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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菩提一尊佛(11)一一西藏,凝眸七年(連載十四)

(2020-10-07 18:01:40) 下一個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11)

阿裏突然如兒時夢中的幻影出現在我的麵前,並讓我遭遇了與從小熟悉的所有一切截然不同的情景與體驗。這種不同並不僅僅隻是它的遙遠、荒涼和神秘。而是一種不為大多數人們所知的文化現象,即本土文化的衰落和朝聖文化的興起。如果不談那些曾經發生在這裏的艱難的跋涉、盛大的慶典和慘烈的征戰,阿裏在曆史上作為與南亞、中東來往的重要通道,曾經有過古波斯——印度文化甚至古希臘文化與中亞文化所鑄就了的融合之輝煌,也不乏衝突的動蕩,所以至今仍擁有著世界上最複雜、最奇異的夢幻般的文化碎片。在經曆了千年激動人心的繁華之後,阿裏開始沉寂了下來,並淡出了現代社會關注的視野。在古格王國覆滅之後,阿裏的人口日漸減少,惡劣的生態環境和凋蔽的民生使得那裏的經濟已無規模和能力去光大衰落的原住文化。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些在荒野中沉默地展示的無數神山、聖湖和殿堂、洞窟廢墟以及其中難以計數的壁畫雕塑卻神奇般地成就了另一種獨特的生存形態,即朝聖文化。這些殘留的聖跡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吸引著世界各地許多人的心靈,成為這些人們最後的精神家園。他們來到這裏以令人感動的方式觀想和體會著人類文明遙遠而神秘的源頭,在這裏行走著並聆聽感知著我們祖先各種文化薈萃交融所產生的一種超越內心的體驗。這就是那些在阿裏大地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如涓涓細流般川流不息的朝聖者。

阿裏朝聖文化的創造、發展和延續是由那些來到阿裏的朝聖者世代薪火相傳來完成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是藏傳佛教、耆那教、印度教和苯教的信徒,分別來自於西藏和中國各藏區以及印度、尼泊爾等南亞諸國、歐美乃至世界各地。幾個世紀裏這些分屬不同國家、不同膚色及不同族群的人們沿著湍急的河穀溯流而上,或順漫長的山路跋涉而來,膜拜於神山聖湖和各個聖地的遺址之間。在這些永恒的朝聖道路上徜徉的千千萬萬的人們並不是為了生計奔波,而是為了平淡的人生和普通的靈魂得到終極的關懷。他們漠視缺氧、寒冷、饑餓、疲勞、疾病甚至死亡,隻為了完成他們一生的夙願和淋漓盡致的解放。因了他們的存在,這裏便成為了一片充滿善良和希望的土地,沒有殺戮,沒有欺騙和歧視,隻有無私的相互扶助和回腸蕩氣的善舉,盡管有無數的異鄉人倒在旅途之中並從容化入大千世界,但我們可以知道他們的靈魂在這裏並在與後來者的對話中彰顯出人性神幻般的崇高與偉大。在西藏的幾年中我曾經無數次地遠遠地觀望著他們或與他們擦肩而過,但我明白如我這樣一個被現代商業精神扭曲得麵目全非的靈魂來說是無法對他們的行為和心靈進行理解和解說的,即使是對他們默默相互凝視的眼神、有力的擁抱和握手以及意味深長的激動和流淚都不能,我隻能茫然於被這些一起目睹死亡,一起受苦受難的平常普通而又決不頹唐的生命魅力震撼著和感動著,在他們的麵前,靈魂中那種無力的感覺是所有人從未有過的。

