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慧一跨進房門,就連連驚喜地歡呼起來,說:"這裏真像個天堂,跟我原來住的鬼地方簡直是天差地別。"她那輕快活潑的聲音,使整個房間突然活躍了起來,猶如嚴冬裏生起一堆熊熊爐火,頓時熱熱鬧鬧,喜氣洋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屋子被收拾的幹幹淨淨,窗戶邊支著二張單人席夢思床,丹丹靠牆的那張床上,印花床單鋪得整整齊齊,被子也疊的方方正在,上麵還放著一隻洋娃娃。二張床中間放著二隻床頭櫃,二隻不搭調的舊櫃子擺放在一起,高低不平,顏色各異,顯得有點滑稽。丹丹那隻床頭櫃上麵放著一隻台燈,一隻相框,還有幾本書。夏小慧那邊全都是空的,正靜靜的等著她的到來。夏小慧把幾隻隨身行李往床上一放,便拉著淑君的手坐在了她的身邊,意外的重逢,讓她喜出望外,左一聲姐姐,右一聲姐姐,哄得淑君整個晚上都暈乎乎的,樂得合不攏嘴。夏小慧把這次搬家歸咎於上天的安排,如果沒有遇到近乎絕望的遭遇,她們倆也不會如此快的重逄。那她到底遇到什麽可怕的經曆?這是淑君最想知道的。從外表看夏小慧跟她們剛見麵時確實有點不一樣,除了臉型瘦了點,皮膚曬得黑了些,究竟什麽地方不一樣,淑君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
淑君清晣記得夏小慧離開時的背影,她跟著那個謝頂的男人走出機場大廳時,回頭還跟淑君招了招手。淑君壓根都沒想到她們會這麽快重逢,更沒料到會朝夕相處的住在一起。
那個謝頂男姓張。夏小慧跟他搭上一輛等候在外的計程車。可是一坐上車,夏小慧便暗暗叫苦,後悔不迭。隻見坐在前座的老張,屁股像是被座椅硌疼似的,不住的扭動身子,兩隻手也沒閑著,不停的翻找什麽東西,還不住的喃喃自語,說得盡是些"地址怎麽不見了?"之類的蠢話。他幾乎把背包裏的東西全翻了出來,還是沒能找到。出租車司機則一臉的不煩惱。這時夏小慧靈機一動,提醒他說,地址可能放在他剛脫下的外衣口袋裏。這時老張才像是如夢初醒一樣,趕緊叫司機打開後備箱,找出地址後,交給那司機。司機斜著眼看了一眼,一加油門衝出了機場,看樣子這位老兄等得實在不煩煩了。車開出去好一會兒,坐在後座的夏小慧還能清晰聽到老張粗粗的喘氣聲,豆大的汗珠還掛在他的脖頸上。夏小慧不禁問自己:"我這樣聰明人竟認識這麽個不中用的書呆子?唉!隻能用鬼使神差來解釋了,看樣子還有更熱鬧的事情正等著我們呢。"
出租車大約開了半個小時,來到一幢公寓門口。他們付了車費,下了車,卸下行李。老張望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一臉的茫然,緊張的神情真叫人看得不舒服。他叫夏小慧看管著一大堆行李,自己拿著一張揉成一團的地址,圍著這棟三層樓房東看看,西瞧瞧,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夏小慧一看到他那副窩囊相就來氣,撅著嘴冷眼旁觀的看著他,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轉了一圈,又回到夏小慧身邊,問道:"是不是這裏?"
"我哪知道啊,還不跟你一樣兩眼一抹黑。"夏小慧一臉的不屑,"你是木瓜腦啊,隻要地址沒錯,我們就上去敲門,就這麽簡單,幹嘛像做賊似的。"
"那怎麽跟人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
"真是奇了怪了,我們隻是萍水相逢,還能有什麽關係?"
