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明晃晃的太陽便從窗簾的縫隙中無孔不入地鑽進屋子,交錯的光影爬滿了狹仄的牆壁。淑君醒來後,正對著滿屋子明明暗暗的光影發呆。她好生奇怪,來了這麽長時間,為什麽大白天竟沒下過一場雨?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出現在麵前的總是這幅單調的畫麵,單調的讓人生厭。還有從院子裏傳來的鶯啼鳥囀也讓人覺得刺耳,現在她多麽想聽到風聲雨聲嘈雜聲,哪怕是她以前最煩人的聲音——弄堂裏的人聲雜遝,馬路上刺耳的喇叭聲,都比眼下聲聲入耳的百鳥歡歌來得更加親切。
淑君知道再動聽的音樂,但凡彈奏出一成不變的調調,最後都會變成一種擾人的噪音。她心裏在想:"要是自己的錦瑟人生也變得如此的波瀾不驚,這跟邁入耄耋之年有何區別?就算每天過得花團錦簇,又有什麽可以值得陶醉的呢?"她在上海不就是這樣的嗎,表麵看起來十分光鮮,但生活卻被流俗包圍著,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她正是不甘於這種平庸的生活,才選擇出國留學的。她也知道這條路走起來肯定不會平坦,甚至會遇到驚濤駭浪般的困難,可那又能怎樣?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自己選擇的路隻好默默的走下去。
經過一夜的休息,淑君覺得神清氣爽,精力充沛。雖然四肢仍有酸痛乏力的感覺,但這是一種幸福的代價,而代價帶來的更是心安的快樂,還有早上這段可以隨意支配的時間——今天不用再去找工作,想幹什麽都可以,而這份隨心隨意背後的意義才讓她感到踏實和寬慰。
今天早上,淑君原本陪丹丹去醫院複診。可是當她醒來後,發現塞在門縫裏有一張丹丹留給她的字條,大意是說,今天Mark休息在家,他可以開車陪自己去一趟醫院,未了還特別囑咐她多睡會兒。淑君知道這是丹丹故意這麽做的。她就是這麽一個處處為他人著想,也不願麻煩別人的人。
昨天晚上,淑君到家已近10點。此時,大家都等在客廳裏聊天,看到她平平安安的回來,都紛紛圍在她身邊噓寒問暖,事無巨細的問這問那,當然問的最多的就是她所幹的那份工作。大家心裏都很清楚,淑君能脫下白大褂,背起吸塵器實屬不易,得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礙。這件事要是傳到國內,她自己顏麵盡失事小,弄不好還要搭上她祖宗十八代的清謄。淑君則紅著臉爭辯說:"我們從上海來到悉尼,吃苦都是為了放眼以後的幸福,難道不是嗎?"說得大家啞口無言。
聽了這話,站在一旁的丹丹靈機一動,提議用淑君式的感歎,來形容她前後的變化。
夏小慧最先開口說道:"姐姐從金枝玉葉到落難格格,終於跌入凡塵。"
"大醫生從羞羞答答到大大方方,讓人嘡目結舌。"Sarah接著說道。
Mark用抑揚頓挫的男聲說道:"大美女從脫下大褂到卷起褲腿,完美無縫切換。"
丹丹則用讚不絕口的口吻說道:"淑君從被人伺候到伺候他人,開始脫胎換骨,難道不是嗎?"
