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了車,淑君開始認真打量起身邊這個男人。今天賈東傑穿了件髒兮兮的T恤衫,人也比以前瘦了,黝黑的麵容,一臉的胡茬,頭發蓬亂,一副邋遢憔悴的模樣,雖然鼻梁上還架著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的氣質卻已經蕩然無存,沒有一丁點像佳麗眼中的白馬王子。淑君心裏不禁納悶,眼前這個男人變化可真大,跟一年前簡直判若兩人。過去的賈東傑很重視個人的儀表,現在怎麽變得不修邊幅了呢?不光他的外表有變化,言行舉止同樣令人費解,似乎多了很多東西,多了點什麽呢?淑君看不明白,也猜不透,然而變得自私冷漠卻是個事實。
賈東傑眼中的淑君也變了,她變得更加的成熟和穩重,雖然長途飛行使她麵帶倦容,但那種風情萬種的女人味,卻從她每個汗毛孔裏散發了出來。賈東傑知道自己在佳麗朋友們麵前不受待見,其中又是以淑君對他成見最深。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從今往後自己竟要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過日子。賈東傑對今後雙方關係的處理缺乏信心,都說偏見就像一顆大樹,盤根錯節,根深蒂固,要冰釋前嫌談何容易,麵對一個橫截裏殺將進來的女人,賈東傑既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如果他還想維持與佳麗關係的話。
十月的悉尼,陽光燦爛,藍天白雲,暖風拂麵,一片明麗的春光。淑君坐在車上,心中充滿了興奮,好奇和喜悅,眼前的一切都跟上海完全不一樣。街上店鋪少,行人少,綠樹多,鮮花多。馬路上車水馬龍,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汽車都有,不像在上海路上跑得盡是些咖啡色的桑塔納。最讓淑君感到驚訝的是沿途所見都是些低矮的屋舍,跟這座蜚聲海外的大城市,想象中的外國有很大落差,上海人從小就喜歡高樓大廈,而且是根深蒂固的喜歡。
淑君坐在車上興奮不已,不停地問東問西,就像一個出去春遊的孩子似的。賈東傑一開始還能熱心的介紹,可沒過多長時間,他就露出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特別是提到佳麗的時候,他總是麵露尷尬,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或者幹脆一言不發,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的道路。起先淑君並沒有在意,後來就明顯感覺到有點反常,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賈東傑的異樣舉動,跟自己不合時宜的出現有關。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淑君心裏不由得胡亂猜測了起來,她現在巴不得汽車開得快些。
汽車進入市區,這才見到了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富麗堂皇的曆史建築,花紅柳綠的公園,新穎時髦的商店,悠閑自在的人群。然而麵對繁華熱鬧的都市,淑君卻變得興趣索然,剛才的興奮勁像是飄落在風中,不見了蹤影。
汽車在市區走走停停,賈東傑一言不發,神情緊張的盯著指示路牌,生怕開岔了道。當汽車馳上悉尼大橋,他才稍微鬆了一口氣,說:"市內道路縱橫交錯,一不小心就會開錯方向,所以還是小心為妙。"說完他開始用手指指點點介紹說:"過了這座大橋就是北悉尼地區。現在在我們的右手邊是悉尼歌劇院、皇家植物園和整個的悉尼港灣,以後有機會我帶你來看看。"他側臉看了一眼淑君,關切的問:"你怎麽啦,是不是飛機上沒休息好?"
"還行吧,我怕話一多會影響你開車。"
"嗨,不會,以後你要習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要在乎別人的想法""
"道路複雜,開車需小心為上。同樣的道理,人心難測,說話還是小心為妙。"
"處處小心,免不了失去自我,這國出得有何意義?所以你盡管暢所欲言。"
"哦,包括說些你不愛聽的話?"
"那——那當然囉!"
"是不是你在這裏啤酒喝多了,一不小心喝成了‘宰相肚’?"
