成語:千鈞一發。讓一根頭發去承受三萬斤的重壓, 他沒有斷。活著還講述了眼淚的寬廣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 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餘華在2002年日文版自序中寫道:在中國, 對於生活在社會低層的人來說, 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分幣的兩麵, 他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於方向的不同。後者是關於一個人一生的故事, 他也表達了時間的漫長和時間的短暫, 表達了時間的動蕩和時間的寧靜。
活著就是時間, 時間的流逝本身就像寒冷的到來一樣, 我們不能注視也不能撫摸, 我們隻能渾身發抖地去感受。
餘華在2007年的麥田新版自序裏寫道:活著裏的福貴經曆了多於常人的苦難,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 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 其他什麽都沒有;可是當福貴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 他苦難的經曆裏立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 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他相信自己的子女是世上最好的子女, 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孫, 還有那頭也叫福貴的老牛, 還有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朋友們, 還有生活的點點滴滴。
這是一個發生在一段特定曆史時期苦難連著苦難, 死亡接著死亡的故事,在社會底層掙紮的人掙紮在生存的邊緣, 無從談論生活,無從談論風花雪月, 無從談論金錢和享受,隻能默默接受命運砸向自己的一個又一個炸彈, 但我分明在餘華冷酷中透著冷靜的簡單言語中看到活著的意義, 活著 , 因為, 愛著。 這愛就是純粹的對生命本身的愛,原始, 簡單,美好, 充滿了力量, 讓福貴在一次又一次的苦難和死亡裏活著。
小說采用的是雙線第一人稱的描述, 作為采風青年作者的“我”和作為福貴的“我”。小說開頭在鄉下采風的作者“我”頗有些文藝, 描寫的語言也相對作為福貴的“我”的講述的語言更加豐富和詩意。
十年前的作者“我”在鄉下采風, 遇到“我”這個老人福貴, 對著也叫福貴的老牛吆喝: “二喜, 有慶不要偷懶, 家珍, 鳳霞耕得好, 苦根也行啊。”在采風青年不明所以老牛到底有幾個名字後, 福貴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隻有自己在耕田, 就多叫幾個名字去騙它, 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 就不會不高興, 耕田也就起勁啦。”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裏笑的十分生動, 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 裏麵鑲滿了泥土, 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這位老人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個茂盛的樹下, 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 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我看到很多人解讀關於老牛的這段文字都是說這是在用老牛來影射福貴老年的淒苦。可是我卻在這簡單的一句吆喝裏分明讀到福貴心中的愛,他對采風青年的悄悄話完全可以解讀為:我不是一個人在這世上孤獨地活著, 我還有二喜, 有慶, 家珍, 鳳霞, 苦根, 雖然他們不在了,有他們在我心裏,我不會不高興,我活著就有勁了。
雖然餘華整部小說隻字未提一個愛字,不僅因為這淒風苦雨裏的掙紮哪有這般權力和底氣談愛, 而且生於六零年代的餘華和那個年代的所有中國人一樣從不談愛, 但在我眼裏這就是小說開篇交代直至結尾一直縈繞著的基調。活著, 因為, 愛著。
福貴姓徐,家族祖上曾是大戶人家, 爺爺那輩擁有良田二百多畝, 是從雞養到鵝鵝養到到羊羊養到到牛, 到了福貴爹那一代被敗壞得隻剩下一百多畝了。
