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的海外博客

編輯,撰稿人。曆任能源行業雜誌主編,文學雜誌編輯,科技文化公司圖書策劃編輯、主編,文藝出版社編輯,影視傳播公司策劃總監等職。參編文學類、編著教培及社科類圖書多部;出版散文集《舊物時光》。辭賦、小說、散文,紀實和評論等體裁作品散見《中華辭賦》《天津文學》《延
正文

老鴰崖(小說)

(2020-09-05 15:31:14) 下一個

老鴰崖(小說)

         一

    少年坐在山頂上的時候,能看到一片橘紅的晚霞,在不遠處的山梁上空漸漸變暗;一群羊在他腳下的山坡上緩緩地移動,坡麵上的草,淹沒了羊的蹄子,甚至腿。十幾隻羊在沒膝的草叢裏緩慢地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斜線,低著頭一邊用鼻子嗅著草兒,一邊撕扯著草的莖稈和葉子向前移動的時候,它們是散落在草坡的雲。有一隻羊卻不吃草,在山坡上不停地來回奔跑。間或,它抬起頭,看一眼坐在山頂的少年,咩咩的叫,——它是一隻還未成年的小山羊,體形已經不小了,但顯得很急躁,不安分。它抬起頭來的時候,兩隻長耳朵不停地煽動,拍打著它的腦袋,試圖趕走叮咬它的蚊子。

   草叢裏的蚊子很多。它們嗡嗡地飛起來,繞成一團,在羊頭頂的上空翻滾,如一疙瘩黑雲。

  少年正在專心地聽著小說。一個很好聽的阿姨的聲音,從他懷裏抱著的破舊的小半導體收音機裏發出來。這個收音機,是那個給生產隊合牛皮繩的叔叔給他的。收音機的外麵,用繩子綁著一個牛皮紙卷起來的圓筒,裏麵裝著少年從村子的巷道裏揀來的,別人的手電筒裏不能再用的廢舊電池。他聽得入迷。每天的這個時候,收音機裏都會播放小說。他不知道柯岩是誰,隻知道是一個叫柯岩的人,寫了這個名字叫做《尋找回來的世界》的小說。少年沒有上過學,他不知道什麽是小說,但好聽,說得真好,就像山上那些雀兒的叫聲,他隻是喜歡。

  現在,他不得不放下懷裏抱著的收音機了。因為這隻羊,父親才從山外的集市上買回來的羊,它不想吃草,不停地跑,有時還會跑出去很遠。離開這堆羊群,是很危險的,他不能讓它這樣子胡亂地跑下去,它會迷失在這山裏,找不見的。到了晚上,如果再找不見,就有可能被狼吃掉,想到這裏,少年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趕快放下收音機,去追趕那隻不聽話的山羊。

  少年像一陣風,從山頂刮下來。那隻羊看見他下來,跑得更快了,頭也不回,一直向山溝裏跑去。少年撿起一塊石頭子兒,奮力扔在羊前麵的山坡上,石子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落在一叢荊棘刺上,荊棘擺動了一下,又恢複了挺直的腰杆,一動不動。而跑動的羊,似乎並不害怕它頭頂紛紛落下的石頭子兒,仍舊隻是飛跑。少年的臉上顯出一絲氣餒的神情,他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那些羊,放心了。那些羊,和他一起走過了幾個春秋,彼此熟悉,它們不會亂跑,即使見不到他,天黑了,自然也能找回家去的。少年又跑上山頂,沿著山梁,向那隻羊奔跑的方向跑去。他要趕在那隻羊的前麵,下去截住它,讓它回來。

  那隻山羊一邊叫,一邊向更深的溝裏跑去。草叢越來越密,羊跑動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少年終於在山梁那邊的一個小山頭上站住了,腳底下,卻是一個懸崖,看來不好下去。那隻山羊,也在懸崖下的溝底停住了,不再奔跑,站在那裏,仰頭看著懸崖上麵的少年,呼呼地喘氣,還打了幾個噴嚏。少年看得見它的脊梁兩邊不停地起伏。他遲疑了一下,摸索著從懸崖上一點一點往下降落。他要在懸崖的下麵堵住這隻不聽話的山羊。

  少年已經下到懸崖的半中腰了。他的腳下,忽然竄出一隻老鴰,黑漆一般,嘎嘎地叫著。少年低下頭看,原來他腳下的石縫裏,是一個老鴰的窩,四隻毛茸茸的黑球般的小老鴰,在柴草窩裏蠕動,擁擠,似乎怕冷,卻沒有一個叫喚。老鴰的嘴,一張一合,嘎嘎地向他示威,還不時地扇動翅膀,做出要飛起的樣子。少年的腳收了回來,他想另外換一個地方踩踏,卻沒有可以放腳的地方。少年的手使勁抓著崖縫裏擠出來的一棵小樹的股枝,不敢鬆,他的頭上,已經滲出汗珠,掉在石頭上,閃了一下亮光,就不見了。少年想攀爬上來,卻怎麽也使不上勁,他的手開始哆嗦,他已經顧不上看下邊的山羊的動靜了,他隻想趕快上來。

