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的海外博客

編輯,撰稿人。曆任能源行業雜誌主編,文學雜誌編輯,科技文化公司圖書策劃編輯、主編,文藝出版社編輯,影視傳播公司策劃總監等職。參編文學類、編著教培及社科類圖書多部;出版散文集《舊物時光》。辭賦、小說、散文,紀實和評論等體裁作品散見《中華辭賦》《天津文學》《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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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 刀------謹以此文獻給去世20年的父親!

(2020-06-19 19:09:32) 下一個

砍 

                                 ----謹以此文獻給去世20年的父親!

 

老屋院裏木格子窗的台沿上,是砍刀棲息的地方。

那時候,它像一個壯漢躺在那裏。黝黑的身背向外,骨架寬厚,氣質深沉。盡管刃口向裏,將那道寒光收斂了起來,但它健碩的體形,硬朗的線條,依然傳遞出一股凜然的氣質。

砍刀誕生在冬日午後,一個火光四濺的時刻。

父親走進了那麵窯洞——鐵匠鋪。窯洞外的地上,橫著一口石槽,石槽裏放著形狀不一的鐵塊。老鐵匠背著手,圍著石槽轉悠。他從石槽裏取出一塊鐵,看了又看。之後,一把長長的鐵鉗緊緊地夾了鐵塊。鐵塊躺在火爐裏,風箱啪啦啪啦地響。老鐵匠不說話。一撮山羊胡子,有如鐵絲,枝枝直立。紅色的火——起先是一股焰,如藍綢,從爐子裏竄出來,隨後化作一股青煙飄向窯頂。鐵塊冒著嗤嗤的火星,被老鐵匠的鐵鉗從爐膛裏夾出來。站在一旁的徒弟,身體像一把張開的弓,輻射出躍躍欲試的氣勢。大錘從他的背後掄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砧子上響起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臃腫的鐵塊逐漸拉長,顏色也漸漸暗淡下去。徒弟的胸部呼呼起伏,像有一隻兔子在胸膛裏奔跑。重新進入爐膛的鐵條,又一次紅亮起來,它再次躺在砧子上接受錘煉。飛濺的火星掉在地上,變成青色的細小的碎片。老鐵匠將鐵板順著長邊捶打折疊過來,夾進一塊鋼條。他從窯壁上摳下一撮黃土,用力捏碎,灑進夾著鋼條的一端。弓再一次張開,——徒弟的大錘如雨點落下來,鋼條與鐵板融為一體,天衣無縫。夾著鋼條的一端漸漸變薄,砍刀的雛形呼之欲出。老鐵匠將鐵鉗夾著的砍刀浸入水盆,“呲啦”一聲,一股熱氣瞬間從盆裏噴湧出來,氤氳了整個窯洞,周圍的空氣也變得熱烈飽滿。潮熱的水霧籠罩了老鐵匠和父親,看不清他們的臉。老鐵匠提起鐵鉗,將砍刀高舉在空中,仔細端詳。砍刀淌下的水珠滴在水盆裏,清脆有聲。老鐵匠鬆開鐵鉗,砍刀“噗”的一聲掉在一邊的土地上。“好了!”老鐵匠說。他坐在凳子上,緩緩取出煙葉,在腿上慢慢卷起。父親的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期待,他似乎看到了砍刀馳騁山野的矯健身姿。

父親腰裏緊著牛皮繩,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提在手裏。他行走在山路上。腳下磕絆的石子被踢出很遠。

砍刀的聲音是清脆的。它正值青年,有著過人的膂力。盤根錯節的灌木完全不能抵擋它的勇氣。伴隨著哢哢的砍剁的聲音,那些粗細不一的股枝在空中紛亂地跳躍,最後都落在地上,架在草叢。空中的老鷹,被激越的聲音所激勵,將一雙羽翼大大地撕展開來,平鋪在蒼藍的天域,像一片輕盈的樹葉,飄蕩,滑翔。遠處一隻野兔,探出頭顱,小心地張望。它看到了砍刀矯捷的身姿在空中劃過的亮光。它撒開兩腿,一路狂奔,消失在一片亂草之中,看不見任何蹤影,隻留下幹枯顫動的草葉。微弱的鳥鳴之聲,在峽穀的懸崖間被霍霍的砍刀鎮壓吞噬,之後,那些鳴聲像風中的燈焰,齊齊熄滅。孤寂的山野裏,隻留下砍刀哢哢的聲音和父親籲籲的喘氣聲。

