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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無我(2)——西藏,凝眸七年(連載十八)

(2020-10-22 07:39:39) 下一個

第三章  眾生無我(2)

庭長趙佩

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法院隻設有3個審判庭,即刑庭、民庭和經濟庭。在我分配到西藏高級法院時,經濟庭的庭長是趙佩。

趙佩是一個儒雅的中年漢族女性,近視眼鏡後麵細眯的眼睛總是帶著一種慈祥的笑意。趙庭長是甘肅省武威人,上世紀50年代畢業於蘭州女子師範學校,這在當時的中國已是相當高的學曆教育背景了。她在60年代初來到西藏,並一直在西藏高級法院(那時稱為中國最高法院西藏分院)任職,所以也算是高級法院的元老。

趙庭長的行事風格明顯帶有中國北方女性的那種堅韌、善良、寬厚和仁慈的母性意識。她從未對誰紅過臉,即使她認為你確實錯了的時候也隻是輕聲細語地向你指出,就像一個母親教導自己的兒女。她的這種異乎尋常的方式使得我們這些有些自視過高的年輕人不得不心悅臣服並對她尊重有加。

那個年代的中國法院正處於一種尷尬的境地。“文化大革命”的陰影還未完全散去,公開頒布可資適用的法律很少,法院作為有獨立司法救濟和製衡權力機構的地位未被從理論和製度上給予確立,而法院幾十年作為“專政機關”的麵孔則令大多數民眾生畏。老的職業法官經曆年的政治清洗而所剩無幾,幸存的也年事已高。近幾年從法學院畢業的專業人才數目極少如杯水車薪,所有的法院中仍然充斥著大量以政治忠誠為唯一標準選拔而來的中共軍隊退役軍人。那個時候作為法院的一級行政官員最為頭疼的就是如何得到充足的專業人員以使審判工作得以順利運轉。西藏的各級法院這種情形更為嚴重,到1984年上半年高級法院經濟庭隻有我一個從法學院畢業的專業人員。麵對這種狀況趙庭長把希望放到我們這些年輕人的身上,她期望我們更快地成為職業化的法官。剛開始時她還身先士卒地主辦一些上訴案件,帶我們下鄉到下級法院熟悉情況,但很快她就把審理案件的重任交到我們手上(那時案件數很少),而她自己主要做一些行政管理和為審理案件服務的後勤工作。每次我們開庭她都主動承擔法庭布置、法庭人員秩序的組織等煩瑣的工作。同時她還利用她院審判委員會成員的身份大力推行審判工作的規範化並且首創了庭裏每周例行的業務學習製度,由我們這些法學院畢業的人充當老師,而她卻坦然地坐在下麵認真地聽並仔細地作著筆記。當然,不管在任何場合,隻要有人對我們惡意地指責或吹毛求疵時(這種事在中國的官僚機關裏是常有的現象),她就會像袒護自己的孩子那樣袒護我們。當然大家並沒有辜負她的一片苦心,經濟庭在幾年內很快成為高級法院最為規範和專業的業務庭之一。

在工作之外,趙庭長對我們這些年輕人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心更是使得大家受寵若驚。我剛到西藏時,因高級法院住房緊張,是趙庭長把她的兩間住房中的一間讓出來給我住。拉薩蔬菜很少,她帶著我們種植各種蔬菜,對於我們這些在城市長大的年輕人來說是她教會我們通過自己的勞作來獲得食用的菜蔬的,這一點使我們在將來的生活道路上都受益匪淺。那時她的家住在拉薩7.1農場,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常從那裏想法弄些蔬菜來送給我們,當然這已是她職責以外的事了。她對幾個未婚的年輕法官特別關心,有煩惱的她耐心勸解,無煩惱的她問寒問暖,沒有戀愛的她想著給人家找對象,已戀愛的她要幫他們張羅婚禮。也許有的人認為她的這些做法多此一舉,甚至有幹涉他人私生活之嫌。但我認為當你遠離故鄉和親人孤身一人在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生活,有一個人為你想著應該是你的母親所想之事是幸運的。而對於趙庭長來說她並不希圖什麽,這隻是一個女性善良後麵的一種包容。

趙庭長的丈夫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型的中共高級官員。於上個世紀50 年代進入西藏,80年代任西藏農業科學院的中共委員會書記,後又調任西藏社會科學院中共委員會書記。他待人接物的溫文爾雅令人感到他是一位教授而不是一個官員。趙庭長常和我們談起她的兩個女兒,大的好像是在拉薩的一個政府機關工作,小的大學畢業後留在四川省工作。作為在西藏工作生活了幾十年的她們這一代人來說,子女有一個好的前程對她們是最大的慰藉了。

