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請君與我指上聽》(二)

(2020-06-20 09:26:49) 下一個

童年 / 乃園

作為下一代的我們,蘅中校園是一塊樂土。學校用的是一個孔廟的舊址,能在這個廟產開辦學校,令人感到不容易,一定會有來頭不小的背景。蘅中坐落在蛇山的南坡,黃鶴樓下。當街的一條路叫大成路,一直通到長江邊。從地理位置來看,是武昌絕佳的地段。大門是一個高大的古建築門樓,被紅牆封堵不能通行,隻能從側門進出。進去是一個廣場,中間有一座漢白玉的石橋,跨在池塘上。過橋再往前走,才是真正的大門,很高的門坎,兩邊有石獸。這些地方都被我們爬上爬下,蹭得光滑。進門可見一個院落,有三個籃球場大。由中軸線一條路走到頭,上台階是大成殿。大成殿有名無實,當時已經改成大禮堂,經常有活動,如演活報劇,有一次把爸爸的西服都借去了。從大成殿退出來,院落兩旁是廂房,改成了教室。兩邊老師的講課聲、學生的讀書聲,在院落裏混響。我們經常從教室外貼身而過,往教室裏觀望,看是誰的爸爸媽媽在教課。

學校裏有一個花匠師傅,在大成殿前放滿缽花,色彩絢麗,花香撲鼻,招蜂引蝶!我們一群孩子用手去捉蝴蝶,捧蜜蜂。沒料到蜜蜂會蜇我,手馬上腫起來,劇痛。一個阿姨抓著我的手,帶我去找喂奶的人,據說搽了人奶就會好。一直找到辦公室,找到一個在喂奶的老師,得以解決。

那時我上黃鶴樓幼兒園。每天來回走小路,偶爾一次走大路回。同行的陳重慶問我敢不敢攔汽車,我說敢。看到開來一輛解放牌汽車,我們就手牽手攔在大街上。司機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手拎一個,塞到副駕駛位上,開到大成路/解放路交叉口,交到警察崗亭。我們哭呀哭呀,警察不理。好一陣,家裏才來人把我們領走。

蘅中下午學生放學後,校園裏很冷清。有一天晚飯後,陸陸續續有客人來,在大成殿中間圍桌而坐。我們則是守著會場外圍,趴在窗上,看那一桌糖果、桂圓吃動多少。散會後一哄而進,風卷殘雲,搶個精光。

周末也是有盼頭的。蘅中有一個大操場,租給乃園那邊放映隊做露天電影場。沒有桌椅板凳,觀眾都是席地而坐,好在地上都是很深的草,不亞於草墊。進去要買票,我們不進去,把柵欄的篾片像拉弓一樣拉彎曲,用一個石頭卡住,從這個擴大的縫隙就可以看見銀幕了。那時候看了一場,還看下一場,真能站。

電影場的草叢裏有很多大螞蚱,連頭帶尾有兩寸長,個大勁足。捉的時候要捏兩側,如果捏後麵,會被它長滿刺的腿踢到。逮住了可以在腿上係一根線,讓它飛。不要捉那些小尖頭的,玩了會長修子,在手上長扁平瘤。有童謠唱“打雷摸修,一摸光溜”,我還試過。

蟋蟀比螞蚱好玩得多。蘅中因為是破舊的老廟,特別適宜蟋蟀生長。那些破碎的石板、磚牆的縫隙、堆積的泥瓦,陰暗潮濕的小環境,最適宜蟋蟀生長!蟋蟀又稱秋蟲,一到秋天,叫聲一片。早上振翅高歌,聲音嘹亮;午後雙翅交錯摩擦,如同拉琴揉弦,悠婉顫抖;晚上則是它們夜生活的開始,從石板下、洞穴口、甚至一片樹葉下,各叫各的,匯成合唱。比蟬鳴悅耳,比蛙噪有樂感。人走到跟前,它們就會停止,等人走遠再叫起來。我捉蛐蛐,就會跟它鬥智,靠近目標站立不動,等它叫再近一步,直到眼前,甚至到能看見它的程度。碰到厲害的對手,自己站立不住,腳下的沙沙聲、蹲下去的鼻息聲,早已被它發覺,那叫聲是再也不會有了。這時,反正是等不到叫了,死馬當活馬醫,打開電筒搜尋。一塊塊揭開磚瓦等覆蓋物,最是心驚肉跳,動作大一點,或光沒有正照著,它就會“簌”的一下跳走。捉蟋蟀玩的就是這個心跳,要說打蟋蟀,那就有說不完的講究和樂趣,當另作一篇了,見附錄1.