四十年前福貴爹和福貴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 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是銅錢碰來撞去的。福貴妻家珍, 是米行裏老板的女兒, 也是有錢人家出身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 就是把錢堆起來, 錢在錢上麵嘩嘩地流。那時的福貴被福貴爹送到私塾讀書, 卻朽木不可雕, 偏往青樓裏跑, 既嫖又堵。嫖妓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是又痛快又緊張, 那緊張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舒坦。福貴對妻子不尊重, 仗著有錢對丈人也極其不尊重,丈人無可奈何喚他祖宗。 就是對自己的親爹也是六親不認地喊去你娘的, 福貴爹也曾用布鞋追著福貴打, 無可奈何也隻能氣得直呼孽子。
福貴妻家珍對他從來都是逆來順受, 他在外麵胡鬧, 她隻是在心裏打鼓 , 從不說什麽, 和福貴娘一樣守著三從四德。一天家珍做了四樣蔬菜, 各不相同, 吃到下麵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用這種方法開導他: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 到下麵都是一樣的。
福貴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福貴的腿, 他就這樣繼續嫖著賭著。最開始賭的時候, 他是想把福貴爹年輕時輸掉的一百多畝地贏回來。可實際上還是輸的多, 沒錢的時候就去偷他娘和家珍的首飾, 連鳳霞的金項圈也偷了去。後來幹脆賒賬, 就不再知道自己賒了多少, 而債主也不說, 卻在心裏一直盤算著他家裏的一百多畝地。日本投降那年在一場精彩的賭局中, 賭神沈先生和闖過江湖的龍二在局中各自使了手腳, 但龍二先一手贏了沈先生。從此江湖再無沈先生, 龍二稱霸青樓賭城。福貴和龍二的最後一場賭局中, 家珍挺著懷有七八個身兒子身孕的大肚子到賭場下跪求福貴回家, 福貴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祈求中毫無悔改之意, 扇了家珍兩巴掌, 家珍還是跪著求他回去。福貴就在贏來的錢裏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 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 拖得越遠越好。家珍也曾經是他一見鍾情的女學生, 明媒正娶他的妻,可是在賭桌前連個下人都不如。家珍被拖走後, 福貴就開始了黴運, 連著輸了好幾把, 桌上小山坡一樣推起的錢, 像洗腳水似的倒了出去。福貴一直賭到天亮, 最後一把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 孤注一擲。龍二的骰子做了手腳, 福貴全盤皆輸,還準備賒賬, 不想龍二和其他兩個債主拿出賬簿, 一算才意識到半年就把祖輩留下的家產全部輸光了。
福貴迷迷糊糊空空蕩蕩地走到城外, 想過用褲帶吊死算了。其實他不想死, 他想的是這一屁股債又不會和他一起吊死, 就想回家等著爹揍死, 反正被爹揍死也比在外麵像野狗一樣吊死強。回到家, 福貴娘和家珍把失魂落魄的福貴抬上床, 福貴就口吐白沫。福貴娘隻是怪福貴爹:上梁不正下梁歪。家珍原諒了福貴:隻要你以後不賭就好了。福貴爹罵著孽子, 氣倒在地, 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 嗚嗚哭了一天, 哀聲歎息了一天, 到第三天叫了福貴來, 告訴他賭債也是債,欠債還錢, 天經地義。福貴爹把地契和房契給他, 又要挑夫把銀元換成銅板挑著三擔銅板給了福貴, 要他自己去還債。福貴就跳著銅錢走十多裏路去城裏還債, 銅錢上蓋著的南瓜葉是福貴娘和家珍去才采的, 鳳霞也去采了兩張最大的。鳳霞仰著臉問他:你是不是又要好幾天不回家了?這段裏平靜的描述其實讀者是可以感受到福貴一家所有人對福貴這個大敗家子的愛的。福貴爹一句欠債還錢是對福貴價值觀的教育, 福貴娘和妻家珍的包容是舊社會女人厚德載物的母愛,鳳霞單純的對父親的依靠和期盼是對福貴天倫之樂愛的呼喚。送完銅錢, 他的綢衣磨破了, 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他邊走邊哭, 走走哭哭, 哭哭走走, 終於明白福貴爹為什麽把銀元換成銅錢, 就是要他明白, 才挑了一天的錢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輩掙下的產業不知要累死多少人,著錢來得是多麽千難萬難, 就被自己輕易輸掉了。
回到家裏, 飯桌上, 福貴爹說:從前, 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隻小雞, 雞養大後變成了鵝, 鵝養大了變成了羊, 再把羊養大, 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到了我手裏, 徐家的牛變成了羊, 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裏, 鵝變成了雞, 現在是連雞也沒啦。