大家一麵七嘴八舌說著,一麵七手八腳的為她準備晚餐。等到淑君洗完澡出來,隻見一碗熱氣騰騰的排骨麵已經擺在她的麵前。一碗麵看似普通,卻讓淑君感動不已,幾乎連眼淚都快掉落了下來。Sarah則趁機立一個規矩,以後但凡房間裏的租客第一次入職打工,回家都得享受這等禮遇。
雖然淑君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人卻累得直犯困,要不是大家都圍著她,她真想快點吃完麵,早點回房去睡覺。Sarah最關心醫生家的豪宅,花園、泳池和網球場之類的生活細節,她崇尚物質,如果不在國外追求她想要的生活品質,還不如呆在上海呢。在上海,她的日子照樣能過得稱心如意。夏小慧坐在她左邊,用雙手支著頭,她對淑君碰到的人特別感興趣,巴士司機、凱斯琳、傑西卡、學校裏都有一些怎樣的同學。Mark則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時插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丹丹坐在淑君的右手邊,一邊看著她吃麵,一邊饒有興趣問些老師所講的課,使用教材,班裏有哪些有趣的見聞之類的話題。隻有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著小酒,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瞧著她們,在默默的想著心思,這個人就是賈東傑。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隻要淑君站穩了腳跟,接下來他的日子就不會好過,淑君可是個狠角色,為了她的閨蜜,她可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淑君累得窮於應付,說的很多答非所問的話。現在躺在床上,她都記不清自己說過些什麽,說不定還說了不怎麽得體的話,誰知道呢。
淑君起床後,先去廚房喝一杯溫開水,這是她在家裏所養成的習慣。在做早餐之前,她不由自主的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間已經過了九點。整棟屋子還像是沒睡醒一般,一片靜悄悄的,大家似乎都已經出了門,這也難怪,房間裏每個人都掙紮在社會的最底層,要麽在為學業苦學苦熬,要麽為了生計勞碌奔波,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夢想打拚,期盼能夠早一點揚眉吐氣,出人投地。現在的淑君已經沒有以前那種惶惶然的感覺,甚至還有點心安理得。心安是因為有了昨天的勞動在先,才有今天靜下心來享受眼前的愜意時光。此時,淑君才深深體會到有份工作對她來說是多麽的重要,其意義不亞於當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
淑君準備用平底鍋做雞蛋煎餅當早餐。她在麵糊裏打了二個雞蛋,還放些切成碎未的培根和蔥花,不一會兒一鍋香噴噴的雞蛋煎餅做好了。她把蛋餅盛入一隻盤子裏。又把二隻甜橙切成片,放入另一隻盤子,再倒上一杯牛奶。她一邊吃,一邊翻看一本張道真的《實用英語語法》和她的讀書筆記,安安靜靜細嚼慢咽地享受一頓豐富的早餐。陽光也像是被吸引了過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她的餐桌,又從飯桌的一角悄無聲息地爬了過來,最後逼近她的書本和盤子。直到這時才淑君的注意,她連忙把手邊的東西挪開,還衝著陽光撅撅嘴,做了一個嫌棄人的手勢。
這是一個多麽美好的早晨,對她來說這裏麵除了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快樂,久旱逢甘霖的喜悅,更有一種邁出第一步那種後心花怒放的期待。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頓時打破房間裏的寧靜與和諧。淑君心裏不覺一驚,誰在敲門,是房間裏的租客嗎?顯然不太可能,因為住在這裏的每個租客都配有自己房間鑰匙。是租客的朋友?可是朋友串門大都安排在周未,而且這諾大的屋子裏似乎隻有她一個閑人,哪來的朋友探訪?最大的可能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敲門。淑君覺得還是不理踩為好,說不定就是一個敲錯門的楞頭青。過了一會兒,門外又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似乎還伴有幾聲叫門聲,那聲音清清楚楚表明敲門人是個女的,而且說得還是中文。這下淑君就不能再繼續裝聾作啞了。
淑君把二隻盤子交疊放在一起,又把剛喝完牛奶的空杯子放在上麵,一起放入水槽,然後急急忙忙走到前廳。她打開房門,眼前是一位身材高桃,頭戴一頂遮陽帽的年輕女人站在門口,由於她背對著光,臉上還戴著一副墨鏡,所以看不大清她的容貌,不過她的樣子絕對稱得上風姿秀美。
"請問,你找誰呀?"淑君問道。
"哦,這裏住的都是上海人呀,難怪…… "那人用上海話答非所問地說道。
"這有啥好奇怪的,你還不是一個上海人呀。"淑君心裏不服氣地想。不過她這話聽起來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好像專為興師問罪而來的。不管怎麽說,她剛才沒說出口的話才是重點,難怪——難怪什麽呢?對這位不懷好意又有點誌高氣揚的女人,淑君覺得沒必要搭理她,於是她冷冷的說:"請問,你有什麽事?來這裏總不至於是為了找人聊天的吧。"
"算你聰明,還真想找個上海人聊聊天。"
"對不起!這裏沒人有閑工夫陪你談天說地。你請回吧!"淑君沒好氣的回敬她一句。
"別急嘛——前二天,你們不是在報上刊登過一則招租廣告嗎,現在我想來看一下房子。"
"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找到了租客。"
"哦——真可惜!不過我來都來了,難道就這麽兩手空空的回去?"
