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10)
到達海拔4700米的措勤縣城天已黑定,我們先到加油站加滿油並千恩萬謝地還了向那位老司機借的油。縣城很小,僅是由幾排土坯平房構成。一天十幾個小時行路的困乏使得眾人再也無心去遊覽縣城的景致,急著回到招待所,胡亂吃過飯便倒頭睡去。
措勤至改則有300多公裏,我們仍然天色未明就動身趕路。太陽升起時我們的212 越野車的水箱已經開鍋,於是在一條小河邊停下,除了給車子降溫外也洗涮一下自己。繼續前行時我們開始仔細打量這條成為我們此行要審理案件標的之公路。說實在話我們看不出這條路有任何認真修建過的痕跡,隻是偶爾在可能被水衝刷的地方有幾個過水的涵洞和在一兩處過河的所在修了一段過水的水泥路麵。據說當時業主驗收僅隻是開著車來回跑了一趟,以顛簸的程度來做為質量的標準。不過就以阿裏地區交通局給出的每公裏一萬多元人民幣的造價,這樣的價格在這樣荒涼的高海拔地區也隻夠工人扛著掃把將地上的碎石掃掉,大致看去有一個路麵的輪廓而已。中國的官員們花錢從不向納稅人交代和負責,而僅隻為向上級邀功擺好,這是中共官僚係統延續至今的積弊之一。不久前一位中共官員曾對我說:政府投資就是為了采購政績。如此說來,有那麽多隻存在於地圖上和理論上的公路和工程也就不足為怪,而且這些官員的行為都遊離於法律之外,因此所謂的法治也無能為力。
中午在一個牧民遊牧點歇腳。幾戶牧民的灰黑色帳篷散落在平緩起伏的山坡上,帳篷的三麵用幹牛糞餅壘成的牆圍著。也許是很少有外來人造訪,所以當聽到汽車的聲響,一些小孩子就飛快地跑過來圍著我們,瞪大好奇的眼睛小聲嬉笑著觀看著我們的汽車、衣服、照相機及所有的一切。在羅布的帶領下我們魚貫走進一頂帳篷,這戶人家隻有一個中年的母親帶著幾個年幼的孩子,帳篷的中央地上放著一個鐵皮爐子, 煙囪從頂部的一個縫隙伸到外麵。爐子上放著一個當做鍋來使用的大鐵盆,裏麵熱氣騰騰地煮著一些牛羊的內髒。爐子裏燃燒的牛糞閃爍著不定的紅光,使得整個帳篷溫暖無比。而在帳篷外寒冷的空氣中,幾個裸露著身體的孩子歡笑著圍繞帳篷追逐著,令我們這些裹著皮大衣圍著爐火的外來人驚詫不已。已近中年的女主人梳有蓬鬆辮子的頭上戴著一頂草綠色的中國軍人的軍帽(這在中國文革時期是中國民眾不論男女老幼的標準裝束),但看上去與其豔麗的藏族服飾並無不相稱之處。女主人以極麻利的動作打好一壺酥油茶,讓我們就著茶水吃糌粑以作午餐。可以看出,這家的女主人在世代相傳的戈壁荒漠遊牧生活中已造就出一種對艱辛環境應付自如的能力。
這裏應該是牧民們夏季牧場的聚居點,幾戶牧人的黑色牛毛帳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社區,遠處一群群牛羊在牧草稀疏的戈壁上遊蕩,在藍天背景的映襯下就像是一幅永恒不動的油畫。也許很少有外來人在這裏駐足,所以幾個年青的男女和小孩就一直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好奇地打量我們,他們臉上是藏北熾熱的陽光所營造出來的發亮的深褐為基調透出隱隱的血紅的燦爛,所有的微笑都如藍天白雲般的單純和樸素,孩子們的臉上都有鼻涕流過的痕跡,並且與遺留在嘴邊和頰上幹涸的糌粑交織成斑斕的一片。我想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麽的直接和簡單,我們那些肆無忌憚地浪費自然的資源來精心修飾的心靈和外表與這些隨心所欲的生命相比是否顯得過於的虛假。大多生活在現代都市裏的人們都認定這些人們的生活方式是不衛生的甚至是肮髒的,而我和他們在一起吃飯、聊天或者玩耍時,我明白這些無知的偏見都是不真實的。他們很少洗滌自己的身體和衣物器具是因為這裏缺少水源並且燃料也十分匱乏,即使有水但要在雪山流淌下來的冰冷刺骨的河裏洗澡也是不可思議的。嚴酷的高寒環境使得大多數病菌在這裏都無法生存和繁殖,所以就是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說他們的生活環境也是衛生的。這些與自然相依為命的人們無法依賴現代的衛生防治係統但卻得到大自然格外的嗬護。他們總是用他們自己對於生命特有的理解來看待衛生與清潔,當一位藏族的老大媽在帳篷的爐火旁撩起發黑的皮袍衣角認真地擦拭茶碗並為我斟滿酥油茶時,我心裏其實是充滿著敬仰和感激之情。