"嗨,我不是這個意思。"那男的急得滿頭大汗,眼鏡也從鼻梁上滑落下來,他用手把眼鏡扶正,說:"本來我是一個人來這裏,現在又多出一個人來,我總得給人解釋一下吧。"
"隨你的便——早知道我是一個‘拖油瓶’角色,就不跟你來這裏了。"夏小慧做了一個瞧不起的手勢,"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門敲開,其餘的我來應付。"
老張先把二隻大行李扛上樓,然後他們拿起自己隨身行李,走進了大門。樓道裏光線明亮,整潔幹淨,到處散發著淡雅的香氣,淡灰色的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三樓。他們在三樓走廊盡頭的一個單元的門口停了下來。隻見老張整了整衣服,用一根食指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房間裏毫無動靜。接著他又敲了幾下,還是沒人來應門。夏小慧氣的一把把老張拉開,張開巴掌就是一陣猛敲。這時從房間裏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出現在了他們眼前。老張一見到來人,便點頭哈腰說道:"我們是從上海來的,剛下飛機。是一個朋友介紹我們來這裏,投靠一個叫老楊的人。要是沒錯的話,他在不在家?"
"你認識他嗎?"那人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還用眼睛瞟了一下夏小慧。
"雖沒見過,但久聞大名——久聞大名。"他低聲下氣地說道。
"我們這裏沒聽說過有這人!你們走吧!"說完他想關上房門。
"慢點!——我看你就是老楊,裝得倒蠻像的,可還欠了點火候,不小心露出了馬腳,不是嗎?"夏小慧向前跨上一步,她知道如果她再不吭聲,恐怕今天他們要睡大街了。"能不能玩點新花樣啊!這套路可不新鮮,先把人逼入絕境,然後再漫天要價。告訴你我們不是鄉下來的窮親戚。"
"好一個火辣辣的小妞,樣子倒是蠻可愛的。既然你們執意要住在我這裏,那就進來吧。"他嗬嗬笑了一下,然後又補充說了一句:"一個人每晚$10,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他們一走進房間,夏小慧就覺得像是進入電影院一樣。這裏大白天的門窗都緊閉,厚厚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黑咕隆咚的隻能看個大概。房間裏空氣混濁不堪,地上橫七豎八的放著5,6張床墊,有的上麵空蕩蕩的,有的則堆滿了衣物,有一隻床鋪還躺著一個人,正蒙著頭呼呼大睡。看樣子來這裏的人一律都得睡地鋪。這時老楊指了指窗戶下的二張空床墊,說:"你們倆先住在這裏。剛來都這樣。我們那時連張席夢思都沒有,隻能睡地毯上。"夏小慧把行李放下,打量了一下周圍,客廳呈長方形,有30多平方米,沒什麽家具,客廳一邊與廚房相通,另一邊有一扇門通向陽台。
老楊又發話說道:"你們自己上街去買點東西。出了門,前麵一條大路往右拐便是商業街,那裏有一家大超市,什麽東西都有,還有二家越南華人開的鋪子,東西也樣樣不缺。"老楊用手比劃著說,"如果你們自己煮飯,鍋碗瓢盆廚房裏樣樣齊備,不過用完之後,記得清洗幹淨。"說完後,他招呼都不打,便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裏。
老張見夏小慧表情不悅,無耐的聳聳肩,苦笑了一下,說:"我們隻能先暫時住在了這裏,在這裏有個棲身之處已經不錯了。"
但夏小慧心裏並不買帳,"就這麽個破地方,還好意思收$10一晚,心夠黑的。這也太便宜他了,平白無故被人斬上一刀,那男的能忍,我可不行。"想到這裏,她來到老楊的房門口,用力地敲了幾下。裏麵傳來老楊不耐煩的聲音:"進來!"
夏小慧把門推開,一股嗆人的煙味迎麵撲來,耳朵裏也立馬灌進了鄧麗君甜美的聲音,"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房間裏的窗簾隻拉開了一半,光線一邊明,一邊暗。老楊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旁邊支著一張小圓桌,桌上堆滿了報紙、餅幹盒子和還沒來得及清洗的碗筷。他的對麵有一張雙人床,床上被子、枕頭、衣服、雜誌丟的亂七八糟。他雙腿悠閑的擱在茶幾上,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正吞雲駕霧的抽著煙,眼睛卻直楞楞的對著牆壁發呆。夏小慧往牆上掃了一眼,這一看讓她嚇了一大跳,繼而羞得滿臉通紅。隻見牆上掛滿了妙齡女郎的裸體畫像,有紅唇撩人,擠眉弄眼作出挑逗樣子的;有扭動著豐臀,擺出各種豐騷姿勢的;也有擠著雙乳,外加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自信能憑借這二樣武器,足可以去征服世界似的,盡是些放浪形骸,不堪入目的醜態。她心裏罵道:"真是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自己決不能轉身離開,退縮就意味著膽小怯懦。"她勇敢的跨進房間,並有意背對著牆壁跟他說話。
"進來有事嗎?"
