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爺的口袋,一年四季裝著一把鋒利的剃頭刀。
疙瘩爺沒上過學,卻識得半點文字。上工勞動的歇息時間,疙瘩爺會從寬大的粗布腰帶裏抽出一本皺巴巴的,前無開頭,後無結尾的《隋唐演義》,唾沫飛濺地給大家講秦瓊賣馬,程咬金掄斧頭的故事。他記性不好,有時會把程咬金的事情安在李元霸身上,甚至將嶽雲大戰金靈子的故事串進瓦崗寨子。大家卻都激動,叫好,拍手。疙瘩爺的唾沫就濺得更厲害了。講到激動處,疙瘩爺的眼睛睜得像牛眼。那一次,他又給大家講隋唐,公社下派的工作組領導老於冷笑一聲:“你能說了狗屁!連朝代都弄不清!”疙瘩爺低了頭,眼睛倏忽就黯淡下來。他訕訕地說:“還是公家人知道多!於同誌說得對哩,——我——我說得不對。”
疙瘩爺當年也是有大名的:王大發。他的腦後有一個突出的鼓包。渾圓,褐紅,晶亮。太陽下麵,鼓包就像一滴水珠凝結在石頭上。可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起來,更談不上“大發”了,村人也都忘了他的大名,都叫他王疙瘩。王疙瘩在村裏輩分高,人就叫他“疙瘩爺”。
疙瘩爺最喜歡的事情,是給村裏的男人們剃頭。
疙瘩爺剃頭的本事,是在自己頭上練出來的。他從河坡的炭渣堆裏,拾了一片豁豁牙牙的破鏡子,時常對了鏡子給自己剃頭。腦後照不到的地方,就用手摸索頭發的茬口高低。榆樹皮般的手,卻能感知那兒剃好了,那兒沒剃平整。疙瘩爺說,剃頭刀子是小時候他爺留給他的。疙瘩爺的爺,當年扛著一條板凳,走村串戶給人剃頭。剃刀的木把上,鉚著三顆金光閃閃的梅花銅釘。刀子合起來的時候,刀刃恰好收在木把窄細的縫裏。時間一長,木把被疙瘩爺的黑手攥得烏黑油亮。這把刀,疙瘩爺是常裝在身上的,外帶一塊“洋矸石”(磨刀石,質地較細膩),用牛皮紙包好,脖子上搭一塊髒兮兮的毛巾,就是疙瘩爺剃頭的全部家當了。因了這些裝備,疙瘩爺剃頭的勇氣十足。夏天的午後,人們都在家歇息睡覺,他卻揣著剃刀,早早在村中心的那棵皂角樹下等候。那裏是他的“戰場”。他坐在樹下的石頭上,嘴裏抽著旱煙,眼睛卻盯著周圍的來人。他像一個埋伏的戰士,靜靜地等待著機會的到來。他會像收割地裏的莊稼一樣,將那些他認為已經長得很長的頭發,用他的剃頭刀子割下來。他說,頭發就像地裏的草,不除了,地就不輕省,人一樣,剃了頭,就精神多了。
疙瘩爺碰到村裏的大人碎娃,就先看頭發長不,直盯得人頭皮發麻,一邊說著頭發就是長了麽,一邊就將手塞進口袋裏摸索。大人樂嗬嗬地說好好,剃吧,一邊就招呼疙瘩爺落座,喝茶。要是小孩,不愛剃頭的,就逃。一邊跑,還一邊超後看,摸自己的頭,似乎那頭發已經不在頭上,被疙瘩爺的刀子當草割去了。
疙瘩爺剃頭,自然是一種義務勞動,但他樂此不疲。每次給人剃頭之前,他都要說:“剃頭洗腳,勝似吃藥。”然疙瘩爺給人剃頭次數多,自己洗腳的次數卻很少。有一次,疙瘩爺背著一捆幹柴過河,一腳掉進冰冷的泥水裏。回到家裏,四婆逼著他洗腳換鞋,他就隻洗了那隻掉進水裏的腳。四婆罵他,他說,那個腳又沒髒麽,洗啥哩?費水。四婆說,他一年四季在家裏就不洗腳的,腳後跟像河裏的砂石,晚上睡覺一蹬腿,能劃破床上的單子!疙瘩爺不吭聲,隻是低了頭,笑眯眯地抽煙。
疙瘩爺剃頭,講究刀子要快。刀子快,人不受罪,他說。所以中間要篦刀的,剃到一半,疙瘩爺就說刀子不快了,等一下!他手下的頭就會歪著,眯縫著眼等他篦刀。他坐在石頭上,脫了鞋子,赤腳,取下脖子上搭的毛巾,蘸了水,一頭夾在腳指頭中間,左手拉緊另一頭,右手持刀在毛巾上來回劃拉。說聲快了,將毛巾扔上脖子,繼續專心剃頭。農村中老年人,皆剃光頭,一來輕快,二來因缺水而洗頭方便,所以疙瘩爺所剃之頭皆為光頭。完後,疙瘩爺就從牆上摳一疙瘩黃土,捏碎,揉麵,在人頭上抹,像揉一個球。疙瘩爺說,土是最好的東西,幹淨。土糊了毛縫眼,日頭爺曬起來了,頭皮不蟄。
疙瘩爺一生最為豪邁的事情,是給老於剃過頭。
那一年夏天,疙瘩爺偷了生產隊的西瓜給孫子吃,被看西瓜的人逮了個正著。晚上,疙瘩爺吊著兩手,靠牆站著接受老於審問。三個小時過去了,疙瘩爺始終不承認偷,說他是細細地挑呢,就挑了一個最小的瓜,給孫子嚐一下。他不要大的,他說那就糟蹋了西瓜。孫子一直要吃的,他一口都沒沾,隻把孫子吃過的瓜皮啃了。他說孫子嘴小,啃不幹淨。老於要疙瘩爺充分認識到事件的嚴重性和當前階級鬥爭的重要性。疙瘩爺打死也不說偷,說偷是龜孫子才幹的事情,他怎麽能是龜孫子呢?