  夕陽已經隱去,現在,這片懸崖上暗淡無光,更顯出石頭的青黑。少年的臉,貼在石壁上,熱的臉,能感到石頭的冰涼。山風來了,呼呼地吹,在少年的耳邊發出嗚嗚的聲音,少年似乎聽到是巷子裏的哪個小孩在吹泥捏的哨子,尖利刺耳。他很焦急,他想盡快地上來,好從西邊比較緩的山坡下去,去截住那隻可惡的山羊,但他卻上不來了。少年的心裏惶恐起來。如果趕天黑抓不住那隻山羊,——山羊丟在這山裏,他的耳朵,將會被父親擰掉,屁股也將開花。

  山風猛烈起來,少年手裏攥著的那個小樹股枝,也開始劇烈的搖晃。少年的眼睛向上望去,小樹枝的根,開始一點點從崖縫裏少得可憐的土中被帶出來,伴著呼嘯的山風,發出吱吱的聲音,他甚至看到了小樹根上像一團細線樣的毛根,他知道,如果他再用力,這根小樹馬上就會被連根拔起,他將沒有什麽可以抓住的東西了。必須盡快抓住一個東西,一把草兒也行。少年的心裏閃過一絲絕望。就在這時,一股更加凶猛的風刮過來,少年向上望著的眼睛,看到一塊石頭向下滾落,他沒有辦法躲避,也沒有地方躲避,少年隻有將身子緊貼石壁,他的臉已經和石壁要粘在一起了。石頭重重地砸在他的肩膀上,少年的手將那隻樹股枝抓得更緊了。

  樹股枝離開了崖縫,一些土流進他的嘴裏,澀澀的,硌牙。

  少年感覺他在樹梢上搖擺了一下,是在河沿邊的柳樹上抓知了的那種感覺。

  少年和樹股枝一起飄落下去。

  那隻老鴰展開黑翅,箭一般地竄向天空去了。

   二

  少年醒來的時候,看到牆上糊著的報紙,他還是迷糊,隻覺得口渴。

  天黑下來了。少年的頭緩緩地轉向左邊,糊著報紙的牆上,有一扇不大的窗子,窗格裏的紙,隨著風沙沙作響。破爛的窗紙上,貼著幾個窗花,有一個胖胖的小子,騎在一條魚上笑,小子的手裏還攥著一條小魚,似乎在喊著什麽;還有一頭牛,拉著一把彎犁,牛頭彎下去很低,好像要往前去抵什麽。他還看見窗紙上一個切開的西瓜,紅豔豔的瓤,黑黑的瓜子。少年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知道了,這是自己的家。他躺在炕上。那些窗花,是母親剪的,她的手很巧。聽說過年的時候,村裏人都讓母親剪窗花。

  母親的臉似乎已經很模糊了。從村人零碎的言語裏,他知道母親夾著包袱,跟那個常來家裏,給生產隊合牛皮繩的叔叔走了。叔叔說,他的老家在黃河的東邊,那裏是一望無邊的大平原。他不敢問父親黃河在哪裏,他害怕父親。父親的臉,總是灰蒙蒙的,除過去地裏勞作,黑天裏,父親總是坐在院子裏喝酒。酒是父親從山外的商店裏打的散酒,沒有錢的時候,父親就會去賒。少年不止一次地去給父親打酒。他提著一個髒黑的塑料壺,翻過河去,常常就從河裏的列石上滑下去,弄濕了褲子和鞋。有太陽的時候,少年就將濕的鞋子晾在河邊的石頭上,赤了腳去打酒,回來的時候,鞋子也快幹了,又穿上,這樣子,父親就發現不了。

現在,少年的臉正對了開著的窗戶,他看見了窗外的大楊樹。他和小孩們叫它“鬼拍手”。月兒斑駁的光影,從大楊樹的葉子中間刺過來。一片大點的月光,就跌在窗台上了,如打碎的玻璃,亮亮的。樹葉嘩嘩地響著,那些葉子親熱地擠在一起,又突然地分開,又擠在一起。少年想起冬天裏,他和村裏的小孩子靠著牆“擠暖暖”,都拚命地擠,誰也不想被擠出來,擠出來的人又續在最後一個人身後,再去擠其他人,擠著,也大聲地說話,咯咯地笑。少年一邊擠,一邊警惕地看著家門口或者巷子口,他要看是否父親從門裏出來或者從巷子口裏進來。老遠看見父親,他會飛快地跑離這堆孩子,藏在靠牆的苞穀稈後麵。父親不準他和其他孩子“擠暖暖”,說費衣服。他們也在說話?也在“擠暖暖”麽?他們就不害怕啊?少年想著,想著,眼淚就滴下來了。他閉上了眼睛。

  朦朧中,少年聽到了開門的響聲。少年沒有睜眼,他害怕聽到父親的嗬斥聲。從父親的嘴裏,他知道,那隻跑了的山羊,沒有找到,父親很是心疼,要不是他跌下崖受傷,肯定免不了一頓暴打。

  “醒來了?娃。”

  少年睜開眼睛,看到三婆坐在炕沿上,兩手抱著一包白糖。

  “三婆!”