"楊先生,一天$10的收費有點過分了吧,據我所知每周$30是這裏通常的收費,現在你開的價要比市場價高出一倍有餘。"夏小慧稍微停頓一下,見他毫無反應,又接著說:"其實我並不反對收費有點彈性。可你這是在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我不知道你在上海幹什麽的,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上海是幹啥的,想不想聽聽?"
"我隻對你漂亮的臉蛋感興趣,其餘的……能免則免…… "他嘿嘿笑了一下。
"臉蛋?——想想你母親的臉蛋,相信她一定教過你,男人千萬不要跟女人過不去。"
老楊仰天大笑,說:"用我母親的名義來訛我,這招高……實在是……高…… "他豎起大拇指,一臉不懷好意的奸笑。
夏小慧看到他這副嘴臉就有點噁心,不過她還是跨前一步,湊到了他跟前,壓低聲音說:"告訴你哥們,在上海我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去訛人。知道我有機會卻沒這麽幹的原因嗎?因為我從心底裏瞧不起趁人之危的人。所以還是收起你那些彎彎繞的鬼把戲。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剛才我隻對你的臉蛋感興趣,現在我改主意了,說說看,你除了臉蛋之外,還有什麽過人之處。"他抬起一雙賊頭賊腦的眼睛看著夏小慧,剛才吐出來的煙霧還籠罩在他整張臉上,使他那雙鬼眼睛充滿了迷離與恍惚。
"想必你這個大男人見識比我高。連我這個小女子都不輕易改變主意,你又怎麽好意思這麽做呢?"夏小慧清楚跟這種人打交道不能由著他,一定要踩著自己的節奏,牢牢把握話語權。
"小妞,看在你與眾不同的份上,我就不多計較了。現在能不能談談你的彈性,是用錢呢——漂亮的臉蛋呢——還是其他什麽東西……來付……付你的房租?我對你的……彈性…… 很感興趣——很感興趣,這不正豎著耳朵洗耳恭聽呢。"他又發出一陣哈哈的大笑聲。
"上海人做事講究的是擺得上台麵,讓人口服心服,像你這樣一錘子買賣的人可不多見。如果你真有本事,就不要跟我們這些剛來的上海人過不去,這裏滿街都是‘洋蔥頭’,斬洋蔥頭可要爽快得多,收益也是大大的……"她用輕鬆和嘲笑的口氣繼續說。
老楊聽聞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說:"厲害!真不愧……說到點子上了。可斬洋蔥頭得先要學洋涇浜英語,老子既沒時間也沒這個本事,我隻對眼前的花花綠綠著迷。"說完他猛吸一口煙,接著又一點點吐了出來,煙霧嫋嫋,形狀各異。他停頓一會兒,說:"看出些苗頭了嗎?其實道理很簡單,說白了就是我想怎麽著就怎麽著,我的地盤我作主。"
"當然是你作主,不過做人總得講些道理,做事總得留點後路。上海話的‘上路’是什麽意思,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可你未必真正懂得這"上路"跟"後路"有著怎樣的一種因果關係。"夏小慧雙方插在褲兜裏,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
"小妞,站這裏就是為了來給我上課?那你打錯了算盤。"
"哥們,我這是在給你麵子,知道我為什麽單獨進來跟你聊嗎,就是不想讓你在眾目之下下不了台,怎麽樣,夠意思吧?"
