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 一〕 蒙 特 利 爾 (Montreal)
飛 機 上
這 是 公 元 一 九 九 二 年 六 月 的 一 天。 我 生 平 第 一 次 坐 飛 機, 並 且 是 長 途 國 際 航 班: 中 國 - 加 拿 大。 我 有 點 按 捺 不 住 的 興 奮。 在 上 海 的 虹 橋 機 場 與 妻子 蓉 告 別 時, 我 雖 知 道 這 一 別 不 知 何 時 才 能 見 麵, 但 我 還 是 急 匆 匆 地 吻 別 了 她, 走 進 了 她 和 其 他 送 行 的 人 不 能 進 的 國 際 候 機 室, 辦 妥 了 登 機 手 續, 登 上 了 這 巨 大 的 波 音 787。
飛 機 在 跨 越 太 平 洋。 從 玻 璃 窗 口 往 外 看,透 過 那 迷 蒙 的 白 雲, 隱 約 可 見 底 下 那 黑 藍 的 海。 但 更 多 的 時 候, 飛 機 是 在 雲 的 上 麵。 濃 厚 的 一 望 無 際 的 白 雲 就 象 一 望 無 際 的 大 海。一 輪 澄 紅 明 亮 的 太 陽 慈 母 般 的 給 白 雲 抹 上 了 一 層 明 燦 燦 的 紅 光。 白 雲 滾 動 就 像 翻 騰 的 浪 花, 飛 機 則 更 像 一 艄 船 在 大 海 上 航 行。
大 洋 彼 岸 是 一 個 我 向 往 的 世 界。 是 我 的 夢 的 所 在。 我 從 少 年 開 始 就 想 有 所 成 就, 嚐 試 過 許 多 不 同 的 途 徑,去 過 農 村,下 過 工 廠, 進 過 政 府 管 理 機 關, 教 過 書, 經 過 商, 但 都 沒 有 成 功。 原 因 嘛 當 然 很 多, 其 實 又 很 簡 單, 我 雖 說 生 長 在 毛 澤 東 時 代, 家 裏 也 不 是 什 麽 書 香 門 第, 但 那 種 仕 大 夫 似 的 書 生 意 氣 卻 與 生 俱 來, 使 我 與 周 圍 世 界 有 些 隔 隔 不 入, 被 人 認 為 清 高 孤 傲。而 偏 偏 我 又 沒 有 那 令 人 刮 目 相 看 的 響 當 當 的 名 牌 大 學 的 文 憑。 我 感 到 時 運 不 濟, 被 時 代 的 潮 流 蕩 滌 到 一 旁,喪 失 了 或 提 拔, 或發財,或 成 名 成 家 的 大 好 時 機, 在 國 內 已 無 發 展 希 望。 隻 有 去 國 外, 與 那 些 已 先 頭 出 國 留 學 的 皎 皎 者 們 一 道 去 攻 讀, 並 且 加 倍 發 奮, 拿 個 洋 學 位, 才 能 彌 補 自 己 所 失 去 的 時 間, 縮 短 與 時 代 的 差 距, 趕 上 那 勃 勃 向 前 的 潮 流。
為 了 這 個 目 標, 我 在 大 學 畢 業 多 年 之 後, 而且也 是 在 過 了 而 立 之 年並 且 作 了 為 人 之 父 數 年 之 後, 重 新 撿 起都快要忘光了的英 語。 經 過 一 年 的 黃 卷 青 燈, 寒 窗 苦 讀, 勉 強 考 過了 托 福, 獲得 了 在 加 拿 大 蒙 特 利 爾 市 的 康 科 迪 爾 大 學 經 濟 係 的 入 學 通 知 書。 喜 上 加 喜, 在 美 國 的 妻 弟 又 幫 我 聯 係 到 了 一 對 美 國 夫 婦 作 為 經 濟 擔 保 人。 雖 然 是 名 義 上 的, 但卻幫 我很 順 利 地獲 得 了 加 拿 大 領 事 館 簽 發 的 學 生 簽 證。 大 方 的 嶽 父 母 又 資 助 了 我 買 飛 機 票 的 錢, 於 是 我 就 成 為 這 駕 中 國 航 空 公 司 開 往 加 拿 大 的 班 機 的 乘 客。