  “醒來就好了。”三婆的嘴咧開來,沒有牙,兩腮就深陷進去,是兩個小坑。

  “看你把人能嚇死!咋敢從老鴰崖下去?鬼都不敢走的。”

  “我要攆羊,那隻羊胡跑,不聽話。”

   三婆枯瘦的手,放在少年的額頭上,少年感到像水一樣冰涼。

  “沒事,小夥子麽,睡幾天就好了。你跌到草堆裏去了,命大啊!”

  三婆說著話,眼睛就濕了。三婆的肩膀上簪著一方白手帕,手帕已經成了黑灰色。三婆用柴棍一樣的手指,艱難的拉過手帕,按在眼睛上。

  “我就說麽,你這娃命大哩。老早你三爺去山上挖柴,從老鴰崖跌下來,至今還在炕上睡著哩,沒把人害死!”三婆的眼睛紅了,流淚,三婆再一次拉過手帕,按在眼睛上。

  “要是你媽還在,——呸!看我這張爛嘴·······”

   三婆用枯瘦的手抹了一下她的嘴。 

   三婆含混不清地又說著什麽,少年聽不明白。隻知道老鴰崖裏有一窩老鴰,所以叫“老鴰崖”,人是不能上老鴰崖的。少年記得老鴰在三婆家門口的那棵楸樹上叫喚的時候,三婆就害怕了,三爺躺在屋裏的炕上,一聲接一聲的叫三婆。三婆拿了一根棍子,朝楸樹身上打,想嚇跑老鴰。楸樹的身子微微地晃了一下,樹股枝上隻是掉下幾片葉子,老鴰卻不走,仍舊在樹上嘎嘎地叫喚。

  三婆替少年拽了被子,蓋嚴實了少年的脖子,說好好將養,過幾天就好了,戰巍巍地出了門。

  少年睜著眼睛,看著窗外屋頂上的瓦楞,瓦楞上站著幾個山雀,喳喳地叫,互相碰一下頭,又喳喳地叫喚,似乎在說什麽。少年就想起老鴰崖上的那隻老鴰了,他的心裏閃過一絲恐懼,隻是不明白,人為什麽就那麽怕老鴰啊?少年記起去年的那天下午,他將吃飽的羊兒們吆回來,從學校的窯背上下來的時候,他看到那些孩子坐在窯門前的空地上讀書。他記得他們讀的是“烏鴉喝水”的故事,少年癡癡地站在窯背上聽,他聽得很仔細,想著烏鴉真是聰明,怎麽就知道把山上的石子噙來放在瓶子裏,就能喝上水了。少年禁不住他們的吸引,從窯背上下去,站在旁邊傻傻地看,那些小孩就笑他。有一個小孩還撿起地上的土塊砸他。後來,一個女老師來了,他趕快跑,卻被老師叫住,問他是那個村子的孩子,他轉身就跑,跑出去幾步,卻大了膽子,回過頭問老師,烏鴉是不是就是老鴰啊,老師將那根長長的黑辮子往身後一甩,黑黑的眼睛就睜大了,說就是啊,他就跑了。

  烏鴉就是老鴰,老師說的,沒錯,烏鴉聰明,那就是好鳥了?少年想著,自己就笑了,一笑,臉有點疼,就趕快收住了笑。

  少年迷迷糊糊就睡著了。他看見了母親。母親的眼睛大大的,忽閃忽閃;像熟透的山葡萄,黑亮黑亮。那兩顆山葡萄突然就破裂了,流出水來。母親夾著一個包袱,說,我要走了。母親就轉身了。母親的背很白,雪白雪白,隻是上麵有血痕,是父親那把牛皮繩子的痕跡。少年問母親,你會回來嗎,母親說,等山上的柏樹葉子落完的時候,我就回來。

 

          三

  陰沉的傍晚,厚重的霧氣籠罩了遠處西山那些斷續露出的山頂。近處的柏樹林裏,暮歸的山雀在樹頂上跳躍。少年抬頭看著青灰的天空,將牧羊鞭高高地甩起,“叭”的一聲,那些羊兒抬起頭來,緩慢地向山溝地下的小路上聚攏。

  少年將兩個手指含在嘴裏,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走下山來。羊兒都自覺地跟在他的身後,像他的一群兵,向村子裏走去。