"我下不了台,你們就得滾蛋。"老楊又哈哈大笑起來,"看得出來你不光嘴巴能說會道,還是個人精,心裏的彎彎繞不少啊。 "
"廢話少說!要不這樣吧,我保證在這裏住滿三周,這$100算是我的房租,多一分錢我都不給,怎麽樣?"夏小慧把2張$50紙幣扔給了他。
那個老楊把二張紙幣捏在母指和食指中間,在眼前晃動了幾下,說:"唉……真可惜!很多女孩走進來的時侯,總是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想減點房租,延長些租期,幫忙辦些事情了。直接把錢往我身上扔的,我還是頭一次碰到,佩服——佩服啊!"他站起身來,隨手把手上的煙蒂掐滅,轉身跨上二步,站在夏小慧的跟前,說:"聽著小妞……我可不想再看到有人有樣學樣的往我身上扔錢,聽懂了沒有?"
"我保證守口如瓶,不過我朋友的那份房租你可要收好了,剛才的學費我就給你免了。"夏小慧說完又抽出$100扔給了他。
"厲害啊——漂亮妞!……算你狠。不過這麽一來,你就欠了我不少的人情,知道不知道這人情帳該如何還嗎?"說罷他把臉湊近夏小慧,壓低嗓音說:"我來教教你——這裏正缺一個管家婆,跟了我吧,小妞!我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還會有個胖小子。"說完他直勾勾地看著夏小慧,咧嘴嗬嗬笑了幾聲。
"有事說事,沒事就不奉陪了。"夏小慧毫不客氣的回敬他一句,心中不由升起一般憎惡之情。
"哎……急什麽?舍不得花錢倒是見識過不少,不過像你這樣的還真是頭一回碰到,合我的口味。唉……既然合我的意,我幹嗎不讓讓步呢。這樣吧,漂亮妞,隻要你願意住在這裏,我就給你時間,啥時候想通了,就過來找我,哦——就是當管家婆的小小建議。如果你嫌這座廟太小,那也沒關係,我也不會趁機占你的便宜,三周之後,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該死的家夥,真是不入流的小混混,不過,人倒是能說會道的,也算是棋逢對手,狹路相逢勇者勝。"夏小慧心裏暗暗地罵道,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間。
"後來怎麽樣?"淑君十分擔心的問道,如果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後來嘛,那個書呆子老張人還算仗義,白天在家盡可能跟我形影不離,夜裏我就合衣而睡,倦縮在牆角,他則睡在離我三尺遠的外麵保護我。有一個晩上,天熱的實在難受,便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孤零零的看著星星和月亮直到天明。要不是為了這$100房租,我早就卷鋪蓋走人了。"
"你怎麽知道那個開門的人就是老楊?"淑君很納悶問道,她不明白夏小慧怎麽會如此料事如神的呢。
"嗨,我熟悉他們的套路。"夏小慧一臉神氣的說:"他們合起夥來的時候,采用的是請君入甕的戲碼,攛掇你入他們挖好的坑。如果單獨跟你麵對麵的交手,喜歡玩打亂陣腳的把戲。你們看他是這樣玩的。剛開始的時候,老楊態度蠻橫一口回絕,可他的話裏用的是‘沒聽說’這個模棱兩可的詞,這是這幫人常用的滑頭伎倆。他料定我們聽了肯定慌了手腳,因為我們是走頭無路才來投靠他的。他估計接下來我們會央求他幫個忙,哪怕暫住個幾天都行,到那時我們隻能挨斬了。"
"那他完全可以矢口否認,拒絕你們。"
"如果想要一口回絕的話,他一開始說話的話術決不是這樣子的。"夏小慧說起這些輕車熟路,眉飛色舞,讓人覺得她對這裏麵的門道一清二楚似的,"以前在南京路我經常跟他們打交道,這些人幹的都是投機倒把的營生,如倒賣外幣、華僑券、洋毛衫,真絲頭巾,走私手表、港台磁帶什麽的,反正什麽東西熱門緊俏就玩什麽。有時候我不用看他們,就能聞出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這方麵我厲害著呢,就像三隻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穩。"她用三根指頭比劃著,還咯咯笑個不停。