一夜風雪,山嶺俱白。當老屋門口的兩棵桐樹之間架起高高的一堆柴禾時,父親披著棉襖,站在門前,手中的煙鍋在冷風中冒出一股熱氣。我家門口的柴堆高過巷子裏任何一家的柴堆。父親眯了眼睛,以一種沉靜卻又張揚的神情凝望著高高的柴堆。幾隻麻雀在柴堆上啾啾地叫著,它們尋找枝條上那些幹枯了的野果的籽粒。在它們活潑的彈跳中,股枝上的雪片紛紛迸落,在陽光下閃耀著晶瑩的光芒。

大年三十的鞭炮聲,在遠近的村巷裏劈啪響起。父親拿起掃帚,將門口的牛屎雞糞掃攏,門口的雪地上延伸出一條彎曲的小路。砍刀的使命剛剛開始,它在木墩上上下飛舞,股枝將地上的白雪彈起。短小的柴禾一節節迸出老遠。砍刀的刃口有了豁牙。頑強的股枝與砍刀激烈交鋒,最後都有了傷情。柴禾帶著滿身的傷痕在灶膛和炕洞裏化作青霧,從屋頂的煙囪裏嫋嫋飄出,溶化在藍天裏。

砍刀困乏了,它回到木格子的窗台上休憩。

父親坐在院子的木凳上吸著旱煙,他的嗓子發出哢哢的咳嗽聲。父親在青石上撣過煙鍋,取下砍刀。磨石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父親將水撩在磨石上。水衝走了鐵屑,砍刀恢複了光亮,那些小小的豁牙不見了。父親用一塊粗布揩淨砍刀上的水珠,將它工整地放在窗台上。

空中再次飄起雪花的時候,父親取出先人的牌位,仔細擦淨上麵的浮灰,放在大方桌的正中。兩炷檀香在桌上的香爐裏燃起。屋內的泥爐,也飄出一團熱烈的紅火。八字鐵壺裏一片沸騰。濕的柴禾漚出的煙霧裏,夾雜著磚茶的清香。父親彎下腰,鼓起兩腮,將一口冷氣吹進爐膛,潮濕的柴禾騰起一股青煙,隨即變作一股紅火,從爐眼裏竄出。火苗擁抱了八字壺。茶水溢出來,澆在火上,噗噗地冒出熱氣。父親端起茶杯,咽下一口熱茶,眼睛盯著天井上空的雪花,喃喃自語地說:“明年能收一料好麥了!”

砍刀哢哢的聲音,驅散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淩厲的砍刀風光不再,父親也在炕上躺過了第八個年頭。他的人生進入遲暮,如石火風燈,命在須臾。砍刀沉默在和他一窗之隔的台沿上,形影相照,默然無語。砍刀生滿了鐵鏽,木把不知什麽時候也已經脫落,留下一個空空的黑洞。它的寬厚的身體,經過多年的砍剁和磨砥,隻剩下窄窄的一道瘦骨嶙峋的背影。它落寞靜寂,整日沉睡在木格子的窗台上。當陽光從窗子旁邊的樹葉裏穿透過來的時候,它的身上落下花斑的碎影,卻再也沒有閃閃的寒光映照出來。

父親去世多年。我問遍家人,竟沒有一個人知道砍刀哪裏去了。

即將走出老屋的時候,院子的陽光昏黃稀薄。牆頭上的草葉隨風擺動。清涼的空氣裏,依稀傳來砍刀哢哢的砍剁之聲。

驚懼中,我回過頭去,破舊的窗台上,卻隻有厚厚的一層塵土。

院子裏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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