  三婆坐在門口的楸樹底下,似一尊石像。她的兩隻手,按在腿上,如落下的楸樹幹瘦的枝條。頭也緊緊地靠在樹身上,兩隻眼睛閉著。有很多的人,從三婆的前門裏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少年說:“三婆。”

  三婆睜開了眼睛,兩個眼眶,如深深的鼠洞,兩側陷進去的臉腮,緩慢地動了一下,漠然地擠出一句話:“你三爺,——走了。”

  少年一驚,手中揚起的鞭梢耷拉下來。

  三婆家的院子裏,眾人忙碌著在砌灶台。幾個人扯起一張大帆布,將帆布的四角往牆上釘,小小的院落裏,便人聲喧嘩起來。一個漢子,從嘎吱作聲的桌子上跳落下來,掉下的帆布的一角,將他蓋得嚴嚴實實。眾人哄笑,說他沒用,漢子重新上了桌子,將帆布頂起很高,綁在牆角的一棵柿子樹身上。左鄰右舍的婦女們,腰裏都係了圍裙,在廚房裏一邊擇菜和麵,一邊說笑打鬧。三婆家的廚房上空,冒起一股粗壯的黑煙,先是直直地抵向天空,隨後便如一片墨水,在屋後的皂角樹頂上散化開來,將灰沉沉的天空塗染得愈加黑暗。

  少年將羊群趕進家門的時候,父親正扛著一個粗瓷大盆,側身從門裏走出來。父親看了他一眼,笑著說:“你三爺老了,這幾天我去幫忙,咱家就不生火了,去他家吃飯,你鼓勁吃,——要擱七天哩!”

  少年沒有吭聲,將牧羊鞭掛在牆上,隨手擰開羊圈門的鐵絲,打開門,羊一個跟一個地走進去了。

  少年進了自己的屋子,點起窗台上的煤油燈。昏黃的火苗,便在窗格的破紙裏竄進的風中,忽忽閃閃地跳躍。窗外的天空,已是漆黑一片了。

  少年躺在炕上,眼睛睜得老大,他沒有睡意。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小收音機,他不知道收音機丟在山裏的哪一堆草叢中了,那個美妙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他找過好幾回,終於沒有找見。他又想起了窯洞學校裏的那個女老師,她笑得很好看,像秋天的山坡上開得燦爛的山丹丹花。每當羊兒們想去吃那些山丹丹花的時候,他都要飛快地跑過去,趕走那些淘氣的羊兒。他不允許它們糟蹋那花兒。山上有好多好多的嫩綠的草兒,為什麽非得吃山丹丹花呢?這些討厭的羊,如果再想吃那些山丹丹花,我一定會狠狠地用鞭子教訓你們。

  想到鞭子,少年就想起母親的脊背,還有那上麵的血痕。他閉上了眼睛,但並沒有睡著。很小的時候,他聽見過半夜隔壁父母的房子裏傳出的母親的哭聲,還有牛皮繩子的抽打聲。以前,父親在煤礦上下井,很少回來的。那個叔叔,常來家裏給母親幫忙幹重活,還給他講故事,好多的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楊家將的故事,他似懂非懂地聽著。聽著聽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農曆十月二十三的中午,三爺的葬禮,在隆隆的炮聲中拉開序幕。八口嗩呐的喇叭口,齊刷刷地對著天空,吹奏出淒淒哀哀的曲子,驚飛皂角樹上一群的紅嘴鴉,呼啦啦地飛向東坡的柏樹林裏。村裏的青壯年,全都聚集在三婆家門口。隊長喊一聲“懸靈!”八個精壯的小夥子抬起三爺那披著火紅被麵的靈柩,又輕輕地放在兩條長木凳上。嗩呐的聲音更猛烈地響起,鑼鼓手也更加賣力地敲打著銅鑼和牛皮鼓。銅鑼的聲音,清脆激越,震得楸樹股枝嘩啦啦地響。牛皮鼓的聲音像悶雷從天空碾過。由遠而近,又由近及遠,與銅鑼的聲音,嗩呐的聲音,相互傾軋,反複交錯,將楸樹周圍的空氣,烘托得熱烈而又莊嚴。

  三婆的幾個兒子,跌跌撞撞地走出門來。為首的老大頭戴麻冠,身穿白孝衫,左手扶著頭頂上的一個瓦盆,右手提一根纏著白紙條的桐木棍子,兩隻眼睛紅得像爛桃。他將桐木棍子放在地上,跪在門口三爺的靈柩前麵,“叭”的一聲,雙手將瓦盆摔爛在地上的火堆旁邊,兩條麻織的披肩垂下來,在火焰的扇動中搖擺。少年也穿著一個寬大的白孝衫,跟在最後麵跪下。村子裏家家戶戶的門前,俱燃起一堆堆的穀草。霎時,火光衝天,煙霧升騰。圍觀的婦女們,希希噓噓地抽著鼻子,又都揉了眼睛背過身去。少年跪在地上,眼睛木然地看著麵前的楸樹。三婆依舊直直地坐在楸樹下的石頭上,閉了眼睛,如石像一般。

