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墳
老墳地在村後的山上。
一片荒坡,濃密的野草裏夾雜著亂石,十幾棵高低不一的柏樹,綠綠地立在那裏。沒有一尊墓碑。那片土地之下,酣睡著村中早年逝去的老者們。他們是熟透的果子,從樹上就墜落下來了,並且永久地睡在這片山坡上。各自有自己的墓穴,宛如生前自己的家,頭枕北山,腳蹬南崖。酣睡的時間不等,卻都安寧了,沒有了往日的爭多論少。除過每年的大年初一和清明節有上墳的人來以外,其它時間,他們是寂寞孤獨的,隻有一隻隻雉雞野狐在這裏出沒,將後世的繁華與吵鬧的信息帶給他們。
村人對於這老墳地有一個名字:老墳裏。老墳地埋葬的,是曾經成過家而死去的村人。沒有成過家而橫(意外)死的人,是不能埋在這老墳的,因為大多年輕,死後會變成強大的鬼,其魂靈往往使陽世之人不得安生,於是就被葬埋在僻背的陰坡地裏。年少的時候,我一個人放羊走過那些僻背的陰坡地時,常常發枝直立,身後總覺有沙沙的響聲,就疑心那些魂靈跟蹤而來,要問我話,驚懼中回過頭去,卻隻是風拖著從樹上落下來的葉子在地上行走。後來一想,也可能是他們的魂靈從土裏走出來了,——他們家的麥子也快熟了,他可能是來看長勢的,疑心他家的莊稼該收割了。
陰陽兩界,厚土相隔,地上是陽間,地下是陰界。我明白為什麽埋於地下的人會有泥塑的童男玉女做伴了,他們要說話,也害怕孤獨和黑暗,於是就有清油燈在黑暗的地下靜靜地燃燒著。他們在土地之下,依然如生前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娓娓交談。夜晚遊弋而飄忽的磷火的藍光,照耀著他們行走的山路。
先祖王公是第一個長眠在這裏的人。大明洪武年間,王公被移民的潮水挾裹著來到這裏,將一棵青槐栽在崖邊,就此墾疆拓土。相傳王公是處士。處士者,隱居而不願為官之人,想來王公應該是很有骨氣的文人了,不然何以不願做官?他的遷徙,恐有被發配之意,朝廷給他留了一條活命,但卻要背井離鄉,遠涉黃河,來到這虎狼出沒,棘榛叢深的荒野之地。天地為愁,草木泣悲。在當年拓山為田,掘泉飲渴的那些日子,他是否也儀態蕭然地把酒臨風,忘卻寵辱,登皋舒嘯,臨河賦詩?
記憶裏,大年初一,是上墳人最多的時候。遠近外出的人也大都陸續回鄉,老墳地在那一天裏總是熱鬧非凡。去老墳的山路上,那些孤零零站立的酸棗樹,沒有葉子,卻有零星的幹癟黑紅的酸棗掛在帶刺的枝條間。我們總是對這些充滿興趣。伸了手去摘,以酸溜溜的感覺填補平日裏寡淡貧瘠的口味。即將到來的祭奠先祖的過程,於我並不覺得有什麽重要。雜亂的墳地裏,那些奔跑的野狐,已被紛至遝來的人群嚇得不見了蹤影,隻是偶爾在鞭炮的炸響和紛飛的紙灰中,亂草堆裏會飛出一兩隻漂亮至極的雉雞來,將兩隻翅膀扇動得呼呼作響,留下在風中搖擺的白草梢兒,遽然就消失在瓦藍的天穹裏。跪在墳前磕頭作揖的,是安靜的父輩們。那些如我一般大的少年,已在墳堆旁的坡上追攆驚慌奔跑的野兔去了。先人對於幼小的我們來說,隻是一個久遠的傳說,遠比不得追趕一隻野兔的興趣。
父輩們磕完頭,緩緩地站起來,彎下腰,將兩隻手合攏,那一揖是從膝蓋下如海底撈月般打起來的,由下到上,直至鼻尖,完成一個令我感到可笑而又不解的虔誠動作。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靜謐和肅穆。完了,並不撣去褲子膝蓋處沾著的草葉和土灰,隻是背起手來,默默地站立在那裏,將一雙眼睛流露出的目光,直送過柏樹的枝葉間,並且凝望良久。我疑心他們完成了一次從古到今的心靈之旅。那些故去的先人們的音容笑貌,熟悉的,不熟悉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似乎統統在他們的腦海裏浮現了一遍。而後,他們拿起手中的鍁,將墳堆周圍被野兔或者田鼠打下的洞口一一堵上,又挖一條淺淺的水溝,將可能流下的雨水引向別處;整理好我們胡亂扔進火紙堆裏的祭品,起身,走向下一個我們不知道的麻黃叢前,做一個揖,跪下來,焚香化錢,又重複那些虔誠的動作。
清明,是一年裏第二次祭奠先祖的日子。麥苗抽節,艾蒿發芽,山野間初現青綠。路旁的酸棗葉子小而嫩黃,還未長大,自然沒有棗兒了。土墊的邊上,卻總有羊奶奶(地黃)和野蒜。春天裏,這是難得的野食。土是鬆的,隻須用手去刨,羊奶奶的根就出來了,如彎曲的手指,甜而多汁。野蒜的圓圓的根,卻辣得要命,就流下淚來。領頭的父輩們再三叮嚀,走在地裏,小心不要踩了返青拔節的麥苗。與大年初一相比,人少了許多,過完年外出打工的人,回來的隻是少數。老墳地裏,鞭炮的響聲和化錢的煙霧便也淡了不少。除過那些依舊青綠的柏樹,墳頭上多了長錢,是用雪白的粉連紙剪的,錯落而贅長,挑在一根竹棍上輕盈地擺動。人離開了老墳地,竹棍便插在墳頭上了,那一掛長長的紙錢,在春風微醺的野草間翻飛,留待先人們慢慢花銷。
這幾年裏,大年初一和清明節,老墳地裏的人日漸稀少。晚些故去的那些老人,都被他們的後輩葬埋在自己就近的地裏了。日子過得好的,也漸漸挖掏了由他們一輩上溯三代的先人的骨殖,選一個吉日,和自己的父母埋在請陰陽先生看好的地方。那些散布在各處的新的墳地裏,也有一兩個高大華貴的墓碑,青石勒字,琉璃苫頂。我的父輩中年齡最長的六叔是多年上墳的領隊,他在自己的家門前等到快十二點了,家族裏的人還未到齊。後輩們已經悄悄地分了先人,隻上自家的墳,五服之內,都已經聚不齊人了。六叔長歎一聲,低著頭,帶著我和兩個侄子,默默地走向老墳地。
我跟在六叔的身後,跪下來,將那一揖打得緩慢長久,忽然就極其地虔誠起來,一如當年的他們。那一刻,我感覺我的臉上,也寫滿了肅穆與莊嚴。幾個年幼的侄男,在焚香化錢的當口,大喊大叫著跑到山上去了。他們已經很少上山,對於山上的石頭,感覺很是稀奇。
先祖王公的墳塋,早已夷為平地,不見蹤影。我追問了幾個村中的老者,沒人能說得清楚具體位置,隻說在右邊的那片坡地裏。我大概選了一個位置,麵朝北方,將兩炷香燃起,做一個揖,插在土中。化過紙錢,一陣風吹來,那些紙灰很快就被風刮走了。我回過頭去,那兩炷香靜靜地立在土中,隱約可見兩點淡紅的火星,——它將會慢慢燃盡,不複存在了。
----------選自作者著 《舊物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