"本來我的肚量就不小,雖比不上宰相,至少跟巡輔不相上下,過去你們大多誤解了我,我是百口莫辯。"
"真是這樣嗎?你是雞腸小肚,還是宰相肚,其實你的肚子最清楚。"
賈東傑咧嘴似笑非笑的嘿嘿了二聲,算作是回答,但他心裏卻相當的不悅,在他眼裏淑君還是原來一個樣子,伶牙利齒,高高在上,一副清高自傲的作派。然而他又寬慰地覺得時間站在自己這邊,它會讓淑君明白時移境遷的道理,最後優勢與劣勢的此消彼長逼得她不得不對現實低頭。今天隻是開頭而已,他們有的是時間打交道,看誰能笑到最後。
這時他們的車剛好路過一處街心花園,淑君看到成排成行開滿紫藍色小花的大樹,不由的驚呼起來:"哇,多美的紫色呀!"其實剛才在路上她已經看到了許多,隻不過這裏的花非常多,分外豔麗,特別的壯觀,幾乎把天空都染成了紫色。
"看不出來你對紫色還情有獨鍾?知不知道"紫去東來"這句成語?"
淑君沒吱聲,雙眼卻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風景。不多時,她忽然覺得車速慢了下來,隻見賈東傑在一個路口停了停,見對麵沒有來車,便乘勢轉了個U字形的彎,又繞回到了街心花園。淑君偏著頭看著賈東傑,疑惑的眼神仿佛在問:"為什麽又開了回來?"。
賈東傑把車停在了路邊,拉上手刹,關上車窗,熄掉引擎,然後說:"既然你這樣喜歡賞花,我們就去公園走一走。
淑君真後悔剛才的一聲驚呼,要是知道賈東傑來這麽一出,她決不會如此的喜形於色。她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回家,脫掉這身衣服,洗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上一覺。可賈東傑的舉動實在令人費解,熱心的似乎有點過頭,他這個人身上琢磨不透的東西可真多。
他們下了車,走上了公園的步道。今天是周末,公園裏的遊人不多,看來平時就更沒什麽人影了。街心公園不大,綠草如茵,綠樹成蔭,綠色環繞中處處聞得到花香、草香,偶爾還飄來陣陣燒烤的香味,陽光從樹的枝枝葉葉漏了下來,在草地上留下無數大小不一的亮點,閃閃爍爍,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一條步行道分叉成幾條小徑,彎彎曲曲延伸至公園各處。幾對情侶坐在樹蔭下喁喁細語。拖家帶口的一群人正坐在涼亭裏又吃又喝,旁邊的燒烤爐飄來陣陣烤肉的香味。不遠處,兩個成年人帶著幾個小孩在兒童遊樂場裏玩耍。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都讓淑君覺得舒心和快樂,在她過去的世界裏也隻有虹口公園,靜安公園、山陰路、愚圓路上那些零星的綠色小世界,現在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花園般城市,而且從今往後還要在這裏學習,生活,一想到這些,她就心潮起伏,激動不已。
他們來到一棵大樹下停住腳步。淑君抬頭仰望著滿樹的紫花,呆立了許久,然後問道:"這樹叫什麽名字?開的花真好看!"
"不知道,我也是今年才注意到這種花。"
淑君從地上撿起幾朵落下的殘花,放在手掌心裏聞了聞,說:"有點淡淡的清香,好聞!"然後踏著輕盈的步子東看看,西瞧瞧,走走停停,沉醉其中,陶然自得。
賈東傑內心卻在不停的打鼓,心想:"我半路停車是想要跟你談迫在眉睫的事情,哪有什麽閑功夫聽你扯什麽花呀,樹呀,這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如果再這樣下去,家裏的那尊菩薩恐怕要等得不耐煩了。"賈東傑越想越著急,忍不住開口說:"淑君,我想跟你說件事。"
"啥事?"淑君見他遲遲疑疑的表情,又補充問道:"是不是錢的事情?"
"不是。"
"不是錢,那是什麽?"淑君一臉疑惑的看著他說。
賈東傑低下了頭,左腳的腳尖不停蹭著草皮,他正琢磨著怎樣把自己的事和盤托出。
淑君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很奇怪。賈東傑想要說事卻難於啟齒,忸怩作態,本身就說明有什麽難言之隱。會不會跟佳麗有關呢?淑君想起剛才在車上,說到佳麗時他的有意回避,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這更加深了她的懷疑。
"是不是佳麗的事情?"淑君覺得與其繼續忍受他的吞吞吐吐,還不如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淑君這一招還真管用,賈東傑見事情已經被說開了,也就無所顧忌。於是他把心一橫,抬起頭,理直氣壯的說:"我在這裏交了個女朋友,我們已經同居了。"
淑君聽了大驚失色,剛才拿在手上的落花也掉落在地上,驚訝的快要說不出話來,說:"你——你——你怎麽可以幹出這種事呢?你把佳麗置於何種地步?她還在上海癡癡傻傻的等著你…… "
"你說我該怎麽辦?"