  三婆的兩個孫子,一個懷抱“金童引上天台路”的泥塑童男,一個手裏高舉著“玉女迎進逍遙宮”的泥塑玉女,歡笑著從少年身邊跑過,金童玉女身上紙糊的花花綠綠的衣帶,被風吹落在少年的頭上。隊長又喊一聲“起靈!”人群呼啦一下就亂了,卻又都閃出一條道來,站在兩旁。小夥子們將三爺靈柩下的木杠子高高抬起,火紅的被麵,便如在天空中漂浮一般,被熱烈的人流簇擁著向前快速移動。人們的腳下就飛跑起來了,少年也站了起來。三婆的眼睛猛地張開,睖睜地盯著麵前的少年,大聲說:“死了的,走了的,好,都好!享福去了!”說完,又閉上眼睛,如前一般,端坐在楸樹下的石頭上,動也不動。

 

                           

                                      

                                       四

 

 

     時令已是隆冬了,山下的河裏,寬寬的河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陽光從柏樹林子的頂上潑灑下去,河麵便泛出一片片支離破碎的白光。河水很淺,不過半尺來深,那些冒出河麵的石頭,遠遠望去,如山頭臥著的蒼鷹,靜靜地等待隨時可能進入視野的飛鳥。少年的目光,從河底回到山坡。三爺的墳塋上,一綹白色的紙錢挑在一根細細的竹竿上,在風中輕輕地搖晃。黃褐色的新的土堆,在周圍幹草叢的襯托下,更顯得荒涼孤寂。

  柏樹的葉子,卻濃黑而密實,沒有絲毫要落下的意思。少年的心裏掠過一絲悲涼。柏樹林下麵的這個山坡,草兒總是很豐盛,雖然草葉已經落了,但細長的草稈,也是羊兒們競相追逐的食物,即便在這幹枯的冬季,滿坡的幹草也能填飽它們的肚子。那些幹草的枯枝,在羊嘴巴的撕扯中發出細碎而清脆的聲音。

  少年手裏攥著一把钁頭,從那些小灌木叢的根周圍挖下去。钁頭碰在石頭子上,飛濺出火星,響聲蕩到對麵的懸崖上,又晃晃悠悠地彈回來。每挖一棵幹柴,少年都要將它的根掏挖出來,他知道,這些根耐燒,而那些幹的身枝卻不行,填在灶台裏,隻會轟的發出一股火焰,再就沒有持續的硬火了。汗水從少年的額頭上滲出來。他脫去外麵的破棉襖,將它掛在一叢高高的灌木枝上。挖下的幹柴已經有三小堆,一字兒排在他的身後,過一會,將這三堆的幹柴捆紮起來,也夠背了,不用再挖了。少年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坐下來,眼睛又望了山下的河麵,癡癡地看著。

  河麵上,一個小孩坐在一塊薄而小的青石板上,後麵一個小孩奮力地往前推,石板上的小孩,像箭一樣射出去,又慢下來。石板卻沒有順著河麵的冰直直地滑行,而是撞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青石板上的孩子就跌坐在河邊的幹土上了,河邊站的小孩哈哈地笑。跌倒的孩子站起來,撣屁股上的土。又換了一個小孩坐在青石板上,另一個小孩在身後推,這一次,滑得很遠才慢慢停下來。

  河坡上又下來一群的孩子,是窯洞小學的孩子放學了。前麵幾個飛快地跑向河底,在河邊尋找適合坐在冰上滑行的小石板。一個小孩先看到一塊石板,後麵的小孩卻快速地上去抱在懷裏,兩個人就在那裏撕扯拉拽。後麵傳來一聲叫喊:“別爭了,我給你們找石板!”少年看去,是那個女老師的喊聲,她在後麵跑著。

  少年笑了,很燦爛。他好久都沒有滑冰了,心裏癢癢的。他突然就想玩了,這裏卻無法滑冰,他感到身上一陣發冷,原來他坐了好一會,身上的汗水已經下去,冰涼的衣服貼在身上,一陣風吹來,更加冰冷。他的手,無意中插進口袋,摸到了一盒火柴,那是他一個人在家生火做飯時順手裝在口袋的,現在,他想烤火了。少年拿起鐮刀,割下一些細軟的幹柴草,攏在一塊相對平緩,與周圍生長的柴草隔離開的地方,燃起一個小小的火堆,他的身上很快暖和起來,高高的火焰使他的臉漲得通紅,耳朵卻癢起來。他的耳朵凍了,冷的時候,並不覺得,一旦熱起來就發癢。他一邊烤火,一邊搓著兩隻通紅的耳朵。

