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實驗師範
1965年七月的一天,我正上街走在路上,碰到秋秋迎麵走來,一臉的嚴肅。他說:“還到哪裏去?走走走,回去!”回到家,我搬了幾個椅子,在院子裏坐定。他才開口告訴我:“你沒被錄取,我也沒錄取!”和秋秋一起來的還有劉子漢,他是實驗中學的,被某外地高校錄取了。
秋秋把看暗榜的情況說了一下。全班47人,落榜的有11人,有誰誰誰。都是平時成績不錯的!我自己知道,我的高三成績是全班第一(成績單上語文77,代數93,幾何94,俄語91,物理96,化學95,總平均91分)。關祥霽是第二,也在列,其他9位也都是名列前茅的!我很納悶,怎麽會是這樣?我一貫謙虛禮讓,本可以不道破、再忍讓,但這曆史得有人寫,刻寫在天地人間存真!我這次高考,是超水平發揮,考得非常好,考過以後,一直沒發現有任何問題。現在所有的是非曲直、秩序規則、一切的公信,都變了,都藏匿起來,竟沒有一個人出來解釋,人都到哪裏去了?良心何在?量也無人露臉,我當為天地立心!
一連幾天我都悶在家裏,頭腦裏一片空白,又負重不堪。直到幾天後收到哥哥來信,他說:“我沒等到你的來信,天天到南開大學新生接待站等你,你什麽時候到。”我接到信,倒到床上。爸爸坐到床邊,說:“兒啊,你就哭一場吧!”我爆發出一場痛哭,如同潰堤。
報高考誌願時,考慮到家庭出身問題,沒報北京的高校。又因哥哥在天津,就報了南開大學物理係。當時想,我已經退一步了,很保守了,上南開理科專業是十拿九穩的。我沒想到、哥哥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家裏人為我難過,感同身受。爸爸老淚縱橫,咎責是他害了我,切膚之痛比我更甚。
對學校和社會來說,一切正常,好像沒發生任何事,即使發生了,也是該發生的。隻有我和秋秋有共同的話題。這段時間我們常到長江邊,思考和等待今後的命運。
學校開始動員上山下鄉,支援邊疆。在動員大會上,會到各個兄弟班的落榜者,跟我班的情況一樣,也都是成績優秀者。
這中間有不少十四中的鐵杆。他們59年入讀十四中初中,到初三就已經顯山露水了。62年在填報升高中的誌願時,學校極力挽留這幫人報十四中,這幫人居然除個別人外,都報了本校高中。這對一直期望振興的十四中來說,是值得珍惜的一片至誠,當時流傳著一句講義氣的話:“誰報實驗和華師一就是叛徒!” 進入高中後,他們仍然是各科學習的佼佼者,曆次數學競賽的優勝者,與實驗和華師一成三足鼎立之勢。
他們現在都坐在這裏。當年他們曾那麽孩子氣又義氣!那句擲地有聲的話,以及當年曾經的豪氣幹雲,今天已被踐踏在地。而伸出的踐踏之腳竟正是他們的母校,以及他們一腔熱血準備報效的祖國。
當年企盼這些學子振興的鳳凰山,淪為落鳳坡。教我們這幾個班的物理老師向伯言到會去看了一下昔日的弟子,說:“這哪是落榜的人呢?這是群英會呀!”向老師已故去,今天說這話沒關係,可是當時為這群孩子說一句公道話,是要正直又要有膽量的呀!