"真是奇了怪了,你該怎麽辦還要問我?看來你根本沒有絲毫的悔過之意。"淑君硬邦邦,怒衝衝地說。
"我知道我對不起佳麗,但這都隻是暫時的,一旦情況有了好轉,我是不會忘記她的。"賈東傑自覺理虧,聲調也低了許多。
"情況好轉?"淑君不屑的哼了一聲,接著說:"你們男人真會編故事,你跟我說啥叫情況好轉?"想到賈東傑還在為自己狡辯,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賈東傑沉默不語,不時抬頭望一下天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兩人沉默良久,淑君見他不作答,覺得剛才說的不痛不癢的話,實在有點多餘。與其遠兜遠轉說些廢話,還不如索性幹脆點直奔主題,於是她用憤憤的口吻說:"還是讓我替你作答吧!你口中的好轉充其量隻是男人慣用的伎倆,好為你的左右逢源預留更多的時間,讓你更加從從容容的享受齊人之福,繼續在佳麗受傷的心靈上捅刀子,而且我根本看不到你有任何的愧疚和難過。以前我還以為你跟那些粗鄙無恥的男人不一樣,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你們都是一丘之貉。"淑君覺得說這話已經是給足這個男人麵子了,要是在上海碰到這種無賴,她早就拂手而去,連話都不會跟他多說半句。
淑君的憤怒反應,讓賈東傑始料未及,他原本以為淑君最多說些不痛不癢的責備話,現在可好淑君竟把他也歸入粗俗男人之列,可想而知自己在她眼中有多麽的不堪。可話又說回來,淑君畢竟是個局外人,讓她發泄一通情緒,心裏的憤怒自然就會煙消雲散,到時再慢慢磨合,不怕她不改變看法。隻要能把她留下來,她就會知情識趣,有所顧忌,不至於說三道四,賈東傑暗自慶幸自己為淑君安排一間舒服的住處,雖然屋小如舟,卻是一處難得的安樂窩。
現在賈東傑覺得光忍氣吞聲的示弱,隻會助長淑君的強勢氣焰,得在言辭上回敬她幾句,讓她有所收斂。但在這之前,先溫和的敲打敲打她,或許還更有效,於是他柔和的說:"淑君,我也是情不自禁才做出這種事情。你現在可以不理解我,保不準有一天你比我走的更遠。有許多女人在家裏呆膩了,也看膩了,想出來換一換環境,這不環境卻先改變了她們,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啊!"
"我看你就像一隻大蒼蠅,專去盯有縫的臭雞蛋。"
"出國就是有裂縫,否則她們幹嘛要出國啊,當然這也包括你在內,你應該對易卜生筆下的娜拉不陌生吧。 "
"真是一派胡言!"
"真言比鄰的就是胡言,它們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哦——我忘了,是一對好姊妹,就像你和佳麗的關係,哈哈哈……"
"難道這就是你的人生觀,價值觀?還自詡為青年才俊,滿口的胡說八道。"
"胡言亂語有時卻又成了金玉良言,這種事並不罕見,否則人們幹嗎喜歡那些似是而非的妙語佳句呢?"
"虛偽的人編造出來的都是失真的美麗,這份禮物就送給你的狐朋狗友們去享用吧!用在我身上恐怕你找錯了對象……"淑君真想再多說幾句刺他一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淑君從他那玩世不恭的目光中,覺察到跟他說話大多都是白費力氣。
"看是看得很清楚,可一旦事到臨頭就不好說了。還是那句話,過頭的話可不能說得太早,反正我們走著瞧便是了。"
淑君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真是無藥可救,要他說句人話簡直癡人說夢。更可悲的是佳麗至今蒙在鼓裏,還滿心歡喜托她帶東西,送給這個假模假樣的人。淑君實在忍無可忍,憤然的說:"其實你對我說這麽多完全是浪費口舌,因為我決定不住在你這裏,我要換個住處,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就留著你的謊言向佳麗解釋吧!"