趙庭長先於我離開西藏。在西藏長期的生活使她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而她從來不對我們提起,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在帶病工作。她幾年都不到中國內地休假,當她終於去休假時檢查出有嚴重的疾病,在幾次治療後不得不留在內地退休,住在河南省鄭州市的西藏退休幹部療養所,兩年後據說因患腦瘤去世。我對趙庭長永遠有著一種愧疚之感。原因是我在她患病的兩年中沒有能去鄭州看望她。而那時我已離開西藏,是有條件去看望她的,我也說過我要去,但卻沒有去。

趙庭長在像貌或性格上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極像我的母親。這使得我對她總有一種親人的感覺,她也確實像親人那樣關懷過我,因此我對她的描述和評價會帶有很多的感情色彩。也許有人會無法理解。其實她當年為什麽來到西藏?怎樣來到西藏?在幾十年整個中國的政治風浪裏經曆過怎樣的跌宕起伏和艱難磨礪?她是革命者還是一個被曆史決定命運的普通人?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隻希望有一天後來的人們能夠擺脫權力敘事的陰影,去正確地解讀被有意遮掩了的她(他)們這一代人與革命、曆史真實而複雜的關係。

頓珠和倫珠

頓珠剛到我們經濟庭的時候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夥子。有著藏族特有的開朗和樂觀的風格,喜歡喝酒逛林卡和與人開玩笑。作為文化較高(高中畢業)的藏族年輕人,子成院長和趙庭長都把他作為重點培養對象。他們要求我應在幾年內在業務上把頓珠帶出來,而我認為作為一個專業的法官應該接受正規的法學院教育,於是頓珠在做了一段時間的書記員後,大家都鼓勵他參加成人高考,經過努力他考上了北京的中央政法幹部管理學院。

在北京上大學的頓珠三年中肯定開闊了自己的眼界,每次放假回拉薩他都會與我們聊起他所見所聞的感受。與不同民族和地區的同學來往以及現代教育的環境使他成為藏族中能以現代和發展的眼光來看待西藏的一切的青年知識分子。頓珠畢業後回到庭裏,不久就成為業務骨幹。在我離開西藏之後的上世紀90年代中期,頓珠被任命為經濟庭的庭長,在2001年他又被任命為山南地區中級法院的院長。當我幾年後再見他時我們仍在一起喝酒聊天,回憶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頓珠的家住在高級法院。妻子在西藏公安廳工作,是一個能幹的藏族女性,不過有時賢淑中也透出幾分荒漠天地的野性。一次夫妻兩人因瑣事發生口角,大概頓珠喝醉了酒,情急之下要拔槍耍橫,他妻子眼明手快搶先摸出槍來對著他,頓珠隻好慌不擇路奪門落荒而逃。而他妻子持槍在後緊追不舍,頓珠在幾排房子間不停繞圈,幸好其它人聞訊趕來 及時勸阻才得以平息。

當然頓珠和她妻子發生的這種衝突隻是偶爾有之。兩人的家庭生活是和諧而幸福的,兩個小孩也活潑伶俐。雖然在北京生活了幾年但他還是保持著藏族傳統的生活方式,我們想喝酥油茶時便會去他家裏。有一段時間他在家裏養了一條碩大的狼狗,每天他會到市場去買來一些牛羊內髒給他的愛犬,我常看到他笑逐顏開地和狼狗一起追逐嬉戲,這也可以看出他天真孩子氣的一麵。

頓珠他們這些出生於上個世紀60年代並受過良好現代教育的藏族青年,實際已很少有那種他們父輩強烈的宗教情結和民族主義情緒。他們更多思考的是西藏在當今飛速發展的世界中的前途和地位。當然他們並不是共產主義的信徒,隻是人類的現代科技與文明的熏陶使他們相信西藏應該建立一種世俗化的合理而公正的現代社會製度,從此走向並融入世界,而不再偏安一隅以陳舊落後和自以為是示人的覺醒者,僅此而已。

倫珠的全名應該稱次旦倫珠。是我們庭裏的另一位藏族法官,比我年長幾歲,我來到庭裏時他已是助理審判員了。倫珠出生於拉薩附近的鄉村,後來應征加入中共軍隊並在退役後被分配到高級法院。在他身上我看不到有任何政治上的絕對忠誠和官場上的狡黠,而隻是一個絕對忠厚老實和逆來順受的農民的形象。

