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文集

不是文人,就是想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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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十年 (一)

(2006-06-29 16:58:31) 下一個

                                                                      第 一 部

                                                  ( 一〕 蒙 特 利 爾 (Montreal)

                                                                      飛 機 上

這 是 公 元 一 九 九 二 年 六 月 的 一 天。 我 生 平 第 一 次 坐 飛 機, 並 且 是 長 途 國 際 航 班:  中 國 -  加 拿 大。  我 有 點  按 捺 不 住 的 興 奮。 在 上 海 的 虹 橋 機 場 與 妻子 蓉 告 別 時, 我 雖 知 道 這 一 別 不 知 何 時 才 能 見 麵, 但 我 還 是 急 匆 匆 地 吻 別 了 她,  走 進 了  她 和 其 他  送 行 的 人 不 能 進 的 國 際 候 機 室, 辦 妥 了 登 機 手 續, 登 上 了  這 巨 大 的  波 音 787。

飛 機 在 跨 越 太 平 洋。 從 玻 璃 窗 口 往 外 看,透 過 那 迷 蒙 的 白 雲, 隱 約 可 見 底 下 那 黑 藍 的  海。  但 更 多 的 時 候, 飛 機 是 在 雲 的 上 麵。 濃 厚 的 一 望 無 際 的 白 雲 就 象 一 望 無 際 的   大 海。一 輪  澄 紅 明 亮 的 太 陽  慈 母 般 的  給 白 雲 抹 上 了 一 層  明 燦 燦 的 紅 光。 白 雲 滾 動  就 像 翻 騰 的  浪 花,  飛 機  則 更 像 一 艄 船  在 大 海 上 航 行。

 大 洋 彼 岸 是 一 個 我 向 往 的 世 界。 是 我 的 夢 的 所 在。  我 從 少 年 開 始 就 想 有 所 成 就, 嚐 試 過 許 多 不 同 的 途 徑,去 過 農 村,下 過  工 廠,   進 過 政 府  管 理 機 關, 教 過 書, 經 過 商, 但 都 沒 有 成 功。  原 因  嘛 當 然 很 多, 其 實  又 很 簡 單, 我 雖 說 生 長 在 毛 澤 東 時 代, 家 裏 也 不 是  什 麽 書 香 門 第, 但 那 種 仕 大 夫 似 的 書 生 意 氣 卻 與 生 俱 來,  使 我 與 周 圍 世 界 有 些 隔 隔 不 入, 被 人 認 為 清 高 孤 傲。而 偏 偏 我 又 沒 有 那 令 人 刮 目 相 看 的 響 當 當 的 名 牌 大 學 的 文 憑。 我 感 到 時 運 不 濟,   被 時 代 的 潮 流 蕩 滌 到 一 旁,喪 失 了 或 提 拔, 或發財,或 成 名 成 家 的 大 好 時 機, 在 國 內 已 無 發 展 希 望。 隻 有 去 國 外,   與 那 些 已  先 頭 出 國 留 學 的  皎 皎 者 們 一 道  去 攻 讀,    並 且 加 倍 發 奮, 拿 個 洋 學 位,  才 能 彌 補  自 己 所 失 去 的 時 間, 縮 短 與  時 代 的 差 距,  趕  上 那  勃 勃 向 前 的 潮 流。

為 了 這 個 目 標, 我 在 大 學 畢 業  多 年 之 後,  而且也 是 在 過 了 而 立 之 年並 且 作 了 為 人 之 父  數 年 之 後, 重 新 撿  起都快要忘光了的英 語。 經 過 一 年 的 黃 卷 青 燈,  寒 窗 苦 讀, 勉 強 考 過了 托 福, 獲得 了 在 加 拿 大 蒙 特 利 爾  市 的 康 科 迪 爾  大 學 經 濟 係 的 入 學 通 知 書。   喜 上 加 喜, 在 美 國 的  妻 弟 又 幫 我 聯 係 到 了 一  對 美 國  夫 婦  作 為 經 濟 擔 保 人。 雖 然 是 名 義 上 的,  但卻幫 我很 順 利 地獲 得 了 加 拿 大 領 事 館 簽 發 的 學 生 簽 證。   大 方 的 嶽 父 母 又 資 助 了 我 買 飛 機 票 的 錢, 於 是 我 就   成 為 這 駕 中 國 航 空 公 司  開 往 加 拿 大 的 班  機 的 乘 客。