賈東傑一聽這話有點慌了神,急忙說:"你人生地不熟的去哪裏找一處合適的住處,佳麗的事我們先暫且放一邊,畢竟這不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情。既然我受佳麗之托要安頓好你,我就得言而有信,盡地主之誼。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隻等你來了。給我個麵子,先住下再說,如果以後覺得不合適,再搬也來得及。"
"嗤,跟你住在一個屋簷下,就是最大的不合適,等找到合適的地方,我立馬搬走。"淑君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遠離這個男人,眼不見為淨。
從表麵上來看,淑君的言辭依然保持著強硬,但臉上的憤怒開始被嚴肅和冷漠取代,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響過幾聲炸雷,刮過一陣狂風,飄來零零落落的幾點雨滴,雲腳卻摧枯拉朽地飛到了了天邊——一個光打雷不下雨的夏日午後。
"你先消消氣,到時隨你便,你想怎麽著就怎麽著,這還不行嗎?"賈東傑暗自高興,他覺得他第一個目的已經勝券在握,淑君隻要能住下來,自己就有把握讓她走不了。
賈東傑心裏盤算著如何把自己最後的要求說出來,如果這個目標能如願以償,他今天一大早所付出的辛苦,算是沒有白忙一場。賈東傑料定淑君是個頭腦聰明,識時務的女人,隻是自視甚高,脾氣有點倔,但這沒關係,隻要多讓她碰幾次釘子,她自己就會學乖巧的。另一方麵賈東從心底裏還是喜歡佳麗,她正直善良,善解人意,而且又特別的能幹,雖然寫文章的才女大多都是戀愛腦,但總比心計女的算計腦來得溫柔可愛。想到這裏賈東傑心軟了,他說:"對於這裏所發生的一切,我也覺得很抱歉,求求你不要跟佳麗談起這件事,我跟Sarah隻是搭夥過日子,她結過婚,又有孩子,至少我還是單身。"賈東傑看了看淑君,見她還是沒多大反應,頓一頓又說:"淑君,我還有一件事想求你,回到家裏,我們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我跟Sarah說過,你是我表妹的朋友,今天才剛認識,具體怎麽說用不著我來教吧。"
"如果我都不按照你的意思做呢?"
賈東傑把臉湊到淑君的耳邊,惡狠狠的說:"你是個拎得清的人,這點我對你有信心,至於那個"如果"嗎——哼哼,大不了我破罐子破摔,到時候你也沒能撈到個好處,或許還得讓你背上個罵名,你得學聰明一點。"
淑君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發抖,尤其最後那幾句話,簡直讓她恨的牙癢癢,可是麵對這個無賴,一個出來乍到的女子能有什麽辦法呢?要是他真耍起橫來的話,佳麗無疑是一個替罪羊,他們的關係破裂事小,追不回他所欠的學費才茲事體大。賈東傑真是看清這層關係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淑君現在知道了,賈東傑費盡口舌說了那麽多,其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以拖待變,兩邊都不放棄,繼續過他的兩麵人生活,在紅、白玫瑰之間享受他的人生的樂趣。淑君摸準了這個男人的軟肋,這讓她處於個非常有利的地位。她告誡自己先委屈住上一段時間,麵子上照常敷衍他,把情況弄個明白,最好盡快讓他還錢,如果有可能的話再讓這個負心男人吃點苦頭,付出點代價,也算是為佳麗出一口惡氣。
他們回到車子,一路上賈東傑和淑君倆人都沉默不語,賈東傑因為該說的話都說了,想聊些別的輕鬆話題,但淑君並不理睬他。淑君側過臉朝著車窗外,一幕幕的街景迎麵而來,又快速的消失在車後。忽然夏小慧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她不禁感歎起了自己的命運,其實她們倆的處境沒什麽不同,都是無依無靠的天涯淪落人,可人家夏小慧年紀輕輕卻社會經驗豐富,能說會道,腦筋靈活,敢闖敢幹。這麽一想淑君的情緒又跌落到了低穀。她不斷的問自己,剛才冒岀來的想法是否過於幼稚?或許自己根本就不是賈東傑的對手,碰上這種人還是走為上策。但佳麗的事又讓她心有不甘,百般糾結。進退兩難,倒也煞費躊躇。唉!人生永遠都處於取與舍的兩難當中,難是因為人生隻有一條路可走,沒有重新回頭再來一次的可能。
淑君覺得太累了,過去三十多個小時車馬勞頓的疲勞,突然像一陣狂風襲來,使她不堪重負,淑君頭抵著左邊的車窗,兩眼無神的看著反光鏡,覺得世上的一切都離她而去,自己仿佛是遠離海岸的一葉小舟,逐波逐浪,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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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藍山春節快樂!龍年吉祥!
給藍山兄拜個早年,祝闔家龍年龍運,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