  河麵上的小孩多起來了,花花綠綠的一片,追逐跑動,聲音也大起來,如一群山雀嘰嘰喳喳地叫喚。女老師站在河邊笑著,大聲地說要注意安全,不要碰到石頭,但沒有人聽她說話,都在河麵上歡叫著。有人跌倒了,有人大笑。

  少年看得出神,沒有給火堆裏添柴草,那些細軟的柴草很快燃盡,他的前胸重新冰涼起來,後背也不時地竄進簌簌的冷風。他將目光收回來,那些羊仍舊乖乖地在附近悠閑地吃著草兒。風雖然大起來,但那些柏樹的身子依然堅定地站立在山坡上,隻有略微稀疏的一些枝葉,在風中微微顫抖,它們也怕冷麽?少年想著。

  三爺的墳塋上,那根插在土堆裏的長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飛到遠處,掛在一棵小樹梢上。有幾條白色的紙錢,飄落在小樹周圍的草叢裏,那根綁著長錢的棍子,便孤零零地立在土堆上,如三爺拄著的拐棍。這一片山坡,是少年最早放羊時來的地方。三爺說,這裏草旺,羊愛吃這裏的草。那時候,他常常跟著三爺來這裏,三爺教他如何挖柴,捆柴。三爺的手心裏,有很厚的繭子。三爺放羊的時候,從來不帶捆柴的麻繩,他舍不得買一條捆柴的繩子,隻是扛一把钁頭,钁頭的刃子很窄,能在柴根和石頭之間靈活地出入,卻傷不到钁頭。挖下一堆的幹柴,三爺就用鐮刀割下山坡上的藤條,用手擰出一條捆柴的繩子來。那一年夏天,他和三爺一起在西山放羊,那裏沒有藤條,三爺割下一堆的酸棗樹條,那上麵長滿了棗刺。三爺將那些棗樹條子攥在手心,嗤嗤地擰起來,看得他心驚肉跳。那些棗樹條子在三爺的手心裏被擰成一股長長的繩子。他掰開三爺的手,看到隻是棗樹葉子染綠了手心,卻沒有一個棗刺紮進肉裏。三爺手心的肉,硬得像一塊石頭。

  村裏的那些桐樹楊樹的葉子,還有河邊的柳樹的葉子,都落了,光禿禿的,這些柏樹的葉子,卻依舊烏綠刺眼,少年突然就痛恨這些柏樹了。他撿起地上放著的牧羊鞭,走到一棵低矮的柏樹跟前,眼睛射出凶惡的光,用力地揮起鞭子,抽打那些繁盛的枝葉,柏樹的葉子,卻頑強地抓住枝條,不願意落下來。少年手裏的鞭梢,甚至被纏在樹枝上,他用力一抽,鞭梢回打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痛。少年泄了氣,坐在地上,眼睛茫然地望著山下的河溝。

  河裏已經空無一人,那些在冰麵上嬉鬧的孩子都不見了,——他們已經回到河對岸的幾個散落在山峁間的村子了。那些沒有葉子的桐樹楊樹柳樹的枝椏間,稀稀疏疏地冒出幾股淡藍的煙霧,被西北風擁著,歪歪斜斜地飄向遠處,又都很快地消失在遼遠的天際。少年似乎也聞到一股紅薯稀飯的味道,肚子就咕咕地響了。他取下掛在樹杈上的破棉襖穿在身上,開始捆紮那些挖下來的柴禾,準備背回家去。

                      

              五

 

  少年將兩支粗一點的股枝斜著塞進柴捆裏,又將柴捆立起來,蹲下身子,兩根股枝一左一右就搭在少年的肩上了。少年一用力,臉憋得通紅,柴捆隨著身體的上升,也離開地麵。從背後看去,他的腿,便隱沒在小路邊的荒草裏了。山坡上,隻是一堆柴禾緩慢地向山下漂浮,在軟草的表麵犁開一道縫隙,又在他的身後迅速合上了。

  少年已經走進河底,冰麵在太陽下泛著白光,刺得他眼睛酸痛。羊兒們聚攏在河邊不肯走,少年將柴捆靠在一個高高的石頭上,開始用鐮刀一點一點在冰麵上鑿洞,冰的碎屑濺到他臉上。有幾顆冰渣順著脖子,哧溜一下鑽進去,立刻被少年熱烈的體溫溶化成水,像一條毛毛蟲順著他的胸膛爬下去,癢絲絲的。鐮刀碰在冰上的聲音很響,少年能聽見第二個聲音從半崖裏飄過來,又進入他的耳朵。那些羊,乖乖地圍攏在少年身旁,將他圍在一個圓圈的中間,打著響鼻,等待喝水。

