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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君與我指上聽》(八)

(2020-06-24 16:40:14) 下一個

十四中/老師

我們入學後,校名正式改為武漢大學附屬中學。武大李達校長來校作報告;從武大調來了一些老師,譬如數學龔躍華老師、語文劉可立老師等。據說他們都是“強中手”,調來是要加強附中,與實驗中學、華師一附中一決雌雄的。但是,一旦成為武大附中,省、市教育主管部門就像後娘一樣偏心了,教育資源投入到近旁的武漢中學。這時的附中,實質上是一個破敗的十四中,靠以前的名聲、底子、老先生,過著它的老年。但是,另有一番老字號味道!與我在那裏住讀的衣食住行,混然一氣。

此前的實驗小學和此後恢複省重點的十四高中,都是重點學校的樣兒,秩序井然,老師規規矩矩地教,學生認認真真地學。而我這個時候的初中,老師有底蘊一些、有個性一些,學生良莠不齊、自由散漫些,教學場景要生動活潑一些。

我的曆史老師是侯成章老先生。還沒有聽他的課就聽到一些他的傳聞。高年級的同學說:早幾年學校還沒有收女生,他們是和尚班,侯先生身體不好要上廁所,說一聲“小便來潮”就走了。他們把這當作逸聞趣事來談,毫無怪意。

這一天,侯老師提早出現在教室門口了。他50多歲,因為瘦,顯得稍高,多皺的臉和緊鎖的眉,給人滄桑感。他眼鏡架很舊,一頭高一頭低的戴著,接過班幹部遞給他的座位表時,用一隻手把眼鏡摘下來,湊近了看。再戴上去,右邊眼鏡腳翹得更高。這時候,我們的班主任尹老師從後門搶進來,把自己帶來的折疊椅打開,在後排坐下,形式上是聽課,實際上是聽故事。據說,每年侯先生講太平天國,他都要去聽,像聽梅蘭芳唱保留劇目《宇宙鋒》一樣,百聽不厭。

曆史是科學!我記得侯老師對太平天國失敗原因的分析,感到他真講出了曆史的真諦。他指出:“天王洪秀全把一切功勞歸於自己,這嚴重地挫傷了其他將士的積極性。”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記取的曆史教訓。現在看起來,當時自己學習很認真,也很幼稚。

侯老師教得那麽好、尹老師還搬椅子來聽,表現出那個年代對曆史科學的認真和信奉!一直等到現實來給大家上了一堂“曆史課”後,當年的認真變得可笑、諷刺、幼稚。

班主任尹老師,名靜銓。他在自己的本行內很專業。他是搞音樂的,據說是冼星海的妹夫,曾參加過武漢當年的抗日救亡音樂活動。解放後他是武昌這一片音樂老師的牽頭人。有一次我幫他送信到三十三中,交一位音樂老師,商量區裏的音樂活動。

尹老師寫了首《十四中校歌》,上音樂課都要學,在學校流行了很多年。不過,我並不喜歡這首歌,不好聽!

不知道為什麽他選中了我學聲樂。每周二晚飯後,他都在音樂教室等我,訓練我美聲唱法。他告訴我一個原理:“聲音要在口腔、鼻腔、喉腔交匯的地方共鳴,才會出美聲。”然後,用鋼琴彈一遍練習曲,自己唱一遍,再叫我用A音唱一遍。“唱到鼻子裏去了!”他會這樣指出問題,或者說“唱到口腔裏去了!”讓我調整發音部位,直到他認可。

我認為他自己的發音部位並不好,有很重的鼻音,用他的話來說,是“唱到鼻子裏去了!”所以那時我有點半信半疑。要知道,聲音唱到哪裏去了,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呀!於是,我就被動的、機械的照他的指導去唱,去調整。下一周,他又要我換用E音或O音去唱。我像走在迷茫的沙漠上,看不到目的地,讓他牽著我走,他從來不急躁,也很少笑,就這麽走了一段時間,大約幾個月吧,練唱了所有的音階,所有的口形,一個星期二又一個星期二……。

再後來,他寫了一個字條,推薦我參加了武漢市青少年合唱團,每周末到武漢音樂學院去排練合唱節目,但不個別指導和訓練。

上高一的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變聲了,童音沒有了,聲音變得很粗,尤其是變得很雄渾,說話周圍的東西都有點震動,用現在的一種說法是有“磁性”。我明白了:這是尹老師給我的!這一天我看到了效果,他帶我走出了沙漠到綠洲!可是,當時我不覺得,現在每每唱歌都想到他、使我終生受惠。在中學,哪一個音樂老師會教一個學生的聲樂呢?這裏麵有多大的難度?多大的投入?多大的責任呀?試想,那些“唱到鼻子裏去了”之類的指導,如果指錯了,會是什麽後果?也許,這孩子將永遠迷失在沙漠中,而不是像我這樣有幸被一個明師牽著手走出來。

尹是我們進初中的第一個班主任,一開始就被我們質疑:為什麽讓一個音樂老師而不是語文或數學老師來做班主任呢?然後,我們就看他有沒有帶班的“三斧頭”,結論是沒有。

每天下午第三節課,他別出心裁的來念一段《林海雪原》,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班上蝴蝶迷、許大馬棒、丁巴拉眼的外號都起出來了。初一時我們班上沒有女生,有一個男生,姓江,家裏把他當女兒養,不許他在外麵上廁所,在家坐馬桶。遊泳時上身一定要穿汗衫,哪怕兩個乳頭露得清清楚楚也要穿。他就攤上蝴蝶迷了,這是同學們一致通過的。以後尹老師念到哪裏,每出現一個新名字,大家都要用眼睛把全班同學掃一圈,找合適人選,其中不乏爭論。等到老師發現這事,這教室像威虎廳,土匪已齊齊整整的坐滿了,就是沒有楊子榮這樣的正角。

冬天的一天晚上,突然大風降溫,一、二十個住讀生晚自習在教室凍得打哆嗦。尹老師這一回發現得及時,讓我們到二樓他的房間,一個人領了一件寒衣。到了教室,大家穿的不論是西裝還是絨衣,都成了戲袍,到講台上去“舒廣袖”一場。等到老師從樓上“咚、咚、咚!”的跑下來,大家“簌”的一下都坐好了,假模假樣的認真學習上了。

過了年,大家都來上學,晚自習老師在一個人桌上放了一顆糖。老師走後,有一個聲音說:“他剛從上海回,糖是用夜壺裝的,我看見的。”另一個聲音說:“反正是新的!”有袒護的意思。結果大家都吃了,沒看到有人丟。

尹老師當班主任肯定不專業,但是他留在了我們心裏。我長成大人後,專門打聽到他的住址,去拜望過他,一次在糧道街教工宿舍,第二次在張之洞路,這時他走路已是拖著一條腿。每次去我們都走一盤圍棋,然後說說話。但是,對他的感謝我一次也沒說出口。

很多年後,我碰到一個同學,我特別問到尹老師在文革中的情況。說:尹在牛棚中是組長,他寫了一首歌,教大家唱:我們是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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