龍二來收地和房子後, 福貴一家就要搬出住了幾十年的家產了, 福貴爹也不再能走在自家的地產上了。福貴爹一向是不在床邊的馬桶上拉屎的, 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裏去拉屎,用福貴的話講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幾十年來福貴爹就這樣在外麵的糞缸上 拉屎, 他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 罩住他的田地。這是福貴一開始就和采風青年交代的。福貴爹踩在不是自己家的地產上以後, 仍舊去糞缸裏拉屎, 那條通向城裏去的小路慢慢變得不清楚, 一個佃戶在小路上割菜, 直起腰後, 福貴爹就看不到那條小路了。福貴爹拉屎這件事被福貴交代了兩次, 說明很重要, 因為這第二次拉屎的交代直接交代了福貴爹的死。那條小路是徐氏家族通往未來的希望, 現在這條小路看不見了, 福貴爹的希望徹底泯滅了。福貴爹一頭從糞缸上栽下來,腦袋靠著糞缸一動不動。佃戶王喜把福貴爹腦袋下硌著的拳頭大的石頭拿出後, 福貴爹和王喜確認了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從糞缸上跌落下來, 笑了, 閉上了眼睛, 脖子一歪, 腦袋順著糞缸滑到了地上。
這是小說第一次描寫死亡。福貴爹死了,輕描淡寫。小說用了30頁的篇幅都是在講述福貴年輕時紈絝成性敗壞祖業, 直接導致福貴爹死亡。福貴爹死後,福貴一家就開始了接二連三的不幸, 畢竟家道衰落。
福貴爹死後十天, 家珍爹就帶著花轎, 敲鑼打鼓地, 當初怎麽娶走家珍的,今日怎麽接她回娘家去。這花轎和鑼鼓, 比當初娶親隻多不少。家珍爹不顧福貴娘的苦苦哀求, 執意帶走家珍:畜生, 從今以後家珍和你一刀兩斷, 我們陳家和你們徐家永不往來。鳳霞就留給你們徐家, 家珍肚裏的孩子就是我們陳家的人啦。家珍就這樣和福貴, 福貴娘, 鳳霞依依不舍被家珍爹硬生生八抬大轎請回了娘家。鳳霞還不懂事, 看娘坐上了轎子高興,福貴說:鳳霞, 你可不要忘記我是你爹。鳳霞咯咯笑著回:你也不要忘記我是鳳霞。
這算是個伏筆, 第二次重讀,有些淚濕。畢竟後來福貴曾把鳳霞送人。
幾乎每一個死亡後餘華都會有個停頓, 插入采風青年的一點敘述。第一次停頓, 餘華這樣寫到:
和福貴相遇, 是我對以後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 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在後來的日子裏, 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 他們穿著和就福貴一樣的衣褲, 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裏擠滿了陽光和泥土, 他們向我微笑時, 我看到空洞的嘴裏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麽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 如同撣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曆如此清楚, 又能如此精彩地簡述自己。讓時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 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 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時如何衰老的。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 麵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 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他們對自己的經曆缺乏熱情, 仿佛是道聽途說般的隻記得零星幾點, 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了他們所認為的一切。福貴就不一樣了, 他喜歡回想過去, 喜歡講述自己, 似乎這樣一來, 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家珍走後, 福貴和福貴娘帶著鳳霞相依為命。鳳霞的純真讓福貴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鳳霞問:一張桌子有四個角, 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當福貴聽到鳳霞的回答是五個角時, 突然明白家裏原本四個人, 家珍一走, 還帶走肚子裏的孩子, 就說:等著你娘回來了, 就會有五個角了。於是福貴開始為了這個努力改變。福貴從龍二那租了五畝地, 學著種地, 不僅笨鳥先飛, 還要笨鳥多飛。福貴娘也在地裏幫福貴幹活, 鳳霞在地裏陪著。福貴用鐮刀割破了手, 就按福貴娘的土法用濕泥土糊上。每天的日子又苦又累, 一挨到床上就呼呼睡去, 沒空胡思亂想。但福貴知道這就算有隻小雞了, 想這樣幹下去過不了幾年就會變成鵝, 總有一天會重新發起來的。福貴從此再也不穿綢子衣服, 全換成了福貴娘織的布衣, 以致於後來徐家當年的雇工長根回來看到都不敢相信。福貴要長根留下來, 年老的長根覺得既然已經幫不上忙就毅然決然地走了。福貴因為成了龍二的佃戶,自然也降了身段, 對龍二畢恭畢敬老爺長老爺短的, 發自內心地並無什麽不甘心, 這也教會了鳳霞順服。