淑君心裏佩服不已,她問自己:"如果這件事換成是你,那你又該如何自處,如何去麵對呢?"從小到大,淑君跟人拚的都是學習成績。工作之後,一身白大褂讓她有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這二樣東西並沒有教會她如何去麵對生活,更不會使她成為生活的強者,現在反而成了一種阻礙。而所謂的強者不是為了占盡資源,占盡便宜,去欺負弱者,而是要學會保護自己,繼而保護他人。這不是跟丹丹所說的,我們該拿起"理性的薄情和無情"這把利器去保護自己的話如出一轍。淑君覺得是時候放下羞答答的自我,學會做個生活的強者,今天算是人生的第一堂課,今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哪個老楊沒對你怎麽吧?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丹丹在一旁津津有味的聽著,此時也忙著插嘴道,她正坐在她們對麵的自己床沿上,那溫和的聲音似乎對後麵的發展更感興趣。
"他就這麽點本事,靠一張嘴混跡於上海灘,能蒙就蒙,好騙就騙,欺軟怕硬,柿子專揀軟的捏,真要他幹些有擔當的事,卻又膽小如鼠。這種人大概率是靠倒賣外匯賺了點錢,來國外鍍點金,順便賺點澳幣,然後回上海開個小鋪。"夏小慧做了一個不屑的手勢,說:"不過嘛,我還是處處小心,盡量不跟他搭訕,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小慧,你好勇敢哦!出國還真能鍛煉人。"淑君稱讚地說道,"不過,我始終沒有搞明白,報上這麽多招租廣告,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這不難,我們學校在北悉尼,我當然想住在這附近。不過,這裏的房子不太好找,房源少,房租貴。今天正好看到你們的招租廣告,於是就過來看房子了。誰知道結識了一位新姐姐,又意外碰到老姐姐,你們說我是不是時來運轉了?"說完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們,忽然她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馬上又改口說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大家都時來運轉了——光說自己有點太自私。"最後一句批評她自己的話更像是卡在了喉嚨裏,隻有她一個人聽得清楚。
"借你吉言,你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丹丹咯咯笑個不停。
淑君在一旁隻是淡淡的笑了笑,心裏卻在琢磨夏小慧說的那句話。她實在看不出自己有什麽時來運轉的可能。來了三個星期,表麵看起來熱熱鬧鬧,實際上一無所獲,除了心情變得越發沉重之外。淑君見她們倆歡天喜地的整理房間,便找了一個借口,回到自己的房裏。
淑君推開自己的房門,然後又轉身輕輕的把門關上。她不想開燈。今晚的月亮特別迷人,隔著樹梢照了進來,柔柔的灑滿半個屋子,撒落一地的清冷,清冷中帶些幽幽的溫暖;月華如流水,投下滿屋的憂傷,憂傷裏帶著柔腸百轉的思念。來了這麽長時間,今晚是淑君獨自麵對孤寂的夜晚。
黑暗中淑君坐在床沿上,半個身子浸在一片月色之中。她抬頭望著天空,思緒有如水的客愁,絲的鄉夢。她想起了丈夫和兒子,"親愛的,在我離開家的那段日子裏,你們父子倆過得怎麽樣?是不是也在思念遠在天涯的親人呢?"想起兒子,淑君的心就隱隱作痛,眼淚竟不知不覺的流淌了下來。在孤寂難熬的夜中,思念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慰籍;在艱難曲折的日子裏,親情是一種牽絆,也是一種力量。淑君思念兒子自然會想到丈夫,可今晚她對自己丈夫的渴望竟如此的強烈,是一種她記憶中從未有過的體驗,以致於她略感驚訝。以前淑君從不把丈夫放在眼裏,丈夫在不在她身邊都無所謂,因為丈夫無趣的靈魂實在激不起她的興致。在她的周圍還有許許多多親人朋友,家人的陪伴對她來說太平常了,母親、姐姐,哥哥,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就跟空氣和水一樣的稀疏平常。家裏的人則對她另眼相看,照顧有加。母親自不必說,一雙長滿老繭的手,既當爹又當媽的把她的三個孩子拉扯長大,用她那雙卑微的手支撐起這個家,淑君是家中最出色的,她是母親的驕傲。在外麵,姐姐就像一頭猛獸護著她,誰要是欺負她,姐姐總是第一個挺身而出,不讓她受半點傷害。哥哥雖然跟她若即若離,可骨子裏還是很喜歡她這個妹妹,就拿她考大學那陣子來說,哥哥偷偷的把他的牛奶讓給她喝,當她拿到醫院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刻,哥哥那張感情不外露的臉,竟然也像小時候那樣笑逐顏開。