我 舒 服 地 把 自 己 的 頭 靠 在 椅 背 上, 伸 展 了 腿, 感 到 很 暇 意。 雖 說 不 是 那 寬 鬆 的 頭 等 艙 座 位, 但 比 較 那 擁 擠 不 堪 的公 共 汽 車, 完 全 是 天 上 地 下 的區別了。 我 幾 乎 從 來 沒 有 在公 共 汽 車 上 坐 過。 即 使 偶 爾 有 座 位, 我 也 不 去 坐, 因 為 往 往 剛 坐 下 就 得 急 急 忙 忙 地 給 那 些 老 人, 小 孩 和 婦 女 讓 座。 所 以 幹 脆 就 免 了。 此時,我 閉 上 眼 睛 想 安 靜 一 下, 但 思 緒 卻 象 一 股 股 急 流 在 那 暇 意 的 河 床 裏 滾 動。 考 托 福 期 間 我 參 加 了 一 個 由 一 家 美 國 公 司 和 國 家 科 委 合 辦 的 英 語 強 化 班 。 老 師 全 部 都 是 貨 真 價 實 的 美 國 佬, 並且也 都 是 貨 真 價 實 的 基 督 徒, 教 材 也 全 部 都 是 美 國 教 材。 從 教 材 的 一 字 一 句, 從 老 師 的 一 言 一 行, 我 看 到 一 個 文 明 繁 榮 的 西 方 世 界, 一 個 光 輝 燦 爛 的 人 間 天 堂。 那 使 我 更 加 不 習 慣 周 圍 的 人 和 事, 更 加 向 往 那 西 方 文 明。 我 曾 有 過 那 麽 一 刹 那 間 的 念 頭, 希 望 自 己 或 者 有 飛 天 的 本 領, 能飛 過 太 平 洋,或 者 有 穿 地 的 功 夫, 垂 直 穿 過 地 球, 抵 達 那 另 一 世 界。 我 相 信 自 己 會 在 那 兒 尋 求 到 自 己 所 尋 求 的, 讓 國 內 其 他 人 都 羨 慕 的 東 西, 到 達 成 功 的 彼 岸。
穿 著 製 服 的 服 務 員 小 姐 推 著 飲 料 車 走 過 來。 飲 料 有 水,茶,咖 啡, 橘 子 汁, 可 口 可 樂。 盡 管 我 並 不 太 喜 歡咖 啡那 苦 澀 的 味 道, 但還 是 要 了 一 杯 咖 啡。 喝 咖 啡 是 西 方 人 的 生 活 習 慣, 顯 得 高 雅 華 貴。 喝 茶 有 點 下 裏 巴 人 的 味 道。 讀 大 學 時 喝 過 一, 兩 罐 去 副 食 品 商 店 買 的 進 口 鵲 巢 咖 啡, 象 喝 咳 嗽 糖 漿。 後 來 才 發 現 那 並 非 真 正 進 口 貨。 而 是“ 出 口 轉 內 銷”。在 英 語 強 化 班 時, 去 外 籍 老 師 家 喝 過 咖 啡。 那 是 外 籍 老 師 到 外 籍 人 員 專 店 買 來 的, 貨 真 價 實。 經 地 道 的 咖 啡 壺 煮 出 來, 品 味 純 正。 再 加 上 是 在外 籍 老 師 的 具 有 濃 厚 西 方 文 化 的 居 室 裏 喝, 整 個 人 都 沉 浸 在 一 團 溫 馨 之 中。 選 擇 咖 啡, 我 認 為 那 是 熟 悉 西 方 文 化,融 入 西 方 主 流 社 會, 取 得 成 功 的 第 一 步。
我 一 邊 喝 著 咖 啡, 一 邊 隨 意 掃 視 了 一 下我的 周 圍。 我 的 座 位 靠 著 走 道。 在 我 左 邊 靠 窗 戶 坐 的, 是 一 個 與 我 年 齡 差 不 多 的 男 士。 我 與 他 已 客 套 過 幾 句。 他 是 從 上 海 來, 去 溫 哥 華, 也 是 留 學。 此 刻 他 正 在 閉 目 養 神。隔著走 道,那 邊 的 座 位 上 坐 的 是 一 位 年 輕 的 女 士。 正 在 看 一 本 小 說。 她 在 剛 上 飛 機 往 行 李 架 上 放 行 李 時 與 我 打 了 個 照 麵, 宛 然 地 笑 了 一 下。 我 覺 得 那 笑 容 很 美, 很 動 人, 又 有 點 熟 悉。 想 了 很 久, 最 後 悟 出 那 就 是 劉 曉 慶 演 《小 花》時 的 輪 廓 和 笑 容。 也 有 點 象 我太太 蓉 年 輕 時 的 輪 廓 和 笑 容。 看 到 她, 我 想 起 了 此 時 此 刻 正 坐 在 火 車 上 回 家 的 蓉, 我 想 她 一 定 很 孤 單。 因 為 我 們 一 塊 從 家 鄉 湖 南 到 上 海, 現 在 她 卻 是 孑 身 一 人 往 回 走。 機 艙 裏 似 乎 靜 得 有 點 沉 悶, 幸 虧 不 知 前 麵 哪 個 角 落 時 不 時 傳 來 一 個 小 孩 的 哭 聲, 把 沉 悶 捅 破, 讓 人 透 一 口 氣。