家珍生了兒子, 取名有慶, 跟了徐家。福貴就知道家珍會回來的, 就想去丈人家看家珍, 福貴娘說家珍還是在娘家休養一段時間好。有慶半歲時, 家珍走了十多裏路,穿著水紅的旗袍, 手挽著藍底白花的包裹, 背著有慶漂漂亮亮地回來了。福貴在田裏站著, 福貴娘使勁叫福貴, 叫得腰都彎下來, 兩隻手撐在腿上, 免得上麵的身體掉到地上。鳳霞跑著撲到了家珍腿上, 抱著有慶的家珍蹲下和鳳霞抱在一起,而福貴暈暈乎乎一直走到家珍麵前, 笑了笑。家珍看到福貴的寒酸樣心疼地哭了。
這一段的描寫是至今為止的第一次溫情時刻, 餘華的語言裏有了愛的溫度, 這是為了下麵即將登場的意外做的鋪墊。
家珍脫了旗袍, 穿上粗布衣服, 和福貴一起在田裏幹活, 鳳霞帶著有慶。一年後, 福貴娘病了, 老是莫名地暈倒。家珍從褥子底下手帕裏拿出僅有的從娘家帶來的兩塊銀元,要福貴去城裏請個郎中來。福貴一年多沒去城裏, 路過縣太爺府上, 不明所以幫著淘氣搗亂的小孩扣門環, 被縣太爺家的仆人出來打了一頓, 福貴在被羞辱下反抗起來, 扭打之中, 鬼使神差被一對剛好經過的國民黨大兵抓住去拉大炮車。在連長對一同抓去的仆人連放幾槍的恐嚇下, 福貴隻好死心踏地跟著這支往北去的炮隊, 右手拉著韁繩, 左手捏住口袋裏家珍給的兩塊銀元, 越走越遠, 一個月後到了安徽。在這裏他遇到了老兵老全, 老全抗戰時被拉了壯丁, 到江西逃了出來, 又被福建的部隊抓了回去。六年中沒跟日本人打過仗竟跟共產黨的遊擊隊打仗, 跑了七次, 都被抓了回來, 最後一次還被抓到炮隊。
過了長江, 連裏來了十來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有一個叫春生。九死一生的老全讓福貴和春生明白了逃跑是沒有可能的。他們就這樣跟著炮隊胡亂遊走,不久就稀裏糊塗地被包圍了。被包圍後, 糧食和彈藥全靠空投, 大家搶的都是空頭下來的大米。大米搶來了囤在坑道裏,卻沒有生火的柴。後來就開始空頭大餅, 成包的大餅一落地, 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 疊的一層又一層, 嗷嗷叫著和野狼沒什麽兩樣。搶大餅比搶大米難, 子彈在四處飛來飛去, 飛機從天上飛來投大餅時, 人全從地裏冒了出來, 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 跟著飛機跑, 大餅一扔下, 人才散開去, 各自衝向看好的降落傘。大餅包一落地就散了, 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 有些人還沒挨著地就撞昏過去了。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用皮帶吊打了一次, 身上也會青一塊紫一塊的, 搶到的餅卻不多。春生趁大家搶大餅的時候抱一堆膠鞋回來,說是可以煮米飯。後來老全和福貴就按春生的辦法不去搶大餅, 就趁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扒他們腳上的膠鞋。大米有的是, 他們三個就用扒來的膠鞋生火邊煮大米邊看著光腳在冬天裏一走一跳的人。
國軍的陣地越來越小, 傷號越來越多, 隔不長時間就來一長串擔架, 在他們前麵找一空地, 喊一二三, 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 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地上的傷號起先時一堆一堆, 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夜裏陪著坑道外麵傷號的嗚咽聲無法入眠, 福貴就拚命地想家, 想鳳霞抱著有慶, 想福貴娘和家珍。天亮時, 坑道外麵的幾千傷號全都沒了聲音。老全爬出坑道, 弓著背, 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 認出了四個熟人。老全就那樣背部中了飛來的子彈, 突然睜圓了眼睛, 兩條腿僵住了似的站在那裏, 隨後身體往下一掉跪在了那裏。福貴和春生把老全抬回坑道, 老全問這是什麽地方?老全將眼睛緊緊閉了一下, 接著慢慢睜開, 越睜越大, 嘴歪了歪: 老子連死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這是小說第二次描寫死亡。老全死了, 血雨腥風。小說用20 頁的篇幅在講福貴稀裏糊塗被卷進去的內戰, 一晃近兩年過去。