蘅中東邊是一堵高牆,牆內書聲朗朗,牆外“乃園”一條道,天天像是廟會。道兩邊盡是擺攤設點做生意的,有好幾個娃娃書攤,薄書一分錢一租,厚的兩分錢,不許換書看,但小朋友之間隻要使個眼色就可以成交,老板哪防得了。

劈甘蔗,五分錢還是一角錢一玩。自己挑一根甘蔗,老板砍兩頭、取中間一段,大概一米左右,豎直放在凳上。玩家用水果刀背壓在上端,把甘蔗穩住,然後手猛地抬起,在空中翻轉刀口使其向下,穩、準、狠地對著甘蔗劈下去。看刀從哪裏劈出來,那一截就是贏的,免費。如果甘蔗倒了或劈下來很少,那就佘本吃虧了。我沒玩過,一是五分錢貴了,二是勝算不大。大孩子有錢有勁,玩的多。

乃園還有玩打的,擔子裏挑著刀槍。一擺下場子,就兩手一拱,說:兄弟初來貴地多多包涵,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接著打幾圈拳腳、舞幾套棍棒,然後拿刀在赤膊上砍,在看客驚魄未定將信將疑的當口,賣一點跌打損傷壯陽補腎的藥。場子上總會有人買這種春藥,據說,買方賣方是一起的。上鉤的,下一次才是指點迷津的。到這個時候我們早就鑽出人圍,看別的去了。

還有投竹圈、套禮品的,幾分錢投一組圈,越貴的東西放得越遠,放得最近的是香煙。即使是最近的也不容易套,投擲手比試著,圍觀的人拚命的出謀劃策,急得比玩家還狠,反正他們不怕輸。結果自然是輸,圍觀的人轉身就走,賭輸了的人總還要站一下,跟下一個人高聲謀劃。

這裏一散場,我們還可以去看看彈彈子的,純賭手氣,一點技術都沒有。把彈弓拉圓拉滿,鬆手前還猛拉一下放,彈子被射得像驚弓之鳥撲騰,但這種情況肯定落到大窟窿裏去了,攤主給你一顆糖。那麽就輕輕的彈吧,看準了一個目標,目測距離,把握好勁道,放!彈子到了跟前,硬是過不了豎樁路障,使人懷疑根本進不去。也是一顆糖。

汽槍打靶就不同了,都是明擺著的,可以爭辯。有人質疑老板把準星調歪了,老板就單手把槍提起來,啪!啪!啪!槍槍命中。但是,客人自己打還是槍槍落空,灰溜溜交錢走人。老板滿麵春風!有一次,來一人,不動聲色。打一槍,老板來上一回子彈,中一槍,還可以多打一次。那人把所有的標靶都打完了。攤子被一個人占,賺不了錢還要伺候人家玩,看到這裏我又同情起老板來了。後來老板退錢給了他,讓他遠處發財,善開交。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才明白,這人是識破了老板做的手腳,將錯就錯,歪打正著。

除此以外,乃園還有耍猴把戲的、變戲法的、說書的、瞎子算命的,等等。當然,少不了小吃攤。素菜,如藕元子一分錢一個;冰棒,兩分錢一根。但是有錢玩就沒錢吃,有錢也看娃娃書去了。

從乃園一條路上行,是蛇山南坡。第一個平台中央矗立著黃興的銅像,左邊是黃鶴樓劇場,其實很少放電影,就是一個戲園子,從裏麵傳出各種唱腔和鑼鼓聲,所以這個層麵基本上被戲迷占領。難為了黃興整天在這裏聽戲,不得清淨。