  冰上的圓洞,在鐮刀的開鑿中,越來越深。終於,一股清亮的水從冰麵下湧出來。那些鑿下來的細碎的冰渣子,在水麵上晃蕩著。少年將擠過來的幾個羊頭推開,又將窟窿鏇大一點,站起來。羊呼啦一下就圍過來,競相將頭塞進那個冰窟窿裏。水滴首先從那隻公山羊的胡須下麵滴答下來。它喝夠了,仰起頭,使勁擺動,將嘴巴和胡須上殘留的水,甩了少年一身。

  那個女老師從河對岸的坡上走下來了,她穿著一件紅棉襖,像一團移動的火焰。少年老遠就看見她了,嘻嘻地笑著,老師也看著他笑,肚子卻挺得高高的,身體盡力向後仰去。少年又低下頭來,看著那些低頭喝水的羊兒,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老師已經走到河邊。

  “小子,你每天都放羊嗎?”

  少年不吭聲,也沒有抬頭。老師說:“你怎麽不上學呢?”

  “我······我家沒有錢。”

  “你是誰家的孩子?我去找你媽說。”

  “我沒有媽!”

  “········”

  “你告訴我,你在哪個村子?”老師摸著少年的頭,少年倔強地將頭從老師的手裏掙脫出來,站在一邊,呼呼地喘氣。

  “嗬嗬,脾氣不小啊!”

  “你是王莊的吧?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今晚去你們家。”

   少年撿起地上的鞭子,將喝水的羊兒趕開,快速地走向石頭上的柴捆,抓起兩支股枝扛在肩上,柴捆呼地就起來了。

  老師不再說話,小心地將腳邁進河麵的冰上。少年的耳後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回過頭去,看見女老師直挺挺地躺在冰麵上,少年扔下柴捆,飛跑過去,想拉起躺在冰上的老師,卻發現她的兩腿中間,滲出鮮血,少年慌了,四下看去,除了他和女老師,河道裏再沒有一個人。

“快·······去叫人!”女老師臉色蒼白,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少年飛也似地向通往村子的河坡上跑去,那些喝完水的羊兒,也跟在他身後跑。

  三婆坐在門口的楸樹下麵,眯著眼縫補一件夾襖,陽光照在她灰白的頭發上,周圍一片寧靜。

  “三婆,三婆!快!那個女老師跌在河裏了,流血哩!”

  三婆扔下夾襖,將針插在頭發裏,扶著椿樹站起來。

  “快去叫你爹!”

  “我爹肯定不在家裏,又不知道去哪了。”

  “鬼挨刀的,唉!”三婆歎了口氣,兩隻小腳就在地上剪出一股風來。

   少年和三婆趕到河裏的時候,女老師的兩手正按了肚子,小聲的呻吟。三婆和少年攙起她。三婆說,小產了。

  “小······”少年似懂非懂。

  “回去叫苗娃來,快些!”三婆冷靜地說,少年知道苗娃,是村裏的赤腳醫生。

   女老師躺在學校小窯洞裏的炕上,少年給炕洞裏填上柴草,窯洞裏就彌漫了嗆人的濃煙,但也不再寒冷。苗娃從背著的藥箱裏取出一根長長的橡膠管子,在碗裏的開水裏泡過,藥液順著管子,靜靜地流進女老師的手背。要好好將養幾天,苗娃說。

   三婆說,我聽過一個方子,怕有用哩。啥方子?苗娃說。三婆左右看看,低聲說,老早聽我娘說,逮一隻活老鴰,掏了五髒六肺,給肚子裏放一個幹瓜蔞,再擱幾疙瘩白礬,蒸熟吃,治婦人血崩虛勞,好得很哩!隻是老鴰有靈,怕不合適。人老幾輩,隻聽說老鴰招人的魂靈,沒人敢吃老鴰呀!

  女老師艱難地笑了笑,說,那都是迷信,老鴰叫聲難聽,又全身黑色,人就怕了,其實和一般鳥沒有什麽兩樣的。老鴰是有靈性的鳥兒,很聰明,要不人怎麽說“烏鴉反哺”呢!

少年一臉茫然地看著老師,女老師叫少年過去,摸著少年的頭說,你知道“烏鴉反哺”的故事嗎?少年搖頭,老師又問,那你整天放羊,知道“羔羊跪乳”的故事嗎?少年又搖頭,老師歎了口氣,說,你很聰明的,等我病好了,你來學校,我教你吧,不要再放羊了。

  少年的眼裏滾動著淚花,他沒有吭氣,出了門,又抱了一堆柴草放在炕洞口,拿起地上長長的木杈,將柴草推進炕洞裏,一股濃烈的火焰從炕洞口衝出來,少年額頭上的一綹頭發就飛快地燃縮了。老師在屋裏笑著說:“你要燒死我麽?傻娃。”