老於很疲憊,連連打嗬欠。已經後半夜了,眼皮直往下耷拉,兩手就抱了頭,不說話。突然,老於睜開眼睛,直直地盯著疙瘩爺,疙瘩爺嚇得大氣不敢出,不知老於又要出什麽怪招。老於看看外麵,輕聲問他:“王疙瘩,人都說你剃頭剃得好?”
疙瘩爺的眼睛陡然就睜大了:“就是的,就是的哩!你甭看劉胡子在集上開剃頭鋪子,他剃的頭,能叫頭麽?我就不服氣他哩!”
老於思索了一下,說:“你回去取剃頭刀子,給我剃個頭。”
“不用,不用!刀子一直就在身上哩。”疙瘩爺兩眼放光,手就伸進口袋,往外掏。
疙瘩爺的剃刀其實一直保持著鋒利無比的狀態,猶如一把所向披靡的戰劍,隨時準備出鞘。疙瘩爺定了定神,眼睛看著老於的頭。他有一絲緊張,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他掏出刀子,左手大拇指在寒光閃閃的刀刃上刮了幾下,“沒麻達,快得很!”老於的臉上滑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但很快就收回去了。老於坐在凳子上,手裏拿著毛巾,閉了眼睛,以備頭上滴下的水珠迷糊了眼睛。疙瘩爺對麵站定了,表情嚴肅。兩腳分開,與肩同寬;收腹,提臀,沉肩;兩腿半蹲馬步,胳膊肘落低,上身微微前傾,左手五指張開,用指肚按了老於的頭皮。老於的頭飽滿,柔軟,完全不像村裏那些老頭的皮那樣幹澀而鬆弛。他感覺這就是他從西瓜地裏抱出的那個西瓜,光滑,細膩,心裏充滿了激動,希望和期待,又像太極拳的起勢一般,表情莊嚴肅穆。疙瘩爺右手持刀,靜於空中,卻不動,偏頭,眯眼觀瞄,似乎在欣賞他夜裏挑好的那個西瓜。隨後喊一聲:別動!左手便按緊了老於的頭皮,然後下刀於百會。“嗤啦”一聲,一刀就長長地拉到天門。隨著手起刀落,兩片厚厚的嘴唇,一張一翕,有節奏地鼓勁。老於的頭發,就粘在刀口上,越聚越多。疙瘩爺揚起手,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一抖,頭發像一片樹葉,飄然落在地上。
老於青色的頭皮,在燈下漸漸顯出光亮。疙瘩爺放下剃刀,兩手按住老於的頭,左右輕輕搖晃幾下,兩個大拇指就嵌在太陽穴上,其餘手指在頭上彈敲,像他夜裏在西瓜地挑西瓜。兩個中指勾在老於脖子後的風池穴上,擠壓的拇指和中指一並用勁。老於嘴裏“嘶”一聲吸氣,又徐徐呼出,整個毛孔都張開了。他索性閉著眼睛,手搭在旁邊的桌子上,幾個指頭輕輕地在上麵彈敲,嘴裏哼著曲子。
“我爺當年可是遠近有名的剃頭匠哩,他沒錢開鋪子,就轉村。他那套家具,我還留著哩!我也沒錢開鋪子,就想和我爺一樣轉鄉,可隊長說那是走資本主義的路,不準我幹。” 疙瘩爺一邊剃,一邊說。
老於握了疙瘩爺的手:“好,剃得好!”疙瘩爺覺得那手既軟又綿,像一團棉花。他舍不得放開。
老於麵有慍色。他抽出手,重新坐回高凳子上,點一根煙,吐出一個煙圈,嚴肅地說: “王疙瘩,記著,不要向任何人說給我剃頭的事情!”
疙瘩爺一愣,釘在地上,眼睛瓷瓷地看著老於。
老於冷冷地說:“記住了?”
“記——記住了。”
“還沒給頭上抹土哩。”疙瘩爺靈醒過來,覺得少了一道工序,伸出手就要在牆上摳。
老於狠狠地瞪了疙瘩爺一眼,從桌上取過一盒痱子粉。老於的眼睛,刺得疙瘩爺縮小了一半。
“回去寫一份檢討,明天在社員會上念!”
七十三歲的那一年,疙瘩爺突然就倒下了。他在山上挖柴時摔了一跤,村人七手八腳將疙瘩爺抬回家。四婆踱著小腳,來到跟前。疙瘩爺的眼睛睜開了,卻半天不說話。
“怕是不行了。”四婆捂了眼睛。
“你有啥丟心不下的?說。”
“我——我——給老——老於——剃過頭哩!”
疙瘩爺的兩個兒子麵麵相覷,想不起來老於是誰。
“怕是原先隊裏工作組的老於吧?——人家老於的頭,能叫你剃?”四婆不信。
兩行清淚順著疙瘩爺的臉頰流下來。一粒眼屎被衝出來,掛在臉上,像他吃飯時灑在桌上的米粒。
“好,好,我信,我信哩!人都說你剃的頭好,——老於好像也說過哩。”四婆向周圍人擠眼睛。
疙瘩爺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像一個瞌睡了的孩子,眼睛慢慢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