我  舒 服 地 把 自 己 的 頭 靠 在 椅 背 上, 伸 展 了 腿,  感 到 很  暇 意。  雖 說  不 是  那 寬 鬆 的 頭 等 艙 座 位, 但 比 較 那 擁 擠 不 堪 的公 共 汽 車, 完 全 是 天 上 地 下 的區別了。 我 幾 乎 從 來 沒 有 在公 共 汽 車 上 坐 過。 即 使 偶 爾 有 座 位, 我 也 不 去 坐, 因 為 往 往 剛 坐 下 就 得 急 急 忙 忙 地 給 那 些 老 人, 小 孩 和 婦 女 讓 座。 所 以 幹 脆 就 免 了。 此時,我 閉 上 眼 睛 想 安 靜 一 下, 但 思 緒  卻 象 一 股 股 急 流 在  那 暇 意 的  河  床 裏 滾 動。   考 托 福 期 間 我 參 加 了 一 個 由 一 家 美 國 公 司 和 國 家 科 委 合 辦 的 英 語 強 化 班 。  老 師 全 部 都 是 貨 真 價 實 的 美 國 佬, 並且也 都 是 貨 真 價 實 的  基 督 徒, 教 材 也 全 部 都 是 美 國 教 材。 從 教 材 的 一 字 一 句, 從 老 師 的 一 言 一 行, 我 看 到 一 個 文 明 繁 榮 的 西 方 世 界, 一 個 光 輝 燦 爛 的 人 間 天 堂。  那 使 我 更 加  不 習 慣 周 圍 的 人 和 事, 更 加 向 往 那 西 方 文 明。 我  曾 有 過 那 麽 一 刹 那 間 的 念 頭, 希 望 自 己 或 者 有 飛 天 的 本 領,   能飛 過 太 平 洋,或 者 有 穿 地 的 功 夫, 垂 直 穿 過 地 球, 抵 達 那 另 一 世 界。 我 相 信 自 己 會 在 那 兒 尋 求 到 自 己 所 尋 求 的, 讓 國 內 其 他 人 都 羨 慕 的 東 西,  到 達 成 功 的 彼 岸。

  穿 著 製 服 的 服 務 員 小 姐  推 著 飲 料 車  走 過 來。  飲 料 有  水,茶,咖 啡, 橘 子 汁,  可 口 可 樂。   盡 管 我  並 不 太 喜 歡咖 啡那 苦 澀 的 味 道,  但還 是 要 了 一 杯 咖 啡。  喝 咖 啡 是 西 方 人 的 生 活 習 慣,  顯 得 高 雅 華 貴。  喝 茶 有 點 下 裏 巴 人 的  味 道。   讀 大 學 時  喝 過 一, 兩 罐   去 副 食 品  商 店  買 的 進 口 鵲 巢 咖 啡, 象 喝  咳 嗽 糖 漿。  後 來 才 發 現 那 並 非 真 正 進 口 貨。  而 是“ 出 口 轉 內 銷”。在 英 語 強 化 班 時,  去 外 籍 老 師 家 喝 過 咖 啡。 那 是 外 籍 老 師  到 外 籍 人 員 專 店 買 來 的,  貨 真 價 實。  經 地 道 的 咖 啡 壺 煮  出 來, 品 味 純 正。 再 加 上 是 在外 籍 老 師 的 具 有  濃 厚 西 方 文 化 的  居 室 裏 喝,  整 個 人 都 沉 浸 在 一 團 溫 馨  之 中。 選 擇 咖 啡,  我 認 為 那 是  熟 悉 西 方 文 化,融 入 西 方  主 流 社 會,  取 得 成 功 的  第 一  步。
 
我 一 邊 喝 著 咖 啡,  一 邊  隨 意 掃 視 了 一 下我的 周 圍。 我 的 座 位 靠  著 走 道。   在 我 左 邊  靠 窗 戶 坐 的, 是 一 個 與  我 年 齡 差 不 多 的 男 士。 我 與 他  已 客 套 過 幾 句。 他 是 從 上 海 來,  去  溫 哥 華,  也 是 留 學。  此 刻 他 正 在 閉 目 養 神。隔著走 道,那 邊 的 座 位 上  坐 的 是 一 位 年 輕 的 女 士。  正 在 看 一 本 小 說。  她 在 剛 上 飛 機  往 行 李 架 上  放  行 李 時 與 我 打 了 個 照 麵,  宛 然 地 笑 了 一 下。 我 覺 得 那 笑 容 很 美,  很 動 人,  又 有 點 熟 悉。 想 了 很 久,  最 後  悟 出 那  就 是 劉 曉 慶  演 《小 花》時 的  輪 廓 和 笑 容。 也  有 點 象 我太太 蓉 年 輕 時 的 輪 廓 和 笑 容。  看 到 她,   我 想 起 了 此 時 此 刻 正  坐 在 火 車 上 回 家 的  蓉, 我  想 她 一 定 很 孤 單。 因 為 我 們 一 塊 從 家 鄉 湖 南 到 上 海, 現 在 她 卻 是 孑 身 一 人  往 回 走。  機 艙 裏 似 乎  靜 得 有 點 沉 悶,  幸 虧 不 知 前 麵 哪 個 角 落 時 不 時 傳 來 一 個 小 孩 的 哭 聲, 把 沉 悶  捅 破, 讓 人 透 一 口 氣。