老全死後, 福貴和春生意識到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春生想在死前能吃上一口大餅, 就跳出坑道去找大餅。中午還沒到, 解放軍來了, 坑道裏活著的人全被俘虜了。俘虜想加入解放軍的歡迎, 想回家的可以給盤纏回家。福貴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拿到了盤纏可以一路匆匆南下。福貴是隨著解放軍南下的部隊屁股後麵回家的。令福貴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竟真是生離死別的兩年, 鳳霞見到福貴嘴巴一張一張的, 可是什麽聲音都沒有, 張著嘴笑, 門牙都掉了,一年前的一場高燒讓鳳霞再也不會說話了。福貴離家兩個月多一點, 福貴娘就死了。可憐福貴娘死的時候還不知道福貴在什麽地方。
這是小說第三次描寫死亡。福貴娘死了,比福貴爹還輕描淡寫。小說隻用八行字的篇幅講了福貴娘的死。福貴回來後, 村裏開始搞土改, 福貴分到了五畝地, 就是原先租龍二的那五畝。
龍二做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 一解放就被沒收了田產, 分給了從前的佃戶。龍二不識時務, 最後被斃掉了。槍決龍二在鄰村, 事先挖好了坑。龍二被五花大綁的, 從福貴身邊過去對福貴說:我是替你去死啊。龍二竟挨了五槍。
這是小說第四次描寫死亡。龍二死了,慘不忍睹。小說從福貴娘的死寫到龍二的死隻用了一頁的篇幅。死亡的節奏越來越快。福貴想開了希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家珍說隻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 不在乎什麽福分。
兩個密集的死亡後, 餘華再次做了個停頓, 插入采風青年的一點描述。福貴有和老牛福貴說起話來, 這引得采風青年對福貴的講述更加期待。
鳳霞十二歲那年, 有慶要上小學, 為了能讓有慶去城裏上個好學校, 福貴商量家珍把鳳霞送人。兩戶人家來看過鳳霞, 鳳霞被兩個老人那戶領去, 伺候老人。領人那天, 家珍給她扣衣服紐扣, 鳳霞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自己腿上。福貴要他們直接走不要鳳霞到地裏和福貴告別, 但鳳霞還是一邊哭著一邊擦眼淚, 一邊站在田埂上和福貴分別。鳳霞走後,有慶老是找姐姐,福貴心煩就要打有慶。過了兩個月, 有慶得去上學了, 還是要姐姐, 有慶自己脫了褲子等著福貴揍也不想去上學。福貴氣得就使勁揍, 有慶最後受不了了就答應去上學。福貴把有慶屁股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的, 上學無法坐住板凳。
鳳霞去了別人家幾個月, 一個深夜跑回來了,頭發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濕了。鳳霞在家住了一晚, 有慶發現後特別高興, 第二天不想去上學, 但福貴還是要送鳳霞回去。鳳霞提著籃子和鐮刀站在門口等著和福貴去地裏幹活, 哀求地看著福貴。福貴帶著鳳霞到了那戶人家附近, 伸手去摸鳳霞的臉, 鳳霞也伸手去摸福貴的臉, 福貴再也不想去送回那戶人家了, 背著鳳霞就往回走。
有慶到了十歲時家裏養了兩頭羊,每天天蒙蒙亮被叫起來割草,割草回來急忙塞口飯就跑著去上學。中午跑回家割草喂了羊再吃飯, 再跑著去上學。有慶這樣一天兩次來去跑五十裏路, 鞋壞得就快。家珍拖著疲憊的身體給有慶做鞋, 福貴罵有慶:你再這樣穿鞋, 我就把你的腳砍掉。從那以後有慶就光著腳跑去學校,到了學校再穿上鞋。
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福貴家的那五畝地全劃到了公社名下,隻留下屋前一小塊自留地。村長改稱隊長,大家集合到村口集體幹活。村裏辦了食堂, 家家砸了鍋去食堂吃打鍋飯,家中的柴米油鹽全被沒收,養的兩頭羊也被充公。有慶依舊割草喂羊。隊長請來風水先生選點煉鋼鐵,福貴家認識風水先生, 住房免於被征選為煉鋼鐵點。老孫頭的家被征選上, 房子就硬生生被燒光了。有了地方,隊長讓大家架起汽油桶, 將砸爛的鍋和鐵皮扔進去煮。鋼鐵煮了兩個多月也沒什麽起色, 隊長要求挨家挨戶輪流守著汽油桶。那時家珍病了, 身體很弱,輪到福貴家守夜的那天,福貴讓鳳霞把有慶背回了家,家珍靠在福貴的肩上睡著了,福貴不小心也睡著了。醒來天已亮,汽油桶已經倒在地上, 火像水一樣流成一片在燒。福貴睡著後,家珍醒了, 自己去池塘打水往汽油桶裏加,因為沒力氣滑倒在半路,導致最後水燒幹了。
福貴和鳳霞把家珍背到城裏去看病, 診斷為軟骨病,也無藥可治。隊長敲鑼打鼓為福貴慶功, 說是鋼鐵煮出來了。有慶的兩頭羊也被宰了,村裏的羊全被宰光了吃了。隊長通知大家食堂散夥了,大家買鍋各家吃各家的。當初砸鍋憑隊長一句話,買鍋了也是憑隊長一句話。村裏人幹活開始記工分了,福貴記十分, 家珍隻能記四分, 鳳霞記七分。家珍的病越來越重,基本沒法幹活,鳳霞的活越來越重,有慶也跟著 幹活, 不想去上學了,福貴堅決不同意。食堂散夥後,村裏人家都沒了家底, 日子越過越苦,福貴把家裏最後的積蓄拿出來,買了一頭羊羔, 有慶每天又跑著去學校了。有慶這麽跑來跑去,還跑出了名堂,學校運動會跑步比賽輕輕鬆鬆拿了第一名。