喇叭裏天天在唱“咱們新疆是個好地方”“邊疆處處賽江南”的歌曲。我們又麵臨著人生的選擇,填報誌願。秋秋說:“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到新疆去吧!”我這一次沒有響應,主要是自己消沉,調動不起一點心情。我沒有走的意思,家裏也就沒有什麽意見。秋秋去新疆的想法很確定,這與他海闊天空的性格有關。我到武昌南站為他送行,一個專列把身穿綠軍裝的他們載走,前程也包裝得好好的。
不記得是秋秋走之前還是之後,孫老師問我願不願意上 “師資培訓班”,也透露出她已有這樣的安排,要我別作它想,我當然接受了。這個學校的大背景是,65年高考貫徹階級路線,武漢市有一大批成績好的考生,因出身不好未予錄取。巧遇武漢市中學教師青黃不接,於是教育局辦了這個“師資培訓班”,計劃培訓一年,分配到學校,充實教師隊伍,解燃眉之急。這裏有一個潛台詞——他們心裏相信,這幫人隻需培訓一年,就可以上崗!他們居然這麽放心,讓隻有相當於中專學曆的人去教中學!史上“成也蕭何”在前,“敗也蕭何”在後,曆史在我們身上重演,是倒置過來。成就了這幫人後來都分配到城裏教書,客觀上也支撐了武漢市中學教學數十年。
培訓班有數學、語文各六個班共600人,在武昌實驗師範住讀;英語、政治兩科大概200人,在武漢市教師進修學院開辦。
65年秋季入學。我在數學五班,同班同學有來自實驗、華師一、武漢市一中、二中等重點學校的,除了個別同學出身好成績差有摻沙子之嫌外,基本上都與我同樣的境況。班主任詹老師沒任何前兆,就在班上宣布了我當代數課代表,關祥霽擔任代數實習課代表。奇怪之餘,我想:這或許說明我高考的數學成績非常好,即使在這個新班級裏也會是突出的,要不然詹老師憑什麽推舉我擔任課代表呢?另外,關祥霽與我都來自十四中。按一般的考慮,應該再挑一個其他學校的同學擔任學習幹部,是不是更周到呢?我作這一番討論,並非要爭一個虛榮,這已經毫無意義,我隻是為了追究曆史的真實。哪怕是蛛絲馬跡的線索,我都會像猶太人追捕納粹一樣,逮到一個,伸張一次道義。
如果說在武大附中最後兩年,我變了一個人,那麽,剛到實驗師範的時候,我的沉默寡言,已使人感到很異樣。有同學說:“這個人看起來很麵善,怎麽就冷若冰霜、不結交人呢?”同班同學都很友善,相處中甚至感到有溫馨的感覺。畢竟資質、教養較高,也有同是淪落人的原因,這段時間在一定的程度上平複了創傷。
師範的夥食是包的,非常豐富,吃得有點油膩,我去換了回民席,結果又感到蛋太多了。
班上有兩個圍棋高手,帶動了男生都下棋。搞得都沒有人玩了,我這個時候才參加進去。
教學用的是講義,屬初等數學範疇,比高中程度深一點。
我自己開始比較寬泛的看書。在街道口書店買到幾本邏輯方麵的書,其中胡曲園的《形式邏輯》對我的思維訓練和以後的教書,大有幫助。張世英等人的《辯證邏輯》一直啃不動,直到我90年寫碩士論文、95年寫《教育是什麽》的論著時,才搞懂並運用。《馬卡連柯全集》、《教育詩》使我萌生理想教育的萌芽,對教育產生興趣。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也是這個時候看的,開始對自由民主思想,有了意識。
65年底,有一段感覺很美好的日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外教學實習,我在礄口區勞動裏中學。
66年5月份進入文化革命,值得紀念的是串連,砸亂了思想枷鎖,開闊了眼界。我甚至想,沒有WG,我可能不會破繭而出,讓蛾子自由的飛出。這繭可能是觀念,迂腐,多半是書本。
67年12月我分配到井岡山中學。
以上幾條,都有書寫的意思,那將是我人生的枝丫,或許在下一個層次去展開。
分配到井岡山中學,大概5年後的一天,秋秋來報信,說胡天琪去世了。我和秋秋趕到她的家,靈車已開往漢口火葬場,等我們再趕到火葬場,她的遺體已火化,終未能見她一麵,送她一程,想起來就萬分抱歉!天琪65年去了新疆,一年後得了癌症回漢治療,曾帶信叫我去看她,她住的地方離井岡山中學很近,我上下班都會路過她那棟樓,我沒及時去看望,以為有時間,至今內疚自責遺憾。
因為她生病和去世我都沒見到,所以在我頭腦裏隻有她最天真和最美麗的樣子。初中時,她坐在我前麵,黑黑的皮膚,更黑的頭發和眼睫毛,見到人永遠是笑。高中我們不同班,我在一班,她在二班,但都是物理課代表,每次我們到向老師那兒去拿儀器都會碰麵。
無需查看她的高考成績,不用懷疑,她是上北大清華的水平。但她因為父親是國民黨的軍醫而落第去了新疆。這種來自外界的強力,施加於我們是不公不義,施加於她則更是罪惡!他們扼殺了一個最善良、美好的生命!
她是鳳凰涅磐中的那隻火鳳凰,浴火重生,從焚燒她的烈焰中衝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