也 不 知 到 底 過 了 多 久, 我  覺 得 有 點 困。 看 了 看 手 表,  已 是  晚 上 十 一 點,   是 該 睡 覺 的 時 候 了。 但  機 窗 外 的  世 界 還 是 霞 光 萬  裏,  全沒 有 想 睡 覺 的 意 思。  我 於 是 從 我 麵 前 的 前 排 座 位  的 靠 背 的 袋 子 裏 抽 出 一 本  旅 遊 雜 誌  翻 了 起 來。   沒 什 麽 好 看 的。  除 了 廣 告 就 是 廣 告。 隻 是 比 那 些 街 頭 書 攤 上 擺 的雜 誌 印 刷 得 精 製 些。 金 發 女 郎 的 圖 片 多 一 些。   過了不知多久, 窗 外 的 霞 光  終 於  戀  戀 不 舍  地 躲 到 了 那 遠 遠 的  黑 暗 裏 麵。   飛機 機 翼 上 的  燈 在 一 閃 一 閃 的 亮 著,  好 象  是飛 機 也  開始 昏 昏 欲 睡 地  眨 吧  困 乏 的 眼 睛。  我 於 是 把 雜 誌   放 回 原 處, 把 頭 放回到 椅 背 上,  閉 上 了 眼 睛。。。。。。 等 我  睜 開 眼 睛, 機 窗 外  卻 又 是  光 明 透 亮。我 有 點  驚 訝,  因 為 我 知 道 自 己 沒 有 睡 多 久。  看 看 表,  果 然 才 早 上 三 點 鍾。  “ 時 差” 的 概 念 突的 一 下 跑 了 出 來。  在 中 學 學 地 理 課 時 接 觸 到 這 個 詞,  沒 有 什 麽 感 覺。  後 來 聽 那 些 出 國 的 人 掛 在 嘴 邊 的“ 倒 時 差”,  才  體 味  到“ 時 差”  的 價 值  和 能 說“ 倒 時 差” 的 人 的  榮 耀。 有 點 羨 慕。  但 沒 有 機 會 去 親 身 經 曆。 今 天 算 是 真 正 領 略  到 了 它 的 神 奇。  飛 機 現 在 所 在 的 地 區, 大 概 是 白 天 什 麽 時 候。我  又 開 始 興 奮 起 來,  沒 有 一 點 那 種 平 時 沒 有 睡 足 的 困 倦。

飛 機 在  加 拿 大 西 海 岸 的 溫 哥 華  稍作 停 留,  下 了 一 部 分 乘 客 包 括  我 身 邊 的 那 位 男 士,  然 後 繼 續 往 東 飛,最 後 終 於 抵 達 多 倫 多。  好 不 容 易 辦 完 了  入 境 手 續,  走 出 了入 境 手 續  辦 理 處 的 大 門, 進 入 了國內 機 場 的 候 機 廳, 我  那 顆 懸 著 的 心 才 最 後  安 定 下 來。  雖 說 有 簽 證,  但 聽 說  也 有 人 有 簽 證  並 且 到 了 加 拿 大 而  由 於 什 麽 原 因 被 拒 絕 入 境 隻 好 打 道 回 府 的。

我 推 著 擱  著 我 兩 個 箱 子 的 行 李 車 去 找  飛 往  目 的 地 蒙 特  利 爾  的 加 拿 大 國 內 航 班。  盡 管 機 場 很 大,  各 種 標 誌 用 的  都 是 我 不 太 熟 悉 的 英 語 和 符 號,  我 象 掉 進 了 一 個 茫 茫 大 海,  但 我 還是有 一 種  在 滔 滔 的 大 浪 中 踩 到 了 沙 灘  似 的踏 實。 “ 終 於 踏 上 了 這 片 土  地”,  我 想。 一 種  春 風 吹 拂 般 的 快 意  在 我 身 體 裏 洋 溢 開 來,  從 腳 底 一 直 到 頭 頂。  我 於 是 很 輕 快 地  走 在 候 機 廳 裏,  全 然 不 象  第 一 次 乘 飛 機 的 人 那 樣 忐 忑 不 安 地 左 顧 右 盼,  反 而 象 那 些 乘 飛 機 是 家 常 便 飯 的 經 驗 豐 富 的 乘 客。