再上一個平台往左,路過林蔭小道一座古墓,墓主是元末農民起義領袖陳友諒,赫赫有名,但那時不知道,隻看到墓破怕鬼跑出來,有點恐怖。但走過去就安全了,前麵是一個茶館,一毛五分錢一個茶位,有躺椅、茶幾、一杯茶,跑堂隨時來摻開水,管一個晌午。我們一路跑上來,口裏冒青煙。

再往山上走就登頂了,抬頭就是黃鶴名樓!記得樓體是全木料的,漆不蔽體,樓板陳舊。但那瀕臨長江的地勢、氣勢堪稱絕佳!誰往那裏一站都有玉樹臨風的感覺。雖然沒有崔顥李白的詩句,卻會有一樣的概歎!黃鶴古樓,我隻看過那一次,以後因建長江大橋拆除。殘存的曆朝曆代文人騷客留下的碑刻,堆砌在蛇山公園一個露天場所,日曬雨淋,無人管理。我每次走過那堆遺棄的石刻,都擔心糟蹋。當然,那是我長大以後。但是,情結是孩子時留下的:拆黃鶴樓時,有民眾請願反對,為平息事態,當局許諾會選址原樣還建。多年以後,黃鶴樓得以重建,樓上的匾額題字都是今人的。

大我八歲的哥哥,當時正在蘅中上初中。對他來說,乃園這一帶太好玩了!一放學他就跑去了,玩得不知道回來。一年玩下來,幾科不及格,留級!校長的兒子居然留級!在二女中品學兼優的大姐回來了,把哥哥的蛐蛐拿到天井來,一邊訓斥罰站的哥哥,一邊當著他的麵扔。那最最寶貝的頭缽“常勝將軍”被摔出來,接著又摔二缽、三缽,蟋蟀四處逃竄。哥哥使眼色要我去逮住,一時間蟋蟀和我滿天井跳,亂成一團。第二年他順利畢業,上了十五中。就是這樣一個貪玩的孩子,三年後差點當了右派,像嗎?那一年他還在打蛐蛐哩!

父親在《八十自述》中記道:“1953年蘅中改組為省四中,以後又改組為市十中,派鄧鐵生任副校長代理校長(校長仍是周傑)” 鄧鐵生是黨的領導,實現了私立學校轉公立的變化。以後孔廟徹底拆除了,建了幾棟教學樓。教師住家從學校搬出來,騰地方。我們家買了武昌彭劉楊路讀書院的一棟老房子,54年搬過去,從此,再沒回去看過那座孔廟學校、那個乃園。隻帶走與其相關的一身黑皮膚。那一陣家裏人叫我“Nehru”(未必是“尼赫魯”?),我不懂,隻知道是笑我皮膚黑。一天到晚在外麵野,能不黑嗎?另外,哥哥總是拿一把椅子,讓我坐在上麵曬太陽,他說:“長得那麽白!”後來就像他那樣了。黑皮膚是一個紀念,像一幅現代派的畫,一看就有自己的關聯。蘅中令我留念!上課時是學校,放學後像座廟,搬個椅子曬太陽,像在自家一樣。

一些蘅中的老師,散落在市井,偶爾碰得到。1955年秋全國展開了肅反運動,1957年開展了反右運動,這一群剛從舊社會來的半老人難以幸免,過得了第一關,過不了第二關。我父親是兩關都沒過。反右期間哪怕沒鳴放,1958年仍被開除公職,回到街道,被監督改造。母親靠一己之力,養活一大家人;左祖玉先生因直言,劃為右派。靠賣發糕為生,每天手挽提籃,穿街走巷叫賣“洋糖發糕,洋糖發糕!”每走到我們家附近就不再叫賣,快步走過去再叫喚;更有苦的,彭鳳儀老師,年紀偏大,劃為右派後拉板車,做苦力,再看見她,已是一個駝子。他們最後都被平反,但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感覺,籠罩在舊時樂土的上空。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