很快三年困難時期來臨, 沒有糧食吃。福貴和家裏人商量把羊賣掉。有慶雖然很難過但也隻是要求福貴別賣給宰羊的 。家裏實在沒有米吃,有慶隻能靠到池塘邊去喝一肚子水來充饑。鳳霞和福貴在地裏掘地瓜,和王四為了一塊地瓜起了爭執,王四欺負鳳霞不能說話搶走了地瓜。第二天家珍拄著樹枝要回城裏去看她爹, 實則回家要點米。好不容易從家珍娘家勻來的一點米煮了頓粥, 還把心急的有慶燙出了很多小泡, 疼了好幾天。做飯煙囪一冒煙被別人告了隊長, 隊長一來, 米又被隊長分走了一把。
家珍的病越來越重, 不能去地裏幹活了, 就在家裏堅持著不停地給有慶做衣服。家珍覺著自己可能活不長了,有天晚上眼淚流個不停, 囑咐福貴: 我死後不要用麻袋包我, 麻袋上都是死結, 我到了陰間解不開, 拿一塊幹淨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有慶到了五年級, 家珍的身體好些。有慶學校校長是縣長的女人,在醫院裏生孩子大出血, 一隻腳跨到陰間去了。學校老師把五年級的學生集合到操場上, 讓他們去醫院獻血。十幾個孩子血型都對不上, 直到驗到有慶才對上。醫院裏的人為救縣長女人的命, 一抽上有慶的血就不停了。可憐的有慶臉白了,硬挺著, 嘴唇也白了才哆嗦著說頭暈,可是醫院裏的人也沒有住手, 最後有慶的嘴唇都青了, 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醫生一看心跳都沒了。有慶一個人躺在一間小屋子裏, 那張床是用磚頭搭成的。有慶的小身體躺在上麵, 又瘦又小, 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後給她做的衣服。有慶閉著眼睛, 嘴巴也閉得很緊。福貴抱住了有慶, 有慶的身體都硬了。福貴知道有慶是抽血被抽死的之後, 想殺人,衝到病房見到一個醫生就是一拳, 抬腳踢時被體育老師抱住了。縣長來了, 姓劉, 竟是春生。福貴說:春生, 你欠了我一條命, 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就這樣就原諒了縣長。
這是小說第五次描寫死亡, 也是第一次描寫福貴家人的死亡。福貴的兒子有慶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小說用了10頁紙的篇幅來描寫有慶死的前前後後, 尤其是福貴埋葬有慶的這段文字, 讓人淚目。小說寫道:
那天晚上我抱著有慶往家走,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 一放到背脊上心裏就發慌, 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麵, 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著走到了村口, 我就越走越難, 想想怎麽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 家珍也活不長, 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 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 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麽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著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回到家裏偷偷拿了把鋤頭, 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 挖了一個坑。
要埋有慶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墳前, 把兒子抱著不肯鬆手,我讓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 有慶的臉像是凍壞了,冷冰冰地壓在我脖子上。夜裏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有慶得身體也被露水打濕了。我一遍遍想著他中午上學時跑去的情形,書包在他背後一甩一甩得。想到有慶再不會說話,再不會拿著鞋子跑去, 我心裏是一陣陣酸疼, 疼得我都哭不出來。我那麽坐著, 眼看著天要亮了, 不埋不行了, 我就脫下衣服, 把袖管撕下來蒙住他得眼睛, 用衣服把他包上, 放到了坑裏。。。。。。有慶躺在坑裏, 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 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 把小石子都撿出來, 我怕石子咯得他身體疼。
