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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君與我指上聽》(三)

(2020-06-20 10:08:59) 下一個

童年 / 實驗小學

武昌城到處都是名勝,搬個家就到了另一個古跡,不過還需要“發掘”。從孔廟蘅中搬到讀書院,不知道這個街名的來曆。街頭坐落著一個衙門似的院落,現在是湖北省文化局占用,估計以前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處所,猜想是它使這條街得名。實際上我猜錯了,這條路另一頭有一所張之洞創辦的方言學堂,才是讀書院街的來曆。

可以伸遺、還有更大的。我就近入學的實驗小學,舊址竟是張之洞創建的兩湖書院,再後來是黃埔軍校武漢分校。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出這些曆史和人物。我腳踏著這塊曾經的熱土曆時五年,最後兩年甚至坐進了當年的書院,沒感受到絲毫的“人傑地靈”!

兩湖書院之“兩湖”,一說是指湖北、湖南;另有一說是指書院裏的菱湖和都司湖。夏季偶有滂沱大雨,菱湖泛濫、淹沒操場,水沒腳背。課間可去趟水,放學逆水而行,上一個坡再下坡,都司湖的水迎頭漲上來,不時跳出魚來。我家就在這水陸的新界。

學校菱湖邊是一個花園,有圍欄,可以跨越,少有人去。秋秋和我在裏麵搭了一個棚,坐在裏麵幻想作一次《湯姆.索亞曆險記》樣的旅行。冷不防花匠舀了一瓢糞水澆過來,我們謊忙逃竄。結束了第一次嚐試。

又一次是秋秋的嚐試。放學後,他留下做清潔,最後離校。見四下無人,他把教室裏的黑板背到湖邊當筏子,跳上去,用樹杆撐到對岸。對麵也是兩湖書院的老地盤,當時是中南音專和美專,秋秋住在音專。這事不知道是怎麽了結的,估計和開明的班主任馮老師有關。馮老師有一個拿手戲——和調皮的學生交朋友,以大朋友自居,化解危機。他和秋秋建立了很好的關係,順毛摸,給他“弼馬溫”的小組長當當,相安無事。

放學後,我常和秋秋一起到音專去玩。進門就感到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裏還保留著兩湖書院的四棟洋房子,一個音樂廳,掩隱在杉樹的綠蔭中。鋼琴房的小木屋散落在更深處,整個環境顯得特別悠雅脫俗。尤其是那些出沒的男女學生,一派文藝氣息,衣著靚麗,歡聲笑語,令我睜大眼睛。有一次,有幾個美專學生邀我去參觀他們的畫室,我跟著他們,像被勾魂一樣。這時秋秋跑過來說:“別去、別去,他們要畫裸體!”我就跑了。我們班還有一個同學叫羅健文,他的爸爸是美專的教授,一進他家門,一張大幅裸女油畫就頂在麵前,不敢直視。所以,秋秋的話我信。

然後,秋秋就會帶我到鋼琴房,他很老練的把琴蓋打開,坐下,把琴鍵從左到右的滑過去,餘音未落,我們已經到了水溝。菱湖的水從這兒流到都司湖,我們用竹筲箕迎著水流,撮到底,看著魚翻騰著銀光落網。

我、秋秋、左某有一個打夥的小小圖書館,書都放在後長街左某家。他家裏看來闊綽,獨立屋,兩層木結構地板。口袋裏總有零食,有時候拿出很稀罕的肉鬆給我們吃。但是,在一個新學期到來時,我們才知道他搬了家,把我和秋秋的書席卷一空。左某上海人,矮小、聰明、怕搔癢,左撇子。我都可以寫出相貌特征通緝他,不過我想他不會貪那點書,雖然是我們的全部。