也 不 知 到 底 過 了 多 久, 我 覺 得 有 點 困。 看 了 看 手 表, 已 是 晚 上 十 一 點, 是 該 睡 覺 的 時 候 了。 但 機 窗 外 的 世 界 還 是 霞 光 萬 裏, 全沒 有 想 睡 覺 的 意 思。 我 於 是 從 我 麵 前 的 前 排 座 位 的 靠 背 的 袋 子 裏 抽 出 一 本 旅 遊 雜 誌 翻 了 起 來。 沒 什 麽 好 看 的。 除 了 廣 告 就 是 廣 告。 隻 是 比 那 些 街 頭 書 攤 上 擺 的雜 誌 印 刷 得 精 製 些。 金 發 女 郎 的 圖 片 多 一 些。 過了不知多久, 窗 外 的 霞 光 終 於 戀 戀 不 舍 地 躲 到 了 那 遠 遠 的 黑 暗 裏 麵。 飛機 機 翼 上 的 燈 在 一 閃 一 閃 的 亮 著, 好 象 是飛 機 也 開始 昏 昏 欲 睡 地 眨 吧 困 乏 的 眼 睛。 我 於 是 把 雜 誌 放 回 原 處, 把 頭 放回到 椅 背 上, 閉 上 了 眼 睛。。。。。。 等 我 睜 開 眼 睛, 機 窗 外 卻 又 是 光 明 透 亮。我 有 點 驚 訝, 因 為 我 知 道 自 己 沒 有 睡 多 久。 看 看 表, 果 然 才 早 上 三 點 鍾。 “ 時 差” 的 概 念 突的 一 下 跑 了 出 來。 在 中 學 學 地 理 課 時 接 觸 到 這 個 詞, 沒 有 什 麽 感 覺。 後 來 聽 那 些 出 國 的 人 掛 在 嘴 邊 的“ 倒 時 差”, 才 體 味 到“ 時 差” 的 價 值 和 能 說“ 倒 時 差” 的 人 的 榮 耀。 有 點 羨 慕。 但 沒 有 機 會 去 親 身 經 曆。 今 天 算 是 真 正 領 略 到 了 它 的 神 奇。 飛 機 現 在 所 在 的 地 區, 大 概 是 白 天 什 麽 時 候。我 又 開 始 興 奮 起 來, 沒 有 一 點 那 種 平 時 沒 有 睡 足 的 困 倦。
飛 機 在 加 拿 大 西 海 岸 的 溫 哥 華 稍作 停 留, 下 了 一 部 分 乘 客 包 括 我 身 邊 的 那 位 男 士, 然 後 繼 續 往 東 飛,最 後 終 於 抵 達 多 倫 多。 好 不 容 易 辦 完 了 入 境 手 續, 走 出 了入 境 手 續 辦 理 處 的 大 門, 進 入 了國內 機 場 的 候 機 廳, 我 那 顆 懸 著 的 心 才 最 後 安 定 下 來。 雖 說 有 簽 證, 但 聽 說 也 有 人 有 簽 證 並 且 到 了 加 拿 大 而 由 於 什 麽 原 因 被 拒 絕 入 境 隻 好 打 道 回 府 的。
我 推 著 擱 著 我 兩 個 箱 子 的 行 李 車 去 找 飛 往 目 的 地 蒙 特 利 爾 的 加 拿 大 國 內 航 班。 盡 管 機 場 很 大, 各 種 標 誌 用 的 都 是 我 不 太 熟 悉 的 英 語 和 符 號, 我 象 掉 進 了 一 個 茫 茫 大 海, 但 我 還是有 一 種 在 滔 滔 的 大 浪 中 踩 到 了 沙 灘 似 的踏 實。 “ 終 於 踏 上 了 這 片 土 地”, 我 想。 一 種 春 風 吹 拂 般 的 快 意 在 我 身 體 裏 洋 溢 開 來, 從 腳 底 一 直 到 頭 頂。 我 於 是 很 輕 快 地 走 在 候 機 廳 裏, 全 然 不 象 第 一 次 乘 飛 機 的 人 那 樣 忐 忑 不 安 地 左 顧 右 盼, 反 而 象 那 些 乘 飛 機 是 家 常 便 飯 的 經 驗 豐 富 的 乘 客。