福貴並沒有告訴家珍有慶死了, 隻是騙她在醫院要住一陣子。福貴白天在田裏幹活, 晚上就對家珍說去城裏看看有慶。福貴走到城裏天黑後再走回來, 到有慶墳前坐下。家珍就一直在家等著他。福貴隻想騙一天算一天,家珍是知道的, 要福貴背著她去村裏走走。家珍說: 我夜夜聽著你村西走過來, 我就知道有慶死了。家珍撲在有慶墳上, 眼淚嘩嘩地流,兩隻手在墳上像是要摸有慶, 隻有幾根指頭稍稍動著。
作者這樣描寫那晚: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裏得小路, 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得聲音, 月光照在路上, 像是撒滿了鹽。福貴第一個家人的死亡是沉重的, 尤其是在那個特定曆史時期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死亡, 沉重得讓讀者無法喘息。餘華一定需要做個停頓,采風青年出來要說兩句, 然後故事繼續下去。
家珍病得愈發嚴重, 隊長請了公社衛生院的醫生來看家珍, 醫生摸不到家珍的脈, 告訴福貴準備後事。福貴就請木匠給家珍做棺材, 棺材做好了, 鳳霞不能接受棺材給家珍的想法, 心裏根本不認為家珍會死。家珍在床上一躺二十多天, 突然真的好轉起來。
文革開始了, 城裏亂哄哄的。隊長幫著幫著鳳霞找了城裏的搬運工萬二喜嫁了, 二喜是個偏頭, 腦袋靠著肩膀, 怎麽也起不來。但二喜是個好人, 不嫌福貴家窮, 給福貴家修房頂粉牆, 答應了福貴的要求, 借債讓鳳霞成為村裏最風光的出嫁女。看到苦命的鳳霞終於找到了好心人二喜, 兩個人這麽恩愛, 心裏都替他們由衷地高興,可是心裏也總是又一絲絲不祥的預兆。
城裏的文革越鬧越凶, 滿街都是大字報, 鳳霞二喜的屋門上都貼了標語,屋裏臉盆也印上了毛主席語錄, 鳳霞他們的枕巾上印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床單上的字是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二喜和鳳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話上麵。
村裏來了紅衛兵, 隊長被當成資本主義走資派被帶走, 在城裏吃了三天的拳腳被放了回來。福貴去城裏看到春生也被打成走資派, 被拳腳相加。一個月後春生偷偷來福貴家, 和福貴告別, 他是忍受不了折磨了。 家珍原諒了春生, 隻是說;春生, 你要活著。你還欠我們一條命, 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一個月後春生上吊自殺了。
這是小說第六次描寫死亡, 唯一的一次自殺。
鳳霞懷孕了,二喜對鳳霞更加恩愛。鳳霞是在冬天裏生孩子的, 折騰了一夜到了天亮,醫生問保大還是保小, 二喜跪在地上求醫生救救鳳喜。中午時醫生出來說生了兒子, 鳳霞也沒事。福貴走了才幾分鍾, 鳳霞就出事了,大出血, 天黑前斷了氣。福貴的一雙兒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 有慶死是別人生孩子, 鳳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這是小說第七次描寫死亡。鳳霞死了,鳳霞的死不僅讓福貴和家珍無法麵對, 還讓二喜崩潰。小說用3頁的篇幅描寫鳳霞死後福貴一家埋葬鳳霞。
二喜把鳳霞背回自己的家, 二喜把鳳霞放在床上, 兩個影子投在牆上, 一個躺著, 一個跪著, 都是一動不動, 隻有二喜的眼淚在動, 讓福貴看到一顆一顆大黑點在兩個人影中間滑著。第二天二喜把鳳霞背回福貴家, 家珍看著鳳喜, 一顆淚水都沒掉下來, 隻是看著鳳霞, 手在鳳霞臉上和頭發上摸著。鳳霞和有慶埋在了一起。福貴給二喜和鳳霞的兒子取名為苦根。
到這小說的節奏猛然加快, 直接把家珍的死推到讀者麵前。這是小說第八次描寫死亡。福貴一家人裏對家珍的描寫最為輕描淡寫, 仿佛最為微不足道, 隻用了一頁的篇幅。
家珍是中午死的。福貴幹活回到家,給家珍煮了粥, 家珍閉著眼睛使勁捏住了福貴的手。家珍像是睡著了一樣, 臉上看上去安安靜靜的, 一點看不出難受來。家珍的身體是一截一截涼下去的, 福貴的手貼在家珍胸口上, 胸口的熱氣像是從福貴手裏縫裏一點一點漏了出來。這仿佛是家珍的一生, 從嫁給早年風流的福貴開始, 一點一點全部奉獻給了福貴, 最後一點一點消失在福貴生命裏。家珍的死看似命中注定, 微不足道, 正是這種命中注定微不足道才更為沉重。
小說按照慣例寫了兩個死亡後, 做了一個停頓。按福貴給采風青年的說法, 家珍死得很好, 死得平平安安, 幹幹淨淨, 死後一點是非都沒留下, 不像村裏有些女人, 死了還有人說閑話。這個停頓的最後預示著更大的死亡的來臨。
二喜一個人邊工作掙錢邊帶著苦根, 有時福貴去城裏看他們爺倆, 有時二喜把苦根送到福貴家呆兩天。苦根四歲那年, 二喜死了。
這是小說第九次描寫死亡。二喜死了, 裝水泥板時被吊起的水泥板夾死在中間。二喜的死是最血腥的,苦根還小,對二喜的死毫無覺知。