"哧——還能怎麽樣?難不成把我的房間讓給你?"
"這話正中我下懷,如果你願意的話。"那人緊追不舍地說道。
"你是不是無聊的沒事幹!還是那句話,你請回吧。"淑君發現這人身上有種令人不快的東西。
"能不能讓我看上一眼?"那人忽然又放低了聲音。
"不能!既然沒房可租,你看也是白搭,還不如趁早離開,別浪費你我的寶貴時間。"淑君抬高了語調,在她眼前這個女人不僅討厭,而且來這裏的動機讓人捉摸不透。
"我們那些看似無用的時間不就是用來浪費的嗎——"她咯咯笑了幾聲。
"可我不準備把自己的時間搭進去,除非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說完,淑君毫不客氣的伸手想把房門關上。
"我是丹丹的朋友,想過來探望她一下。"那人總算讓了步,擠牙膏似的說出自已的目的。
"哦,她不在家,你周末再來吧,或者來之前先打個電話,這樣就不會白跑一趟。"淑君一邊回答,一邊心裏嘀咕:"這人可真怪,為什麽一定要在別人的追問之下,才肯道明來意。"
"可我己經白跑了一趟,那該怎麽辦呢?"
"這我可管不了,你應該懂得這裏的規矩才對。"在淑君眼裏這個人最不懂規矩莫過於戴著墨鏡跟她說話。直覺告訴她那些喜歡把眼睛藏在墨鏡後麵的人,總讓人有說不出的別扭。
丹丹來了這麽久,她家裏人挺不放心的,所以叫我來看個究竟。"
"不放心?她在這裏過得很開心。你回去就這麽跟她家裏人說,不就行了嗎。"
"你也知道出國的人總愛報喜不報憂,尤其是上海人,他們特別愛麵子,總是給家人說一些偏離事實,甚至胡編亂造的故事,說好聽的是為了讓家裏人放心,其實是為了顯擺,讓人覺得他特有本事。唉……虛榮心作祟啊…… "
"生米都煮成了熟飯,好壞都這個樣了,具體怎麽說你自己斟酌吧。"淑君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
"所以才需要我以一個第三者的角度來實地看看,這樣不是更有說服力了嗎?"那人依然不依不饒地說。
淑君麵露難色,碰到這麽個臉皮厚,又不識趣的人還能怎麽辦,於是她十分勉強回答道:"那……好……吧,你可以隨便看,但是房門緊閉的房間除外"不過此話一岀口,她又覺得不妥,丹丹的朋友?可是丹丹早就說過她在這裏並沒有什麽朋友。那她會是誰呢?
那人昂著頭走進房間,若無其事地東看看,西瞧瞧,還不時的皺眉撅嘴,露出一臉的不屑,那樣子像是在說,"瞧瞧——這裏怎麽能住人……跟個狗窩有什麽區別。"不過她對丹丹住的房間格外留意,雖然不能進丹丹的房間一窺究竟,但問這問那的還是問個不停,而問來問去總離不開一個主題,那就是丹丹的生活細節,她有沒有找到工作?喜不喜歡這裏的生活?跟誰來往較為密切?有沒有什麽男人來找她?有沒有在外麵過夜?等等。這顯得有點不合常理,誰會問這麽詳細的私人問題,莫非她真是丹丹家裏來的人?
