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8月底工宣隊進校了,原來的革委會不僅是靠邊站,更是下一撥運動的對象了。我畢竟年輕,新參加工作不久,幸免於被運動,但未能幸免於接受再教育。進駐我校的工宣隊來自武漢市針織一廠,暑假期間讓我去勞動,接收工人階級再教育,改造思想、提高組織紀律性。我相信辯證唯物主義,凡事想找到規律性,但穿褲腰帶與改造思想、提高組織紀律性有何關係?一個月的勞動結束,讓我在小組發言中談談認識。我隻好說出它們之間的客觀聯係:我不穿褲腰帶,街上的人都得提著褲子走。話音剛落,Z老先生“撲哧”一聲,笑掉出一個什麽,然後滿到處找,原來是一顆假牙!Z老先生是一個有曆史問題的人,像這樣一些表現,會認為是“新動向”。
我在針織一廠勞動時,工廠女工問:“你們的指揮長是C吧?”我說是呀,她說:“最邪的!”她說C是一個保全工,見到女工就打情罵俏、動手動腳。
C到了學校,可不是一個保全工,而是指揮長了。到冬天,你看那威風,一件軍大衣,手袖不穿進去,像鬥篷一樣披在肩上,兩個肩膀頭聳起來,走起路來像騎在馬上的夏白陽。一進全體教職員工大會,威嚴地掃視大家一圈,會場鴉雀無聲,鄰座的鼻息聲都聽得到。於是他登場了。
“我們學校有沒有“五.一六”?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有這麽多!!!”
隨著話音剛落,他舉起了一個巴掌。
“五個???”滿會場、空氣中都是問號,
“五十!!!”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呢?大約在1968年文化大革命期間,曾發生大規模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運動。一時間,全國黨政軍機關、學校興師動眾,全力投入清查運動。成千上萬的幹部、學生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遭到長期隔離審查、批鬥、監督勞動,喪失人身自由,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這場清查運動一直持續到1974年,之後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一句混賬話,不了了之。
這件事莫須有,荒唐至極!上麵所記,隻是一個場麵。如果再往下寫,就是把這50個名額、通過車輪戰逼供信落實到人的過程了,個個都是血淚。譬如在一次大會上,逼一個老師承認填過一個表,他百口莫辯,緊張到崩潰,撲倒在我身上。我幫他站起來,他後麵一個左派積極分子,把他衣領一抓、往上一提,大吼一聲:“裝死!”讓我目睹了凶惡和殘忍,我始終在觀察,取中立立場。
S老師是重點審查對象,被關在一個單間,專案組用車輪戰的方式輪番審問他,用疲勞戰的方式日夜逼供。S老師精神幾近失常。當他放出來時,說:他是學紅岩小說裏的華子良、關在牢房裏做俯臥撐才堅持下來的。
當時流傳著攻破“5.16”分子頑抗的經驗,就是要到審問到下半夜,甚至不給吃喝。須不知那是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呀!
J老師是革委會成員,性情直率,見到一些不滿的社會現象,他會直言不諱地叫:“多黑呀!黑得很呀!”工宣隊把他作為突破口加以突破。經過一段時間隔離,再看到他,像一個鬥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精神已經被摧毀了。他承認了填過一個表,參加了這個組織。這意味著“零”的突破!既然有一個,就會有一批!於是運動乘勝追擊、開展得更猛烈了。
在J老師身上打開缺口,早有D老師算過命,D有半仙的雅號或聲譽,他說:“J的後腦有一個魏延反骨”。不過,J老師好像隻管自己承認,沒咬出其他人。
這場清查運動一直持續到1974年,之後不了了之。其荒唐不亞於反--右。
工宣隊進校時,大言不慚地說:我們工人說話,是扁擔掉在地上,一就是一。當時有位M老師站起來說:不對!你們說話,是扁擔掉在地上,彈起來再落地,是二!而在我心裏,那舉起來的一個巴掌,一直舉著,無休止、無修改、無羞恥!