經曆了有慶鳳喜家珍的死, 福貴對死在情緒上已經不像先前感知那麽明顯, 他也老了, 身體受不住這些, 和二喜一樣被抬出有慶鳳喜也死的那家醫院。二喜的死是通過苦根來描寫的, 福貴領著苦根, 苦根一直在等著二喜來接他回家。經曆了這麽多次死亡, 福貴決定把二喜的死講給苦根, 要他麵對。四歲的苦根, 麵對從出生就相依為命的親爹的死, 除了哭還是哭。
從此以後福貴帶著苦根在村裏生活, 福貴越來越老, 身體也越來越差。苦根是個懂事的孩子, 才五歲就是福貴的好幫手。小說在描寫福貴和苦根的生活這一段是小說裏最有溫情的, 苦根承受著和小小年紀不相符的苦難, 說著大人的話, 做著大人的活, 卻依舊保有孩子的純真。苦根的純真和童趣讓小說的沉重中滿是柔柔的愛意, 這簡單的單純的美好的天倫之樂讓人在艱難中看到希望, 看到活著的真正意義。小說用一頁的篇幅描寫苦根用鐮刀割稻子的幾個小故事。福貴給苦根打了把小鐮刀, 苦根逢人就說這是苦根的鐮刀。這是小孩子對自己的東西宣布主權的真實方式。小朋友找他玩, 他說沒功夫跟你們說話, 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小說這樣寫道:鐮刀打成了, 苦根睡覺都想抱著, 我不讓, 他就說放到床下麵。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 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 這孩子眨著眼睛看了我很久, 突然說:鐮刀越快, 我的力氣也就越大了。
苦根直呼福貴大名, 割稻子自然比福貴慢, 就喊:福貴, 你慢點。福貴為讓苦根高興, 就指著自己割過的稻子告訴別人這是苦根割的, 苦根就指著他自己割的告訴別人說那是福貴割的。看著看著我不禁隨著餘華的文字要露出溫馨的笑容。苦根累了, 就說: 福貴, 鐮刀不快了。躺在田埂上休息一會, 又會滿血複活。苦根雖小, 可是這種自然麵對苦難的方式讓我們覺得苦難其實算不上什麽苦難, 如果你把他當作生活本身, 不對抗, 不反對, 就是順應著生活本身去過活, 苦難似乎就不存在。福貴想起福貴爹在世時說的話, 一遍一遍對苦根說: 雞養大了變成鵝, 鵝養大了變成羊, 羊養大了又變成牛, 我們啊, 也就越來越有錢了。苦根天天盼著買牛這天的到來, 每天早晨他睜開眼睛問:福貴, 今天買牛嗎?福貴進城給他買糖, 苦根也說:買一顆就行了, 我們還要買牛呢。看到這裏我的眼睛充滿著喜悅和感動的淚水。這是希望, 這是愛, 這是活著的意義。
苦根七歲了, 到了摘棉花的時候, 苦根突然病了,頭暈得厲害,還發燒。福貴給苦根熬了薑湯和粥, 回去幹活,想著小小的苦根可憐,就摘了半鍋新鮮的豆子給苦根煮了放在床前。苦根知道這是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等福貴幹完活回來, 苦根死了。
這是小說最後一次也是第十次描寫死亡。苦根死了。苦根是被福貴煮的半鍋豆子撐死的。小說對苦根的死也是輕描淡寫的:苦根是吃豆子撐死的, 這孩子不是嘴饞, 是我家太窮,村裏誰家的孩子都過的比苦根好, 就是豆子, 苦根也是難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頭, 給苦根煮了這麽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 害死了苦根。
苦根是福貴的希望, 活著的意義,卻是被自己親手扼殺的。隻剩福貴一個人了,全家人都是福貴親手埋葬的, 很踏實。輪到他自己時, 安安心心死就是, 於是他就在枕頭底下留了十元錢, 給替他收屍的人。福貴就這樣在苦根死後的第二年攢夠了買牛的錢,他就決定去買頭牛, 既能幫他幹活又能做個伴。在牛市場, 福貴見到一頭待殺的老牛,心裏放不下, 就把它買了下來。人們說這頭老牛最多活個兩三年, 福貴覺得自己也不一定能活多久呢。別人看見他們就說:兩個老不死的。
牛是苦根的希望, 也是福貴家族沒落後東山再起的希望。福貴在接踵而至的苦難中並沒有泯滅重新興旺家族的希望, 也知道自己最後也無能為力, 但苦難中和家人患難一生體會的愛, 仍舊給了他希望。老牛雖老, 仍舊是希望, 生命雖老, 愛依舊。這是活著的意義。活著, 因為, 愛著。
小說的結尾令人難忘: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 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 那是召喚的姿態, 就像女人召喚著他們的兒女, 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我合上了小說, 福貴一生沉重的故事,一個個曆史的事故, 接踵而至的一個個打擊, 在簡單的活著的意誌中已經讓我無從悲傷。我依然沉浸在福貴一生的浮浮沉沉中,如鯁在喉, 撫摸著黑色封麵白色的活著, 紅色的餘華的簽名, 心靈有種簡單的震撼:活著就是活著, 簡單的活著, 真好;簡單的活著, 因為,愛著。
一部真正偉大的作品。
人礦…
韭菜沒了……
人礦完了……
讓人放不下手淚流不止的小說。
”死亡的節奏越來越快, 越來越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