在人類的曆史上,牧羊是一種如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約翰·繆爾所稱為“在過去美好的歲月中,會使人的心靈更加地純淨”的行業。但隨著人類先民們為尋找富饒的土地而延續數千年的不斷遷徙的結束,絕大多數曾經的遊牧生活已成為一種充滿浪漫的故事。對於今天的工業化和商業化的大都市中的人們來說,已經無法想象這種與大自然親密無間的生活方式,餐風露宿的遊牧生活隻是一個遙遠而又陌生的、存在於人類潛意識中的關於遠古的夢。今天的西藏也不例外,在中共政府多年推行的牧民定居計劃和現代商業的影響下,西藏的牧民過去那種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已逐漸減少。我想也許用不了多久,這裏的遊牧生活也將成為一種不時的、對於祖先的回憶。
改則縣城是由建在一片開闊的戈壁灘上的幾排土坯平房構成。西斜的落日以一顆黃色火球的姿態懸掛在咄咄逼人的藍色天空之上,用無與倫比的熱情將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融鑄成完整的金版,向宇宙的深處發射出刺眼的光,遠望大地凸凹之處顯現的陰影如同熾熱火爐中燃盡的炭渣,黑得發暗的顏色使人的心直往下沉。黃昏的縣城看不到有人活動的痕跡,空落的街上隻有偶爾刮起的狂風卷著閃光的沙塵快速穿過。
這個縣在西藏也是地廣人稀的極致,全縣轄地麵積達9萬平方公裏,幾乎與中國的浙江省相當,但全縣人口卻隻有6000餘人,縣城也僅有二、三百人。因此縣城能供外來人員住宿的地方隻有一個政府所屬的占地極廣的招待所,兩排年久失修的平房加上一堵半人高的漫長土牆圍著一片寬廣的大院。晚飯後我站在牆邊的水井旁打水,從牆頭看出去,低垂的夕陽從一塊鑲著金邊的雲層後溢出道道光芒,如一排巨大的探照燈漫射在戈壁遙遠的邊際。我急忙大聲呼喊著賀誠,一邊提著照相機翻過牆頭向遠處跑去。當然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急速奔跑顯然是不明智的,不久我就氣短腿軟,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那時,我躺在地上向遠處看去,在低垂發暗的雲層和地平線之間,是一道噴出火焰般金色光芒的狹窄天幕,一個騎馬的晚歸牧人與羊群一同向遠方跟著太陽走去,形成動人的剪影,仿佛在天地的祭壇上完成一次無聲但無比神聖的祭演。我一動不動地默默地望著在這一覽無遺的自然中表現出的這十分真實坦蕩的風景,在那黑暗與光明不停地交替中感受那千年不變史詩的厚重。
晚上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裏的是一個來自英國的女孩。我和她攀談起來,知道她原來是在中國大連的一所大學裏教授英文,然後騎自行車來到西藏,現在準備仍然騎車從阿裏到尼泊爾再轉道回英國。我自然對她能在這荒涼孤絕之地獨自旅行的勇氣和毅力大加讚賞並自歎不如。
改則的下一站是革吉縣,裏程約有300多公裏,然後就可直達阿裏的首府獅泉河鎮。這段路比前幾天的路好走了許多,大多數時候都是一條平坦筆直的大道直通天際,我們的車可以每小時80公裏以上的速度飛奔。沿途的風景變化不大,但本來就貧瘠的草原的嚴重沙化卻令人擔憂,無羈的大風塑造出無數高大的、有如堤壩般的荒沙丘向天邊無限延伸。在這些沙壩之間是一片片被分割的綠色草場和星星點點倒映著藍天的水塘。這一帶牧民很少,隻有許多的藏羚羊在悠閑地漫步,成群的野驢成幾路縱隊向遠方奔跑,揚起一溜沙塵,恍如遠古騎兵追殺衝鋒的陣形。時近正午,四處看去沒有牧民的帳篷,所以我們決定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吃飯。在一個沙壩的背後發現停著一輛藍色的東風牌大貨車,有一群人也在那兒休息,我們隨即停車加入他們的行列。這是一些搭車到阿裏朝聖的藏族,男女老少都有,那個年代西藏很少有本地和中國內地的旅遊者,所以像阿裏這樣的邊遠地區一般沒有固定運營的載客班車,隻有搭乘貨車。這些朝聖者來自西藏的各個地區,有的甚至來自青海、四川或雲南的藏區。