當那人路過淑君房間門口時,她忽然像是被什麽東西吸引住了似的,停住腳步,摘下了墨鏡,仔細打量著這間"豆腐幹"大小的房間,"哇——一個人住一間房,也夠奢侈的了——好——很好!"說完她又上下打量了淑君一番。
淑君從那人摘下墨鏡的那一刻起,就覺得她的臉形像一個新近見過的一個人,是什麽人呢?忽然,她一下子晃然大悟,原來這個人的長相跟鍾書海有點相像,"我的天哪——這不是鍾書海的姐姐嗎?"她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她來這裏幹嘛?為什麽對丹丹這樣關心?是順路還是有備而來?一連串的疑問一下子湧上淑君心頭,不過,她馬上把這些冒了出來的念頭給壓了下去。她覺得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為好,不露聲色更能麻痹對方。
那人在廚房的四周看了一會,便獨自巡視到後院。淑君則埋頭在水槽裏清洗盤子,不過她不時抬起頭,從窗戶上窺探她在後院的一舉一動。隻見她慢吞吞的在後院轉一圈,似乎對院子裏的花花草草興趣不大。
等淑君收拾完手上的事情,轉過身子來的時候,那人正坐在淑君剛才坐的座位上躊躇的瞧著她。
"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淑君說。
"心是放下了,可我還是想跟你聊聊天。"
"好啊,我樂意奉陪…… "
隻聽到那人嗬嗬笑了幾聲,那笑聲聽起來有點異樣,不過她忽然停住了笑,說:"好——真是太好了——我在這裏隻待了幾分鍾,這前前後後的變化告訴我一個事實,你不但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哦,何以見得?"
"一切都寫在你的臉上。不要把我當成不諳世事的三歲小赤佬。"鍾書琴把遮陽帽往桌上一丟,接著從包裏掏出一塊手絹,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珠,隨即用手絹作出打扇的動作,上下使勁的扇動著。
淑君倒來一杯白開水,放在她麵前,接著在她的對麵坐了下來,兩人都不說話,從她們空洞的眼神看得出都在想各自的心事。
淑君開始仔細打量眼前坐著的女人。她皮膚白淨,一雙丹鳳眼,眼波流轉,眼尾上翹,二道精心修飾過的柳葉眉,容易給人留下刻板的印象,不過她那高挺的鼻梁和二片塗著口紅的薄薄嘴唇,又會讓人聯想到她是一個有主見,說話刻薄的女人。她的身材似乎比臉蛋更討人喜歡,穿著一件合身的格子連衣裙,紮了一個馬尾辮,頭發紋絲不亂,突顯了她喜歡打扮,注重細節,追求時尚的個性。
"我還是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姓鍾,是鍾書海的姐姐,你叫我阿琴也可以。"她先開口說道,接著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使勁扇了幾下手絹,那樣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堵的喘不過氣來似的,"我弟弟從你們這裏回來之後,就急不可耐的征求我的意見,說是非要搬到你們這裏來住。所謂的征求意見,其實就等同於通知我一聲,不管我答應與否,他都會這麽幹。當然囉,他給出的理由是說丹丹受了傷,正臥病在床休息,需要人照顧,另外他也想過自我獨立的生活。我當然尊重他的選擇,也十分同情丹丹的處境,所以今天特意請了一天假,過來探望她一下,順便跟她聊聊天,敘敘家常,畢竟我們算是老相識了。 "她有意停頓一下,似乎覺得話說的有點多,於是直接跳到她最想要說的話,"可是讓我萬萬沒想到是,進門之後,這才發現原來這些全都是蒙騙人的鬼話。"
"丹丹確實是受了一點傷,早上她去醫院複診。請你了解情況後,再發表自己的議論,不要在這裏血口噴人。"淑君顯然被她最後一句話給激怒了。
"‘一點傷’是啥意思?能否跟我解釋一下。"