  少年嘻嘻地笑了,仰起頭,看著窯背上冒出的一股濃濃的藍煙。騰空的煙霧,在溫暖的陽光的照射中,變幻成分散的淡藍的棉絮,悠閑地飄動,慢慢地消失在後山的上空中了。

 

 六

  喝完一碗紅薯糊湯,少年打了個飽嗝,一股酸水湧上喉嚨,他又將酸水咽下去,拿手背抹一下嘴角的糊湯渣子,取下牆上掛著的麻繩,將棉襖的兩扇前襟裹壓在一起,又用麻繩圍著腰一圈勒緊,剩餘的繩頭掖進去,拿起鐮刀,走向羊圈。

  十幾隻羊兒,慢悠悠出了門,出了巷子,出了村子,走向山坡。在柏樹林和老鴰崖兩個地方的分岔口,羊兒們站立不動,眼睛齊刷刷回望著少年,揚起頭咩咩地叫喚。少年一笑,並不言語。前邊一隻老齡的山羊,試探性地走向通往柏樹林的那條路,它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問題。少年的鞭子在空中“叭”的一聲,那隻山羊即刻回頭,走向老鴰崖,後邊的羊兒次第而行。遠遠看去,窄窄的小路上,就有一條粗粗的白線,蠕動著向山上延伸去了。

  少年已經看到山頂上那棵巨大的橡樹,如一把撐開的大傘立在山上,隻是少了枝葉。少年就喊了:“我是海娃——我是海娃!”他從來沒有在山上大聲地喊叫過,也從來不承認他就是《雞毛信》裏的海娃,可村裏的孩子們都叫他“海娃”,他就氣憤。現在,他居然就喜歡他是海娃了。那棵橡樹,就是他的“消息樹”!可惜他扳不倒它。

  少年今天不挖柴,他就沒有帶钁頭來,他要等待老鴰崖上的老鴰回來。

  陽光是一點一點從老鴰崖對麵的山梁上隱去的。少年等得心煩,他真想跳過溝去,拽住那個又圓又大的淡紅的火球扯下來,讓天幕快點合上,那樣子,老鴰就會回到它的窩裏去,他就能抓到了。太陽雖然已經隱去,但這邊的天空,仍然是明亮的。鳥兒們嘰嘰喳喳叫喚,一隻黃灰色的野兔,從少年前麵不遠處山坡上的草叢中探頭探腦,竟然兩隻後腿就直直地站立起來,鼻子快速地翕動,像在嗅聞什麽香味。要在往常,少年會撿起一塊石頭打去,但這回,他對兔子沒有興趣,他看著兔子,兔子也看著他,相安無事。

  天黑下來了,羊兒們很有秩序地聚攏在一起,互相廝磨,等待少年的口哨聲。少年終於看到老鴰了!一隻黑色的大老鴰,向老鴰崖裏飛回去。少年緊了緊腰裏的麻繩,從老鴰崖下開始向上攀爬。他要活捉這隻老鴰。

  少年已經爬到老鴰崖的半中腰了,他仰起頭,看到了那個窄窄的石縫。他記得,那裏就是老鴰的窩了,但從老鴰窩往下,卻是光禿禿的一片石壁,沒有任何可以攀援的樹木草叢,也沒有手能抓住的突出的石塊。少年早就想到這個情況了,他不慌不忙,身子緊緊靠在崖上,解下腰裏的麻繩,左手握住一頭,右手將剩餘的繩子團成一疙瘩,用力扔上去,繩子就掛在老鴰窩上麵的一棵小樹上了。他抻了抻,感覺吃上了力,兩手就交替著爬了上去。

  少年將棉襖脫下來,鋪張開來,悄悄掩蓋了窩口,一隻手從棉襖底下伸進去。他觸到了老鴰溫軟的身體,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條短繩子,麻利地纏綁了老鴰的兩隻翅膀,揣進凍得冰涼的胸膛裏,兩手拽了繩子,向下滑動。

  繩子突然斷了。

  少年聽到耳旁發出巨大的風聲。觸到地麵的一霎那,他感到全身猛地脹大起來,似乎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要跳出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一次,他沒有摔在草叢裏,而是掉到一堆石頭上了。

  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三婆幽幽的深陷的眼睛。少年的鼻子口裏,湧出血來,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字句。他指指胸前,三婆解開棉襖的紐扣,那隻烏黑的老鴰,睜著眼睛,陰森森地看著周圍。

  三婆大哭一聲:“可憐的娃呀,三婆害了你啊!”

  少年的嘴裏,又湧出一股血,眼睛突然就動也不動,直直地向上盯著。三婆筋脈畢露的手,緩緩地從少年的額頭撫摸下去,少年的眼睛閉上了。

三婆解開老鴰翅膀上的繩子,黑老鴰“呱”的一聲,遁入灰蒙蒙的天空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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