人們在這裏就像在自己的家裏一樣,大家點燃牛糞火用隨身攜帶的鍋熬煮酥油茶,打開羊皮的糌粑口袋共進午餐,我們也拿出罐頭和啤酒在直射地表的陽光下和令人發抖的大風中與大家分享。這時我發現坐在我們旁邊狼吞虎咽吃著糌粑的一對青年男女是兩個來自歐洲的遊客,他們為抵擋沿途難以忍受的風沙用巨大的頭巾把整個臉部和上半身包得嚴嚴實實,酷似撒哈拉沙漠裏的貝都印人。那個男青年指點著我們的衝鋒槍,雙手作掃射狀,嘴裏“嘟嘟”模仿槍聲,我們一陣哄笑,顯然他認為我們是在戈壁上巡邏的警察。我一邊向他解釋我們不是警察,一邊把一聽魚罐頭遞給他,他急忙向我表述他大約(我不太聽得懂)是什麽教的教徒,所以不吃魚,倒是那位女青年毫不客氣,說聲Thanks便大吃起來,看來他們在旅途中的生活實在是太過簡單。
離革吉80多公裏的地方要路過一個麵積廣闊的鹽湖,因此當地也稱為鹽湖區。寸草不生的鹽湖湖盆是一個滿目灰白的沉默世界,除了幾條雜亂的黑色車轍有如在紙上隨意揮灑的墨跡,其感覺就是來到了大雪覆蓋的南極。路邊不遠的地方有幾間剛蓋起不久的平房是區政府的所在,裏邊隻有區長和一個年輕的文書。區長是一個粗獷的藏族中年漢子,一支用鮮豔的紅綢包著的54式手槍插在腰間寬大的腰帶上。他向我們介紹說這裏人口太少,經濟極不發達,因此政府的事也無多少可做,他每個月的工作主要是騎著馬到各個鄉為鄉長們發放工資,這樣跑一圈要花去半個月的時間,其他時間則多在竭盡全力去弄清楚各種各樣上級發下來的文件和政策,並考慮怎樣做才能迎合上司的要求。
這個鹽湖是阿裏地區上百個產鹽的湖裏較大的一個,這裏產的鹽據說含鈉低,不用加工提煉便是上等白鹽,因此曆史上就有牧民在這裏用人工開采並用成百上千頭羊把鹽馱到農區去交換糧食或其他生活必需品,更遠甚至馱往尼泊爾出口。後來仍然限於交通和其他條件沒有大規模開發,我去的時候整個湖區仍然是空寂而無人煙。不過就在幾年之後,這裏便開始由中共西藏政府組織了工業化的開采,據說現在鹽湖的公路上已有西藏鹽務局設的檢查站,為的是防止車輛私自運鹽出去。
到達革吉縣城時天色尚早,我們發現中午休息時遇到的那兩個歐洲青年正住在我們隔壁房間,那個女青年坐在門檻上就著西斜的陽光細心地縫補衣服。我和他們交談起來,知道這是一對年輕夫妻,男的是意大利人,女的是奧地利人,兩人搭貨車從拉薩出發,一路艱辛,為的隻是來到阿裏尋求今天已經稀缺的某種曆史體驗。在我們的房間裏大家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我說我很喜歡帕瓦羅蒂,那意大利青年搖頭說他不知道是誰,我問他知不知道羅西,他高興得大笑,原來這小夥子也是一個球迷。我又和他談到佛羅倫薩,他驚奇地問我是否到過,我說沒有,他一臉迷惘地看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是納悶在這與世隔絕的荒漠之地竟然會有人與他談論佛羅倫薩、達芬奇和米蓋朗其羅。
從革吉到阿裏首府獅泉河隻有112公裏。路雖顛簸但路況還好,跑了幾十公裏後公路進入一條山穀,緩慢而清澈的獅泉河沿公路蜿蜒,在一片平坦青翠的草地上羅布停下車來,要求大家把車洗幹淨,並說這是阿裏司機們的習慣。洗完車後我們在溫暖的陽光下也都把自己洗涮了一陣。
當我們終於看到沐浴在金色夕陽下如燕尾狀的一座小山時(那是從東麵進入獅泉河鎮的標誌),大家終於體會到了曆盡5天的艱辛來到阿裏的那種身心的放鬆和欣喜。
阿裏地區的首府原在噶爾昆沙,後由於當地缺少燃料於1966年遷到獅泉河。在西藏地區首府中是人口最少,麵積最小的,即使是同處於藏北的那曲也要比它繁華得多。一條自東向西不長的街道構成的城市漫不經心地依偎在海拔4300米的獅泉河廣袤的沙灘上。東邊的盡頭是1984年西藏43項工程之一的阿裏飯店,西邊的盡頭則是中共的阿裏軍分區。中間分布著市場、百貨商店、新華書店和醫院、郵局、電影院等60年代的建築。城市的全部人口不足千人,所以街道上永遠都隻能看到稀稀落落的行人。這裏離新疆的葉城僅有1000多公裏,因此與新疆的關係極為密切,市場上及商店裏的大多數貨物都來自新疆,就連在拉薩根本見不到的哈密瓜和西瓜在這裏也是隨處可見,商人也多是來自新疆的維吾爾族或哈薩克族,街上跑的汽車也多是新疆過來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