娘家雖不富有,卻很溫暖,平平淡淡中體現的是精誠團結,普通通通裏包含著濃濃的手足之情。淑君對他們是一種有生俱來,不加掩飾的熱愛。還有佳麗,跟她在一起的記憶最多,也最為豐滿。記得那年暑期,她們倆坐船去淑君的老家遊玩,也是一個清風明月的夜晚。當時她們在船上,佳麗給她背誦了一首宋朝範成大的詩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麵對眼前皎潔的月光,淑君又回想起當年那一幕。她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今晚清幽淡雅的月色下,佳麗,你又在幹什麽?"她的心震顫起來,一種憂傷的感覺緊緊攫住了她,千言萬語一齊湧上心頭,可自己實在拿不出足以分享的快樂去信告訴佳麗,真有負於她的厚望。淑君長長歎了口氣,鄉愁和思念就像是一雙鐵鉗緊緊夾住了她的心,她被夾得生疼生疼的,撕心裂肺莫過於此。
回首過去,思量萬事,麵對著黑漆漆,空蕩蕩的房間,淑君的思緒又被拉回到現實之中。今天一整天所發生的事情,留在心裏的感受真是五味雜陳,高興中帶著一點孤影自憐的憂傷,憂傷裏又有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獨自一人她隻想大放悲聲。丹丹和夏小慧住一個房間,她當然非常高興,高興是因為丹丹再也用不著睡地鋪,能過上正常的生活。憂傷是因為她擔心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否會變得疏遠和陌生。一想到夏小慧的到來究竟能給自己帶來什麽變化,一種忐忑不安的情緒便湧上心頭。早上去大市場的遭遇,現在再回想起來依舊心酸不已。唉!人生真是無比的荒唐,倒黴蛋喝涼水都塞牙;生活竟是如此的艱難,孤身女屋漏偏逢連夜雨;心靈又是那麽的孤寂無助,異鄉人綿綿思念無絕期。今夜人生所有的辛酸,就像一道道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衝破一切,向下奔湧。淑君真想一個人痛哭一場,把這些天所有的鬱悶和委屈通通渲泄出來。哭能不能解決問題?當然不可能,這樣做既無用,又顯得軟弱。可哭對淑君來說特別能療傷,能使她清醒,令她痛快,更能讓她堅強。她覺得唯有這樣做,她才能振作起來。淑君知道自己小時候哭過後的眼神,那時一種堅韌不屈,勇往直前,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決心。
現在淑君仿佛是在艱難的爬山,雲端上,風籟中,山巒疊嶂,綿延不斷;懸崖下,荊棘中,山勢險峻,跌宕起伏。原本以為這條上山的路,有風景可看,有鳥鳴悅耳,清風徐徐來,清泉石上流。可是走了這麽久,至今還在無邊無際的林子裏打轉,徘徊在困弱的道途上,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我,爬得精疲力盡,累得心力交瘁。看到一根枯藤掛在樹枝上,就會令她膽顫心驚;見到一棵橫臥的老樹又會讓她浮想聯翩;耳邊傳來潺潺流水聲,徒然會燃起希望,不過,看到溪流囚禁在濃翠中,信心又重新跌入穀底。柳暗花明,時來運轉?哭過後的淑君想都不敢去想,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找到方向,走出困境,任何感懷傷逝,畏手畏腳無疑是再給自己的套上枷鎖。她清楚自己已經爬到了半山腰,停下腳步歇一歇,喘口氣可以,往下看,回頭走都等同於自殺。她隻能一步一個腳印向前走,一步一個台階往上爬,每跨出一步,每上一個台階,就離頂峰更近了一步,"道阻且長,行則將至,行而不綴,未來可期。"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夏小惠的出現猶如新鮮的春風,一掃淑君內心的陰霾。我相信她們會從此時來運轉的。
選錯字了,應該是“老張的樣子也特別可笑,形象”。 麥子回澳洲了,等她回城,想念她!
藍山兄這篇寫得太好看了,剛來澳洲時的不容易寫得栩栩如生,老張的樣子也特別可笑,信息。好喜歡
夏小慧的個性。估計她的加入會帶來不少好戲,為淑君和丹丹高興,哈哈!很喜歡藍山兄的照片,也想去麥子家敲門,她好像回中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