與那些虔誠的宗教朝聖者不同的還有另外一些朝聖者,他們並不屬於任何宗教的信徒,但卻不懈地追求和追逐著人類悠遠而又博大、寬廣和深邃的文化精神。這些人們中的大多數並不是從事職業的文化工作,他們中的許多人在從事著各種各樣的謀生活動之餘終於有幸以探險或旅遊的身份來到這裏,流連於那些被時間和風沙剝落的塌圮的遺跡之中,在無窮高深的天地間和生命時隱時現沉浮的痛苦與歡樂中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一次刻骨銘心的追問。在本質上他們和那些宗教朝聖者是一樣的,盡管他們認為他們所獲得的是一種超越宗教的體驗,但事實是:當你置身於曆史的深處並在熾熱的陽光下去感悟和觸摸那因歲月的侵蝕而變得無以名狀的圖境,沉重的曆史感和歸宿感就使得所有的宗教形式都已變得微不足道,無論你是信徒還是俗人,你獲得的都是一種終極的精神關懷。當然兩類朝聖者的體驗過程還是有區別的:信徒們得到的是一種生命的升華完成後的欣喜和激動;而文化的朝聖者更多的卻是對人生存在價值的觀顧和反省。

朝聖無需深刻,雖然跋涉的艱辛和信仰的虔誠容易使人深刻。文化也無需記憶,雖然有些東西已流淌在你的血液裏而無法抹去。因為不管是個人還是民族,都需要通過一種穿越時間追本溯源的活動才能獲得並維持自己的同一性身份,並同時得到生存的信心和力量。所以每一個以類存在形式延續的本源性民族都具有強大的追本溯源的意誌和能力,隻有與曆史中絕對的本源,即那個絕對的他者(天道或神聖)保持密切的關係,人們才會因有安全和歸宿的感受而生活得心安理得,而曆史上的先人和遺留的聖跡則是與那個絕對的他者有著息息相關、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宗教以信仰和儀式,人文學以思想和文字不停與先人和聖跡進行著溝通和解讀,也許這就成為了朝聖文化的社會曆史心理基礎和初始動力。人們離開了原有的時間、空間及舊有的自己,集體旅行到一個超地區的神聖地方來是為了完成一次非凡體驗和個體超越自己的旅途。青山無數,綠水無數,白雲依舊無數,朝聖千百年來已成為一個群體仰或一個民族共同的夢想和集體無意識。我想隻要人們還在對生命的來處和去向進行最終的追問,人們必然會通過朝聖的夢境來獲得狀態的改變和超越正常空間和時間存在的信息,並由此得到自我身份的認同,那麽朝聖的文化就會是一個永恒不變的故事。

阿裏的聖跡基本集中分布在被稱為上部阿裏三圍的普蘭、紮達、日土三縣,因此朝聖者的足跡主要是遍布於這三個地方。著名的神山崗仁波欽和聖湖瑪旁雍措湖就在普蘭縣境內。紮達在地理上西與古波斯及克什米爾相接,南望印度和尼泊爾,東邊是西藏和中國內陸,北靠新疆,各種歐亞及中東文化在此相遇碰撞,因而大多的文化遺跡都帶有明顯的佛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甚至天主教相互交融的痕跡。這裏也是古代象雄王國的中心地帶及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發源地,有著壯美的地貌奇觀紮達土林、宏偉的陀林寺和亡於1635年的古格王國遺址。日土則與印占克什米爾接壤,西去克什米爾首府列城隻有約300公裏,因此這裏有大量的古代克什米爾拉達克王國和後來曆朝曆代的各種城堡、寺院和岩畫等遺跡。不過對於絕大多數朝聖者來說,他們一心神往和膜拜的還是神山崗仁波欽和聖湖瑪旁雍措,於是,我們就去了普蘭。

從獅泉河一路折往東南,就是往普蘭的方向。路都是在喜馬拉雅山脈和崗底斯山脈南北相向的穀地草灘上用車輪壓出來的,滿是砂石,走起來就是一縷黃塵,其顛簸的程度還算可以忍受,隻是有的山坡較陡,在震耳欲聾的發動機吼聲中,藍天和山峰都在車窗外不停地傾斜變幻。出發不久經過噶爾昆沙,這裏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是阿裏的行政首府,西藏噶廈政府和中共的阿裏政權機構都曾在此駐紮。不過現在我們看到的隻是荒灘礫石之間的一片殘垣斷壁在風和日麗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金光,曠野奔走的風在窗洞壁縫中穿過,用時而低吟時而高亢的音調一層層地剝離殘存的泥土。我難以想象在如此寂靜的地方曾經有過的繁榮和喧囂,隻有空曠而斑駁的牆麵記錄下滄桑變遷世事更替的些許痕跡。也許在這個世界之外的人看來,這裏的政府官員總不免有些遊牧的習慣,一旦生存環境惡化便拔寨而去,擇地另居,可謂是入鄉隨俗,當然這也隻有在阿裏這個地方才能如此行事。