我們班上有二王,王德錫、王積慶,都是山大王。手下沒嘍囉,也不鬧事,就是仗著個大力大欺負人,同學都怕他們。我跟王德錫玩滾筒。一個人玩像車水一樣,手胳膊趴在橫杆上,兩個腳在滾筒上跑。兩個人玩就是搏殺,各站一邊,誰能控製滾筒、跑停自如,對方就被拖倒,勝負立判。他沒有想到會碰到我這個對手,一下課我們就去鬥一場。要是有人先來占了位置,他就一把把別人拖下來,他就是叢林法則裏的大王。他還教我打架,落地時帶著一點。放學回家,我們同路。一走到讀書院,他就上牆。街的南邊是機床廠院牆,有兩米高,他不走下麵的人行道,偏要走險!我不跟上去吧,顯得膽小;上去吧,一塊磚的寬度,像平衡木,幾十米長。我鼓起勇氣上去,不敢站起來。一站起來,像走在行人的頭上,隨時準備撲到哪裏。但最終還要穩住心情和腳步,勝利到達。這樣的事還做過一、兩次,再沒做。但在安全教育問題上有了體會,這不是一個知識問題,而是經驗,待作專論。

小學五年級時王德錫輟學。他父母早逝,跟著哥哥一起過,但嫂嫂嫌他多一張嘴吃飯,他聯係好到宜昌林場工作。他當時才15歲。走之前他到我家來告別,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麽令人難過的事和感情!二十年後,有一天他突然來看我,站在門口不願意進來。說是在林場做工,結婚生子了。頭頂已禿,以前的虎虎生氣沒有了,神情木訥,被生活打磨得像一個閏土!

我跟王積慶也玩。操場上有一個最高的秋千,有兩層樓那麽高,他可以打平。我嘛,膽有多大就打多高。哪知道他拉著我的繩子引跑,然後迎麵跳上踏板,使勁蹬,越蕩越高!越蕩越高!向上的時候我怕甩到院牆外,向下俯衝時兩耳風聲呼呼響。我手抓緊繩,腳蹬緊踏板、但不用力,讓他一個人蹬,最後終於適應了,不怕了,眼睛由睜開一點眯縫,到可以睜大眼看樹木、樓房、天地了。

有一天,班主任馮德全老師通知我們開班委會。全校老師的大會還沒有結束,我就去玩蕩船。蕩船上部和秋千一樣,下麵是一個大鐵船。我像打秋千一樣蹬,等打到相當高,我就準備“蛻殼”,站在上下船的開口處,麵對船將要蕩過去的方向,等船蕩到最底點,跳!腳落地以後,還要跟著跑幾步,一是因為慣性,二是要離開。如果完成這全套動作,人從鐵船裏跳出來,那就真像金蟬蛻殼!但是我這一次失敗了,人沒站穩,沒能跑出來,被返回的鐵船打到後腦,撞出一兩丈遠,不省人事。我醒來時,在媽媽懷裏。媽媽見我醒來,鬆了一口氣,叫了一聲:“我的兒!”

我頭上的繃帶,打了很長時間。有一次,和幾個老同學回母校,在校史展中看到一張照片:在一個全校大會上,我打著醒目的白繃帶,舉著鮮豔的少先隊隊旗,正走向會議的中心。是的,我是大隊旗手,民選的大隊委!我從來沒有自豪過,今天我為那個三杠自豪一次!同時想起老師。我記得我到校長辦公室去廣播通知,林憲章校長教我開機,讓嘴巴對著麥克風、距離多遠,真是無微不至。我知道他是一個德高望重的教育家(我父親跟他在一個小組搞土改,十分尊敬他);馮老師是一個文雅、有思想、愛讀書的人,我總記得他說:小說比電影好看!我將信將疑,但很重視這句話!還有一個陳華瑛老師教算術、孫文英老師教語文,都教得不錯。後來他們分別在名校、學科教學、或早期教育領域成為翹首,我們當時碰到這些老師,幸莫大焉!

我對有個性的老師,另眼相看,說不上喜歡不喜歡。譬如音樂老師李白丁,這個名字就有點特別,是吧,但不算!第一印象是五七年大鳴大放大字報上。一張漫畫,眼睛裏畫著兩個美女,題目是:誰說我目中無人!解釋權在作者,我記住了成語,同時留下一個問題:誰是李白丁?不知隔了多久,有一天他來了,第一堂音樂緒論課他就說:我要是放聲唱,操場都聽得到;我要是小聲唱,你們一個人都聽不到。他的嗓音確實好!隨著吞咽,喉頭一上一下,像個活塞。我懂得了什麽叫歌喉,就像他那樣。但是留下一個新問題,他說小聲唱大家都聽不到,我真的相信。後來他成了右派,他應該用隱聲法的,不應該說得操場都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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