 憑 著 半 生 不 熟 的 英 語 和 比 比 畫 畫 的 手 式,  我 終 於  找 到 了  去蒙 特  利 爾  的  飛 機。   在  那 架 飛 機 上我 又 遇 到 那 位 有 著 劉 曉 慶 式 的 輪 廓 和 笑 容  的 女 士 。  這 次 她 是 坐 在 我 前 麵 的 座 位 上。  也 許 是  因 為 隻 身長 途 旅 行 的  孤 獨,  或 者 是 從 我 穿 著 的“  土 氣”看 出  我 是  初 出 國 門,她 主 動  回 過 頭 找 我 說 起 話 來。

“ 來 加 拿 大  留 學, 是 嗎?” 她  好 象 是 跟 老 朋 友 說 話,   明 亮 的 眼 神 裏  閃 過 一 絲 關 切。

“ 對。  你 呢?”   我 很 高 興 能 有 機 會 跟 人 說 話。 我 同時也希 望 得 到 對方肯 定 的 回 答,說她也是來留學的。那共同關心的東西就更多了。

“ 不 是。”  她回答說。 這 使  我 有 點  失 望。“ 我 是 回 上 海 探 親 回 來。”   很 顯 然  她 有 綠 卡,  來 去 自 由,  這  令  我 十 分 羨 慕。

“ 加 拿 大  打 工 好 不 好 找?”   打 工 是 我  最 關 心 的  問 題。  因 為 我 沒 有 獎 學 金,  得 打 工 掙 學 費 和 生 活 費。  這  也 是 我 為 什 麽  急 急 忙 忙  提 早 來 加 拿 大 的 原 因 之 一。  我 的 入 學 日 期 本 來 是 九 月 份, 我 六 月 份 就 到 了。 另 外,  我 也 渴 求  早 日 投 入 一 種 完 全 不 同 的 生 活 形 式 -  勤 工 儉 學 -  這 是 當 年 周 總 理,  鄧 小 平 曾 經 走 過 的 路。  他 們 是 何 等 偉 大 的 人 物!  這 “勤 工 儉 學”  又 是 何 等 的 吸 引 人! 雖 說 自 己 不 能 成 為 吒叱 風 雲 的 人 物,  但 體 驗 一 下 是 很 有 意 義 的。 

“ 要 看,”  她 說, “有 的 容 易 有 的 不 容 易。”  於 是,  她 開 始  向 我 耐 心 地 介 紹 蒙 特 利 爾 打 工 的 情 況, 顯 得 很 熟 悉。  我很慶幸我能遇到她。沒到目的地就了解到不少必須了解的東西。

 飛 機 從 多 倫 多 到 蒙 特 利 爾 飛 得 很 快。  沒 多 久, 我 感 到 飛 機 象 船  似 的 往 下 沉。  心 髒 也 跟 著 往 下 沉。  看 看 窗 外,   滿 以 為 還 會 看 到 藍 天 白 雲,  沒 料 到 看 到 的 卻 是  一  個 燦 麗 壯 觀 的  燈 的 海 洋。  千 千 萬 萬 的 閃 爍 著 的 燈,  象 撒 滿 大 地 的 晶 瑩 透 亮 的 鑽 石,  一 直 鋪 到  那 還 有 一 抹  淡 淡 的 陽 光  的 天 際,  把 整 個 天 空 都 照 得 通 明 透 亮。  燈 海 裏 蘊 藏 的,  飄 蕩 的 是  繁 榮 又 是 協 調, 是 歡 樂 又 是 安 寧。  它 的 遼 闊,  它 的 絢 麗,  也 就 像 它 所 依 存 的  這 塊 廣 袤 的 北 美 大 地。 如 果 把 北 美 比 作  一 個 青 春 正 茂,  光 彩 照 人 的 少 婦,  那 麽 這 眼 下 的 蒙 特  利 爾 的 燈 火,  就 像 一 塊  掛 在 她 脖 子 上 的  燦 爛  奪 目 的  寶 石。 我 從 來 沒 有 看 到 過  這 麽 壯 觀 的 燈 的 景 色, 覺 得 這 是  北 美 大 陸 所 獨 有 的  景 致。飛 機 緩 緩 下 降,  間 或 傾 斜 機 身,  於 是 就 象  一 艘 船 在 燈 海 裏 起 伏。   我 的 興 奮  就 象 那 海 浪 一 樣 的 激 蕩 起 來。 一 個 念 頭 也 就 像 一 束 浪 花 似 的 飛 濺 出 來: “ 蒙 特  利 爾,  我 來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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