前行不久遇到一條河流,河麵隻有10米寬,水並不深,但水流湍急。幾輛大貨車停在河邊,車上的人都坐在鋪在地上的羊毛墊上悠閑地喝酥油茶,他們說河水太急車子無法過河,他們已被阻在此兩天,現在期望著今天夜裏氣溫下降後河水會變得平緩。但我們肯定是不可能如此等候的。我和羅布卷起褲子下到刺骨的河水裏去打探究竟,摸索一陣後發現上遊不遠處水流較為平緩,靈巧強勁的越野車完全可以過去。於是我們全體徒步涉水過河,羅布開車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避開河裏 的大石頭終於衝上了對岸,大家歡呼著慶幸自己不用在寒冷的夜裏苦苦等待,並揮手向對岸運氣不佳的人們告別。

中午在一個稱作門士的地方歇息。這裏有一個煤礦,這在西藏很是稀罕。整個西藏120萬平方公裏麵積卻隻有兩個地方有煤,一處是與青海接壤的唐古拉山附近的土門煤礦,一個就是此地的門士煤礦,而這兩處的儲量和開采規模都極小。也許是我的孤陋寡聞,在西藏的幾年裏,竟然不知這兩地所產的煤用於何處,反正我是從未見過。靜下心來仔細盤算,如此遙遠的運輸距離,那煤的價格肯定高得驚人。不過,那天我們到達門士時卻沒有看到任何工業化礦區的痕跡,也未觀看到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坦戈壁上煤是如何開采出來的。可數的幾排平房之間隻有幾個老人、婦女和兒童在向我們張望,這隻是一個保留著遠古悠閑生活韻味的小鎮。遠處草灘上的羊群仿佛一動不動地鑲嵌在藍天的背景之中,時間開始變得模糊甚至消失,而生命的印跡和曆史的端倪在溫暖輕鬆的陽光折射下不知不覺地顯現出來並在這世界的頂端擴散開來。

當呈金字塔形狀神聖的崗仁波欽雪山出現在眼前時,我並沒有太多的激動。也許是我在西藏的這些年裏,已經見過太多的令人激動的聖跡和習慣了每天都會有意料之外的事物出現,何況我已在心裏對這座神山作過無數次的描繪。這座海拔6656米的雪山是巨大山係崗底斯山脈西邊盡頭的主峰,崗底斯山脈長達1600多公裏,西起阿裏,東接橫斷山脈,橫迤整個西藏高原。由此發源的4條大河中獅泉河是印度河的上遊;象泉河流入印度後稱為薩特累季河;馬泉河即雅魯藏布江的源頭,流入印度後成為布拉馬普特拉河匯入恒河;孔雀河也是在印度與恒河匯流。一座有著如此壯麗的造型和流淌著如此之豐盛的生命之水的山峰肯定有著眾多的神話和傳說。古代西藏苯教認為它是其祖師敦巴辛饒從天而降之地,有苯教的360位神靈在此居住;佛教則把此山指認為是佛學典籍中的須彌山,稱為世界之中心。藏傳佛教密宗認為它是勝樂大尊的聖地,據傳其大師米拉日巴於公元11世紀曾在此戰勝苯教徒那如本窮,從而奠定了崗仁波欽作為佛教聖地的地位;而早在公元6世紀在南亞流傳的耆那教也認為此山是其先祖瑞斯哈巴那的發祥地而加以膜拜;當然作為印度河的發源地,崗仁波欽的地位在印度人的心目中也是至高無上的,印度教徒堅持把此山視為大神濕婆的神聖住地。對於眾多趨之若鶩來到這裏的朝聖者來說,他們並不在意崗仁波欽那自然造化的高度和壯美的外觀,而在於千百年來它所賦與人們的精神和信仰的意義。實際上,這座神山的文化價值已遠遠超過了其在地質學和地理學上的價值,並因此成為阿裏朝聖文化最重要的心理象征。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追隨那些朝聖者去轉山膜拜(轉一圈約70公裏),甚至沒有太靠近它,因為我仍然堅信雪山隻有從遠處看才是美麗的。我們在一個地勢較高、一望無際的土坡停下,正麵對崗仁波欽雲霧繚繞的峰頂,向東南方可看到30多公裏外海拔4588米、麵積400多平方公裏被稱為“神湖之王”的瑪旁雍措湖,遠方是喜馬拉雅山脈的納木那尼峰白雪覆蓋的山脊如行雲般流動,除了風聲,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大家都若有所思地麵對崗仁波欽靜坐著,沉浸在各自的冥想之中。這時遠處的天際升起巨大的黑色雲層,很快漫延到大半個天空,陽光卻仍從剩餘的藍天照射下來,將大片的砂礫渲染成濃烈的金色。在前方百米處有一個向神山緩慢移動的黑點,那是一個孤獨的朝聖者。