文革的 “鬥批改”,是鬥爭、批判、改革的簡稱。本來,這是毛澤東在文革早期對文革理想目標的初步設計,即對“文革”應解決的問題和步驟的整體概括,也是為了強調“文革”是一個有目的、有計劃、有理性的政治運動的藍圖式工程說明。但是實際上,文革一路上磕磕碰碰,碰到什麽就批鬥什麽,諸如抓五-一六、批水滸之類,都不是預料中的,一個運動接一個,所有波及到的對象的出路,都是農村。許多單位和家庭人去樓空,我們家也差不多走空。
父親自是首當其衝,以曆史反革命的赫然罪名遣送回原籍。早上我送行,途徑閱馬場紅樓。湖北省政協秘書長鄭伯伯在附近餐館餞行,一碗薄酒,心意、話語盡在其中。分手時鄭伯伯塞了一點錢在爸爸手上。爸爸則一再對鄭老說:巽根的事就此拜托!爸爸的原話是“托孤”,此去鄉下,不知凶吉,故有如此重托!我和淚一飲而盡那杯酒,攙扶年過花甲的父親登程。
媽媽不讓我去探望爸爸,這肯定也是爸爸的意思,在政治上小心翼翼保護我。弟弟是下鄉知識青年,每次是他去看爸爸。艱辛自不必說,更有非人待遇,不忍細說。他發出的呼喚“蒼天呀!”在他為造福家鄉開發的潛山回蕩。
大姐一家從高校下到農村五.七幹校;弟弟、妹妹都是知識青年,下到農村,妹妹難以抽調回城更長達8年;媽媽從講台下放到廚房,從事體力勞動。好在沒有下到農村;一家人,個個循規蹈矩、努力工作。沒有遭遇更糟,算是萬幸了。
不僅僅是我們家,民不聊生的現象比比皆是。一天晚上,我去音樂學院。聽秋秋說:第二天學院將“連鍋端”,因為武漢軍區看中了這一塊風水寶地,把學校老師全部送五七幹校,騰出地方來。白天,收廢品的來了,樂譜、講義、藏書當廢紙回收,論斤;鋼琴當廢銅爛鐵賣,過磅。入夜,從教工住宅傳來壓抑的哭聲。
某日,傳來一消息,蘅青中學左老師的二兒子世濟失蹤。他跟我同年,性情老實,住在蘅青中學時是我最好的同伴。左老師被遣送回鄉後,家裏就留下他。一日離家出走,再未回來。
更有L君被內定為現行反革命送五七幹校。怪他自己不慎,把日記放在桌上,被人偷看並告發。白紙黑字, “反動思想”記錄在上。毛澤東在《矛盾論》中說:事物的發展是波浪式的前進,L在日記中批“試與列寧螺旋式的上升比較。”意即前者不如後者,居然敢對毛有所微言和不敬。另外,他還認為上山下鄉是曆史的倒退!等等,一五一十,日記成了自供狀。
日記不僅供出了自己,還提供了進一步追究的線索。某年某月的日記寫著:與巽根在漢水旁談至深夜。專案小組的辦案人員追問:你們談什麽談得那麽晚?既查他也查我這個嫌疑人。當時學校裏有一種看法,認為我是他的後台。L君因小兒麻痹症後遺症,左腿有點瘸。時有頑皮的學生惡作劇,惱怒之下,他幾次動手打人,然後撤回宿舍。學生追到宿舍,我出麵勸解是理所當然的。據此,那些專案人員認為我是後台,否則L君不會有恃無恐。
四人小圈子中的A這時竭力幫我申辯,其說法我倒是不同意,她說:張巽根與L不是一樣的人!意思是舍他保我。她出身好,性格豪爽,說話大大咧咧的,很有影響力,一時間似乎成了我的擔保人。當然,我沒有把柄給他們抓住是根本!她在輿論場上的仗義直言也功不可沒。
學校開了一個教工大會,揭發批判L的反動言論。專案人員提前幾天就通知我準備發言。會上,我隻批判,不揭發,避免增加L的罪行。但是,專案組就是希望我揭發出L平時的反動言論,在他們看來,對我來說,這是順手拈來的事。但事與願違,失望至極的大會主持人把我吼下台,說:你這是什麽揭發。會議散場,那位頭生反骨的J大俠走過來,貼耳說“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