"她的手臂和臀部都有軟組織挫傷,腳踝骨也有擦傷和扭傷,還有就是碰上這種倒黴事情,情緒自然十分低落,如果你還有一點同情心的話,就不應該用這種口氣說話。"
"喔唷,照你這麽說,她受的傷並沒有到臥床不起的程度?那我弟弟為什麽非要心急火燎的搬來這裏,這不合常理呀,除非有人對他施了什麽魔法。"
"雖然這件事情我是一個旁觀者,但整個內情我很清楚。事情的原委並非你想象的那樣,丹丹至始至終都沒這個意思。"淑君把臉一沉,她決心為丹丹辯護,"整個過程丹丹都是坦坦蕩蕩,根本沒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要怪隻能怪你弟弟,是他舊情難忘把持不住自己,還厚著臉皮準備搬來這裏,現在怎麽都賴在丹丹的頭上。
"哦——連內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見你們倆的關係非同一般。聽說了,丹丹在這裏有個好朋友,原來就是你呀。好——好——既然這樣,本來我不想說的話,現在就可以暢所欲言了。看來今天的運氣不錯,沒有白跑一趟。"她嗬嗬笑了幾聲,把捏在手裏的手絹往旁邊一放,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咕嚕嚕喝了幾口。她放下茶杯,重新揀起手絹,擦了擦嘴唇,也不開口說話,隻是用探究的眼神看著淑君,似乎有意等待她先開口。
"我真是搞不明白,他一個有家室的人,怎麽可以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淑君氣得隻想把話說得更重些,不料卻把憋在心裏很久的話給抖了出來。
"啊——你這麽急不可耐的為她辯解,反倒讓我有點吃驚。不過姑娘家說話要多留點神,最要緊的還要悠著點說,保持淑女風範。像你這樣的口不擇言,聽了都讓人為你著急。"她故意放慢說話的語調,有意表現出沉著穩重的樣子,"至於他有家室為什麽還要做如此荒唐的事情,待會我會告訴你,耐心點——別著急——"
"我隻是尊重事實,有一說一。如果不說實話,淑女風範又有何用?"
"可事實是我弟弟信以為真,完全被那些鬼話給迷住了。而你又編出另外一套鬼話來蒙我。"她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直視淑君,而是撇著嘴,對著她自己一雙漂亮小手左看右看,還是一副趾高氣揚,瞧不起人的樣子。
"如果你一定要堅持先入為主的偏見,來跟我聊天,那我就不奉陪了。"淑君對她這種毫無根據的話十分生氣,說話的口氣也強硬起來, "要麽你現在離開這裏,要麽在這裏坐等丹丹回來,至於她什麽時候回家,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有耐心坐在這裏的話。"
"說來……真是……諷刺——我根本就不想待在這裏,可我弟弟一旦搬了過去,我又不得不經常來這裏。"說完她又冷冷的笑了笑。
"那就管好你弟弟,就這麽簡單。別把髒水往丹丹身上潑。"
"都快成她的代言人了,說說看她還有什麽無法表達,卻可以通過他人之口來告訴我的話。"鍾書琴漲紅著臉,這是她內心焦慮的表現。
淑君"謔"的站起身來,衝口而出,"無可奉告,不可理喻!"
"哎——急什麽?既然你沒什麽可說,那接下來就該聽我說了。不過在說之前,我想問你有一個問題,你在上海是幹什麽的?—— "她見淑君沒任何反應,忽然又不想說下去了。她順手把淑君攤在飯桌上的讀書筆記本拿到眼前,隨手翻看了幾頁,說:"字倒寫的不錯,英文也有點基礎,說話也比常人更文雅,雖然有些聽起來很不舒服。"說完又把筆記本往旁邊一推,"看出你是個讀書人,卻不是一個搞藝術的人,所以我想說……"
"我在上海幹什麽,這對你重要嗎?"淑君打斷她的話,並把剛才的話題硬生生拉了回來,此時她並不想受人擺布。
"如果你不想說,那也無所謂。不過重不重要不應由你說了算,而是由我說了算,知道嗎?"