憑 著 半 生 不 熟 的 英 語 和 比 比 畫 畫 的 手 式, 我 終 於 找 到 了 去蒙 特 利 爾 的 飛 機。 在 那 架 飛 機 上我 又 遇 到 那 位 有 著 劉 曉 慶 式 的 輪 廓 和 笑 容 的 女 士 。 這 次 她 是 坐 在 我 前 麵 的 座 位 上。 也 許 是 因 為 隻 身長 途 旅 行 的 孤 獨, 或 者 是 從 我 穿 著 的“ 土 氣”看 出 我 是 初 出 國 門,她 主 動 回 過 頭 找 我 說 起 話 來。
“ 來 加 拿 大 留 學, 是 嗎?” 她 好 象 是 跟 老 朋 友 說 話, 明 亮 的 眼 神 裏 閃 過 一 絲 關 切。
“ 對。 你 呢?” 我 很 高 興 能 有 機 會 跟 人 說 話。 我 同時也希 望 得 到 對方肯 定 的 回 答,說她也是來留學的。那共同關心的東西就更多了。
“ 不 是。” 她回答說。 這 使 我 有 點 失 望。“ 我 是 回 上 海 探 親 回 來。” 很 顯 然 她 有 綠 卡, 來 去 自 由, 這 令 我 十 分 羨 慕。
“ 加 拿 大 打 工 好 不 好 找?” 打 工 是 我 最 關 心 的 問 題。 因 為 我 沒 有 獎 學 金, 得 打 工 掙 學 費 和 生 活 費。 這 也 是 我 為 什 麽 急 急 忙 忙 提 早 來 加 拿 大 的 原 因 之 一。 我 的 入 學 日 期 本 來 是 九 月 份, 我 六 月 份 就 到 了。 另 外, 我 也 渴 求 早 日 投 入 一 種 完 全 不 同 的 生 活 形 式 - 勤 工 儉 學 - 這 是 當 年 周 總 理, 鄧 小 平 曾 經 走 過 的 路。 他 們 是 何 等 偉 大 的 人 物! 這 “勤 工 儉 學” 又 是 何 等 的 吸 引 人! 雖 說 自 己 不 能 成 為 吒叱 風 雲 的 人 物, 但 體 驗 一 下 是 很 有 意 義 的。
“ 要 看,” 她 說, “有 的 容 易 有 的 不 容 易。” 於 是, 她 開 始 向 我 耐 心 地 介 紹 蒙 特 利 爾 打 工 的 情 況, 顯 得 很 熟 悉。 我很慶幸我能遇到她。沒到目的地就了解到不少必須了解的東西。
飛 機 從 多 倫 多 到 蒙 特 利 爾 飛 得 很 快。 沒 多 久, 我 感 到 飛 機 象 船 似 的 往 下 沉。 心 髒 也 跟 著 往 下 沉。 看 看 窗 外, 滿 以 為 還 會 看 到 藍 天 白 雲, 沒 料 到 看 到 的 卻 是 一 個 燦 麗 壯 觀 的 燈 的 海 洋。 千 千 萬 萬 的 閃 爍 著 的 燈, 象 撒 滿 大 地 的 晶 瑩 透 亮 的 鑽 石, 一 直 鋪 到 那 還 有 一 抹 淡 淡 的 陽 光 的 天 際, 把 整 個 天 空 都 照 得 通 明 透 亮。 燈 海 裏 蘊 藏 的, 飄 蕩 的 是 繁 榮 又 是 協 調, 是 歡 樂 又 是 安 寧。 它 的 遼 闊, 它 的 絢 麗, 也 就 像 它 所 依 存 的 這 塊 廣 袤 的 北 美 大 地。 如 果 把 北 美 比 作 一 個 青 春 正 茂, 光 彩 照 人 的 少 婦, 那 麽 這 眼 下 的 蒙 特 利 爾 的 燈 火, 就 像 一 塊 掛 在 她 脖 子 上 的 燦 爛 奪 目 的 寶 石。 我 從 來 沒 有 看 到 過 這 麽 壯 觀 的 燈 的 景 色, 覺 得 這 是 北 美 大 陸 所 獨 有 的 景 致。飛 機 緩 緩 下 降, 間 或 傾 斜 機 身, 於 是 就 象 一 艘 船 在 燈 海 裏 起 伏。 我 的 興 奮 就 象 那 海 浪 一 樣 的 激 蕩 起 來。 一 個 念 頭 也 就 像 一 束 浪 花 似 的 飛 濺 出 來: “ 蒙 特 利 爾, 我 來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