倫珠所處的那個年代西藏的現代教育才剛起步,像他那樣的家庭使他無法獲得良好的教育機會,因此他的文化程度充其量隻是小學水平(藏文和漢文都如此),而且這樣的水平也是在軍隊中達到的。加上說話口吃的毛病嚴重影響了他的語言表達能力,使他在從事這樣的工作時倍感吃力。盡管他內心深處是極力想把所有的事情做好,但總是力不從心。有一次他和我一起開庭,頭一天我告訴他把庭上要宣讀的證據看一遍,有不認識的字事先問我。但他沒有向我提出任何問題,我估計是他自己認為並不存在問題。第二天開庭他宣讀證據,中間突然停頓並回頭問我:“這是個什麽字?”由於法庭內裝有擴音設備,他的問話通過麥克風讓在場的每個人為之一楞。當然我馬上把證據接過來繼續宣讀而沒有使庭審中斷,但坐在下麵的巴桑副院長和趙庭長的臉色馬上變得嚴峻起來。這次事故的後果就是倫珠從此再也不能參與案件的審判。

倫珠從外表到內心其實是一個極善良的人,善良得有些人認為是一種軟弱。如果走在街上絕大多數人都不可能認為他是一名法官,隻可能把他看作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他的妻子是農村戶口,在中國城鄉二元化的國策下,她幾乎不可能在城市裏找到一份工作。這樣倫珠就成為家庭中唯一有固定收入的人了,這也使他成為高級法院經濟最為拮據的法官。在庭裏分配一些工資之外的食品等物資時有時大家都有意地多分一些給他,平時大家一般很少到他家去打擾他。倫珠是一個仍然保持著農民本色的人,對於生活中已有的一切他永遠都感到知足,而對於幫助過他的人他都心懷感激。他特別之處是能吃苦和不計得失,所以凡是辛勞的事情常常都是他默默地去完成。

以後的日子法院對於法官的素質水平要求越來越高,倫珠被這種能力與現實的差距擠壓得無所適從。內心自卑的增長和自信的減弱使他日益變得唯唯諾諾,雖然他還是盡力為大家做好一些他力所能及的輔助工作。但沒有多久他還是被調到法院的法律大學擔任食堂管理員,這對於他也許是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因為他幹得還是很好。在我離開西藏以後,他又被調去看守法院大門。幾年後我再見到他時,他顯得蒼老而疲憊,並且在做著退休的準備,對於他平凡而被動的一生來說,退休也許是一個不錯的結果。

倫珠的命運其實在中國的官僚體係中隻是一個個案。他是我在中國唯一見到的沒有其他原因僅為能力不夠而被免職的官員。而在中國,許多比他能力更差的官員卻能平步青雲,因為在中國,隻有個人的學識和能力是唯一不能作為衡量你是否勝任的標準。

作為西藏走出中世紀之後的藏族的新一代官員,頓珠及時地找準自己的定位從而在時代的潮流中趕上潮頭並成為成功的弄潮兒。倫珠卻是一個因人生角色的錯位無奈地被曆史潮汐裹挾著往前而最終因力所不逮被迫退下來的幸存者。他們倆雖然沒有可比性,不過佛教的觀點是世間萬物因因緣結合而生,眾生無我,苦樂隨緣。這也許是有時個人命運在曆史存在中的某種無奈。

內勤白措

白措是我們庭裏的內勤。主要負責文書檔案資料的保管和內部事務的處理,這是一種需要耐心的繁複而枯燥的工作,但白措卻做得很好。

白措的全名是白瑪措姆,隻是大家為稱呼方便而加以簡化,這在西藏的藏族人名中是常有的事。在庭裏白措的年齡僅次於趙庭長,在法院工作的時間也很長。據說她在上世紀60年代初在中共辦的西藏公學(現位於陝西省鹹陽的西藏民族學院的前身)畢業,學曆應該是中等專業教育。對於生長在西藏根本沒有大眾公共教育的那個年代,她所受的教育應該是相當不錯的了。

白措是個傳統的藏族女性,善良而寬容。她總是默默地去做那些別人認為是煩人而無足輕重的事情,包括打掃衛生、布置法庭或為會議準備茶水等等。她對我們這些遠離家鄉的年輕人特別地關心。她在辦公室裏總是微笑著默不做聲地聽大家談話,而當我們需要什麽的時候她會主動地為我們去準備。一些時候由於文字和語言的原因她會在工作中遇到困難,我們也就時常對她提供各種幫助。