"可是說不說也不應由你說了算,得由我自己說了算,你聽懂了嗎?"淑君針鋒相對地回擊道。
"我剛才已經說了,你不想說也無所謂,不管你願不願意聽,你都得把我接下來的話聽完。"
"對你接不來要說什麽,我並不興趣!就算我願意洗耳恭聽,也別指望能有多大的作用。畢竟我們都是成年人,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再說鍾書海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個有頭腦,有思想,有見解…… "
"喔唷——看來你對他的印象不錯啊,這又讓我平添一絲憂愁。"鍾書琴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想不想知道那些印象以外的事情?這就牽扯到我要說的那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話題。"
鍾書琴微歎了口氣,緩緩地說:"或許你說的沒錯,在外人看來他確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熱情、聰明、睿智、幽默、禮貌,才華,還是一個有道德感的人。可是這些都是表麵上的自我,而女人總是對表麵的東西陶陶然,說好聽的是感性大於理性,說的難聽點就是頭發長見識短。所以從古到今在這上麵栽過跟鬥的女人數不勝數。"鍾書琴一麵用手撥弄著茶杯,一麵凝視著杯子上的圖案發呆,像是在思考接下來該說些什麽話更加合適。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故意放慢語速,慢條斯理的腔調顯得這話非常重要似的,"人除了表象之外,心靈深處還藏著一個最原始,最有力的部分,這部分平時非常隱蔽,不顯山不露水的,可是它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著的,每當關鍵時刻,它就會不由自主的冒出來,讓你領教男人冷酷自私的一麵。這才是他們所有行為的根源,所有自私背後的深層原因。所以男人們背後的故事,才值得你去探究,如果你對他有興趣的話。"
淑君臉上帶著嘲諷的微笑,心裏卻壓住想要反駁的衝動,"讓她說,說個痛快,把他們姐弟倆的那些家底都抖露出來,全當八卦來消遣。"
這時,鍾書琴又開口說到:"我們從小就被灌輸男女有別,可是等到我們長大成人之後,才慢慢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你看這個‘別’字特別有意思,對於女性,男人看重的是它後麵的那個字;而對於男人,女人更看重的卻是前麵那個字的價值,也就是養家糊口,賺錢的能力。所謂的‘郎才女貌’這句話也有力說明‘別’字的意思,因為說到底‘才’能通‘財’,‘貌’又能跟‘性’聯係起來。"她調整一下坐姿,身體前傾,把二隻手支在桌子上,"不過那些搞藝術的人,他們醉心和癡迷的可不是我們普通人那些營營苟苟的東西。丹丹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她怎麽會看上一個對藝術偏執,才華平平,一文不名的畫家。而我弟弟就不一樣了,丹丹就是他心目中美的意想,不僅如此,他對他心中的美有一種偏執的追求,有把美占為已有的欲望和衝動,這樣的話美就無形中變成了一種力量,甚至是自我毀滅的力量。"
"既然你對她這麽了如指掌,那又何必大費周章跑來這裏,其實,說到底你還是對自己剛才的話沒信心。"淑君頂了她一句。
"難道丹丹不會利用這種力量?難道半路不會再殺出個‘程咬金’來?"鍾書琴詭秘的一笑
"越說越離譜了。丹丹有什麽理由這麽做?在我看來問題的症結全在於你的自私自利,把你弟弟當作自己私有財產,豈容他人染指,在你眼裏丹丹就是那個染指的人,難道不是嗎?"淑君回嘴道。
"這也正是最讓我擔心的地方。自從丹丹的再一次出現,我就知道情況不妙,料定這將是一場不會開花結果的悲劇,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弟弟滑向深淵。"
"哧——悲劇?怎麽越說越玄乎了。"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在他內心深處還有一道他根本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從小生活在一個缺少男人的家庭裏,他對那些不負責任的男人有多麽痛恨,這我比誰都清楚。當然囉——你可能會問,那他為什麽還要這麽幹?"鍾書琴停頓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接著又說了下去,"其實——這話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那是一種想把美占為己有的欲望和衝動。丹丹在他眼裏無疑是一切美好的存在,可一旦要他拋棄妻小,去麵對那些他認為的不可承受之痛,情況就會反轉。聽說過薩特的‘他人就是地獄’這句話嗎?不可承受之痛就是他的地獄之痛。所以丹丹非常清楚,如果不節製自己的情感,有朝一日會是什麽結果。"
"我們都是過來人,知道什麽是談情說愛,什麽叫做逢場作戲,其實男女的愛恨情仇跟孩子的過家家沒有本質的區別,說到底都是一出出甜言蜜語加虛情假意的鬧劇,所以誰先認真誰先輸。"淑君在鍾書琴麵前盡量裝出她是個有閱曆的人。然而這些話都是憑她自己的想象東拚西湊出來的,根本不可能像夏小慧說的那麽的深刻有趣。
鍾書琴突然大笑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她,說:"卿卿我我成了一出鬧劇——甜言蜜語變成胡說八道…… "鍾書琴又重複說了一遍,"看得出你這個過來人既沒有多少談情說愛的經驗,也沒有碰到過逢場作戲的男人,才說得出這種教科書式的大話,真是笑死人了……卿卿我我,甜言蜜語本身並沒有錯,是有情人變成了地獄之後,所有的一切才成了一出胡道八道的鬧劇。"說完,她站起身來,伸手拿她的遮陽帽,"不過你剛才最後一句話說的挺實在的,誰先認真誰就輸。隻可惜我們女人通常都把愛情當作神聖的事情來對待,所以我們不輸誰輸?你說呢?"