這個獨行者從黑暗的天幕深處走來,在荒原的陽光下披上黃金的顏色,頭上裹著的白布顯示他來自喜馬拉雅山脈那邊的印度次大陸,風漲滿了他高大瘦削的身軀上一領虔誠的白衫,生命的夢背負著卷成長筒狀的毛氈,背負著一路倦怠的荒涼,手中的木製水壺隨步伐不停晃動,身邊一隻黑色的小狗邊走邊與他嬉戲,這可能是他遙遠孤寂旅途中唯一的旅伴,從他那黝黑臉上雜亂的胡子和赤裸幹裂的雙腿來看他肯定已在旅途上走過了漫長的時光。我想也許對於他來說時間已經匯聚成無邊,也許他早已把出發地遺忘,也許沒有人告訴他家園是否已經毀圮,隻知道在路的盡頭便可以再回沙漠,然後可以去重複靈魂的雨季,重複夢中的懸崖,或者重複那想象中的金色夕陽,也許他在永遠的跋涉途中已經千百遍地頌誦過了那些發白的箴言,一直與他自己的生命一起經曆完美的祭典。

其實對於這些將信仰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朝聖者們,我隻能做一些胡亂的猜想:他們渴求的會是什麽?是否一座雪山高傲地死去,會被另一座回憶?他們來到這裏,高昂著凍硬的頭顱,身無分文,是否為了在與河同行的時候與神同行?

人是人的原因,人卻不是人的結果。掬一束殘陽握一把蒼涼,朝聖者的足跡漫延成一條無影無形的心路。

光線又一次因隕落而輾轉為黃昏,烏雲以旗幟的姿態覆蓋四野,雲層縫隙裏噴薄而出的餘暉把麵前無聲無息的戈壁照耀成一把泛著青銅光芒的、鋒利的彎刀。那個身穿白衫的朝聖者仍在眩目的色彩裏行走。或許精神在純粹的高處已無可選擇,跋涉千裏,隻為了無來無去,就像從一幅古老的壁畫中走來又走回到那壁畫中去。

我在感謝上蒼,感謝那在漂泊中帶著一絲苦味的夏天。不管今後我走到何處,朝聖者的腳步都會在我的耳邊縈回繚繞,一刻不止,即使我不能再回來,我知道我的靈魂已經留在那曾是一個故事的地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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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風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噢顏顏' 的評論 : 謝謝讀評!
風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安寧河' 的評論 : 很多藏人認為一生至少要朝聖一次,無論是拉薩的大昭寺還是岡仁波欽。
風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嵩山南路' 的評論 : 有些藏人一生都在朝聖的路上。
安寧河 回複 悄悄話 期待下一篇,這兩天侄女她們正在阿裏,也談到朝聖者的執著,真希望有一天能親眼見見
噢顏顏 回複 悄悄話 謝謝。
幾年前去阿裏時中人文感受類同,今日讀到這些文字,一些記憶如那位孤獨的朝聖者從古老的壁畫中來又回到壁畫裏去。
嵩山南路 回複 悄悄話 作為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很欽佩這些朝聖者的執著,但是也從內心認為這種生活方式隻能是極少數人的選擇。希望有機會可以親眼看看你文中的風景:),期待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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