與那些與她同時代的藏族一樣,白措和她的家庭完全按照藏族的傳統習慣生活著。她有兩個女兒,都在上小學或中學。她的丈夫在西藏農牧局工作,家庭經濟不是很富裕但卻看去其樂融融。她知道我喜歡喝酥油茶,因此時常打好一壺茶送來給我,有時我們缺少什麽用品或物件也去她家討要。她的家和我的住房相近,從她的窗子可看到我的門,很多時候當她看到我家裏來人時,就會很快打好酥油茶送來。對她的這種以赤子之心袒誠相待的關心經常使得我們這些習慣了現代都市中燈紅酒綠但人們相互之間卻形同路人的年青人感到無所適從和極為感動。

從藏族的文化傳統來看白措是一個講究禮節的人。她對所有的人(有的比她要小十幾歲)的稱呼後麵都要加上一個“拉”的發音(這是藏族對別人的一種尊稱)。如“小段拉”、“小王拉”,而她也特別不喜歡人們的粗魯舉止。由此一來也就形成了她的一個不好的弱點,即她總是有一種看不起農村人們的偏見。不過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自1949年之後的中國都處於製度性的城市和鄉村二元化社會經濟分治結構。因為中共在西藏的現代化建設是以集中大量公共交通、衛生、教育和通訊設施的城市為主,城市化使得許多藏族民眾成為城市居民。而在1959年以前的西藏,所有被稱為城市的地方都還處在中世紀的水平上,沒有任何現代意義上的公共設施設備(甚至起碼的道路和供排水係統),如拉薩在1959年時城市麵積隻有3平方公裏,人口3萬多人,其發展水平隻相當於一個大的村莊。但到上世紀80年代則城市麵積已達20多平方公裏,人口10萬左右,並具有了相當完善的城市公共設施係統。城市的發展使得居住在這裏的人們形成了與鄉村不同的生活意識、生活方式、生活目標和生活手段等城市性格。加之自1949年以後的中國處於製度性的城市和鄉村二元化社會經濟分治結構之中,高貴的城市和卑微的鄉村之差別令城裏人對鄉下人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和蔑視,而這種情形在中國的內地則更為嚴重。

和西藏的大多數普通民眾一樣,白措不是極端民族主義的信徒。她是一名共產黨員,而這樣的身份是那個泛政治化的年代裏最重要的生存條件,否則你就幾乎不可能進入法院這樣的部門並呆下去。盡管白措們對生活中的一些缺乏正義和公平的現象不滿或有怨言,但卻與政治無關。她(他)們更多關心的不是誰是統治者,而是誰能做得更好。畢竟與1959 年以前相比,大多數藏族民眾的生活都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和改善。

白措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喝酒。不過她隻喝青稞酒,與許多人不同的是她在外麵很少喝,而都是下班後回到家才喝。我有時晚上到她家去就會看到她在自斟自飲,她也常常就在微醺中與我聊天。趙庭長偶爾也勸她少喝點,由於她從不會因喝酒影響工作,所以這種提醒也主要是為了她的身體健康考慮。

我離開西藏以後不久白措也就退休了,她的家也從法院搬到拉薩北郊。幾年後我再見到她時,她已顯得蒼老了許多,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我在一個夏夜裏去看望她,故人相見使得她很激動。相隔萬裏再次重逢 在人生中總是不多的,她仍然稱呼我“小段拉”並記得我喜歡喝酥油茶。告辭的時候我承諾將來有機會一定再來看她。在黑夜裏我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我們都很傷感,因為實際上我們心裏都很清楚,這也許是我們一生中最後的見麵了。

也許有的人並不同意我對白措所作的評論。而我認為她隻是一個在曆史的狹縫中小心翼翼兢兢業業地生存下來的普通人,因此我對她的評說僅僅隻是對一個善良的朋友的認可。就我所知她從來不去寺院朝拜,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個虔誠的人,不隻是精神的信仰還有對生命的敬畏。她的一生最終以一個最普通的小公務員作為結束在現在的許多追求自我成功而好高騖遠的年青人眼裏是不屑一顧的,但對於她來說卻是一個完滿的結局。    當你置身於那遍布在荒漠、水邊和山頂漫天飛舞的經幡之下,目睹著無數的朝聖者手中永遠轉動的轉經筒,你會發現生命的本意對於他們和對於我們是有著如此的不同。在那些每天都在為所有的生命祈福的人們麵前,我們的追求總是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即佛即心,即心即佛,在那個風雲變幻雪劍霜刀的時代,白措能夠麵不改色從容不迫地走過已經是足以令人欽佩的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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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行 回複 悄悄話 人越少的地方,人越親也越淳樸
嵩山南路 回複 悄悄話 沙發。對年輕同事的關心愛護不知道現在還會不會存在了,還是蠻有中國特色的。不知道你的那些藏族同事怎麽平衡宗教信仰與工作上的政治要求,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內地的黨政幹部應該是沒有公開的宗教信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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