淑君當然無言以對,此時,她才意識到在這類事情上,她最好是充當一個觀眾,編劇、導演和演員的角色都不適合她,她既沒有豐富的社會經驗,更不想成為被人指指點點的焦點人物。"千萬不能受感情和欲望的驅使,做出些自己並不擅長的事情。"淑君在內心不住地告誡自己,她覺得自己已經敗下了陣。
當淑君把"你是在用親情來挷架你弟弟"那句話原封不動的說給丹丹聽的時候,丹丹咯咯笑個不停,連聲說道,"這麽一出大戲,你竟然能用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來概括,讓人領教了'簡單既深刻'這一樸素的真理。真叫人刮目相看。"
"你還笑的出來?我使出渾身解數,來幫你頂這麽一個大雷,最後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這比碰到油鹽不進的鍾書琴更讓人沮喪,簡直氣死我了,"
丹丹看到淑君生氣時那張扭曲變形的臉,更是樂不可支,笑著說:"我們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而你們兩個局外人卻唇槍舌劍的幹起仗來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來到這裏還沒碰到這麽好玩的事情。"丹丹忽然覺得淑君還在悶悶不樂,馬上做了一個道歉的手勢,"謝謝你幫我擋子彈。鍾書琴的厲害是出了名的,她過去是大學老師,我都怕她幾分,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這也是我搬來與你們住的原因。"丹丹又給她扮了個鬼臉,"別生氣啦——笑一笑!唉——說真的,我心裏的感受並不比你好,也有一肚子的苦惱,有空我們倆好好聊聊。"
淑君卟哧一笑,算是欣然應諾,可是她的內心卻充滿了內疚和不安,因為她並沒有把所有的話都告訴丹丹,而是有選擇的說了一些,其中又是揀一些最無關要緊的來說。她知道和盤托出勢必增加丹丹的心理負擔,還會有挑撥關係之嫌。另外,鍾書琴說的那些話,有的是旁敲側擊專門針對她而來的,所以她說話就顯得非常的小心謹慎。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剛開始寫小說有點漫不經心,現在越寫越覺得既然寫的是文學作品,就得有思想性、文學性,而不光是故事性、娛樂性,當然故事情節也很重要,但是有了前者,情節才會出彩,小說才會更有吸引力。這部小說通過個人奮鬥,情感衝突,家庭倫理等主題,來探討人存在意義和價值。
鍾書琴原本是個大學教師,家境優裕,又是六四以前來的,所以自視甚高,再加上她護弟心切,所以表現的有點誇張。淑君是一個從象牙塔裏走岀來的女人,社會閱曆,情感世界如同一張白紙,自然不是鍾書琴的對手。不過最終淑君會一步步的成長,成為一個豐滿又立體的大寫的人。而她成長的過程才是真正吸引人的,讓我寫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哈哈哈……謝謝菲兒一直以來的關心、鼓勵和支持!祝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