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留學是人生一件大事,在簽證過程中,每個人都投入太多的情感期待,可如今淑君的滿心期待卻變成了一種無望的等待,更令人沮喪的是沒有人知道猴年馬月才算有個盡頭。無望不僅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還讓淑君原本平平穩穩的生活,變得更加的失序和混亂,猶如過山車從高處一下子滑落到了穀底,再沒有居高臨下的優越可言,再無歎觀止矣的景色可看,也絕無人人稱羨的資本可談。
醫院認為淑君正準備出國,便調派她去急診科工作。以前淑君坐班門診雖說也很忙,但那畢竟是朝九晚五的白班,現在的上班時間改成三班倒,工作量徒增不少倒是其次,光是晩上不睡覺就極具挑戰,而且整個晚上都得強打起精神,疲於應付,有時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累死累活回到家,躺在床上,依舊精神亢奮,心緒難平,耳邊回蕩的盡是孩子的哭鬧聲,根本無法正常入睡,隻有依賴安眠藥。不僅如此,現在醫院把她當成一名編外人員,科室的科務會議,病人會診,業務進修,院外的學術交流再也懶得叫她參加。同事們也用一種異樣的眼光來看她,覺得淑君呆在醫院的時間不會太長,再也用不著雍雍穆穆地假裝客氣,甚至還會遇到遭人嫌棄的目光。對於這些淑君倒沒放在心上,隻是平時較為投緣的同事的疏離叫人心寒,人們常說人去茶涼,可現在淑君還沒走,茶水卻已經涼透了。看來醫院是指望不上了,它就想在你離開之前,榨幹你最後一點剩餘的價值,跟過去黑心資本家沒什麽差別。
當初淑君覺得自己的抗壓能力還行,對工作中的挑戰不以為然,她一直不斷的鼓勵自己,就把這當成是一種抗壓測試。然而無盡的等待正慢慢吞噬她的耐心,疲倦、煩躁、頹喪、迷惘、空虛一齊向她襲來,讓她灰心喪氣,不堪重負,心情也愈發變得鬱悶。
最難的是淑君還得把這些負麵情緒強壓在心底,還得強顏歡笑,取悅他人。為什麽不能活出一個真實的自己呢?答案淑君當然清楚,在簽證未拿到手之前,自己得保持低調,萬一走不成,也比較容易回歸常態。所以淑君不管是在醫院,還是在家裏,都得戴上一副麵具,盡量用忍氣吞聲來保平安順遂,用氣定神閑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用積極樂觀來表明自己的無怨無悔。這種情感扭曲的生活,讓她精神緊張,滿心委屈,身體就像是散了架似的勞累不堪。
淑君的這種變化,作為丈夫的馮子健並不是沒有察覺,他隻是當作沒看見。他並不是不心疼淑君現在的處境,可他認為這完全是淑君自己一手造成的,是咎由自取。這回讓淑君栽一次跟鬥並不是什麽壞事,甚至他真心希望這些大使館永遠不要再回來,正好治治淑君自視甚高的毛病。
過去馮子健是出了名的怕老婆,現在老婆一下子變得低眉順眼,他理所當然的端然接受,這輩子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一回。現在他在家裏不時哼起了小調,買菜,燒菜也隨心所欲,根本不用看老婆的臉色,說話聲音更是提高不少,甚至連看淑君的眼神都不一樣,愛的成分不見了,多了不少責備和埋怨,好像是在說:"看你,都是你在自作自受,過去的日子不是蠻好!"隻差沒添上"活該"二字。
丈夫的這些變化當然會影響淑君的情緒,隻是她假裝沒看見,不計較,用低聲細語,溫存體貼來回應,似乎把丈夫當成了她的病人。她希望家庭和和美美,不想帶著內心的愧疚遠走他鄉,但從心底裏,她越來越看不起這個男人。她滿心渴望有一個能擋風遮雨的驛站,一隻堅強有力的臂膀,一處春水碧於天的港灣,而現在這個家,充其量像是一處陰雲密布單調平靜的淺灘。有時她也想嚴厲一點對丈夫,可剛說了幾句,卻又後悔了起來,甚至責問自己是否稱得上一個賢妻良母?然而賢妻良母是個很寬泛的說詞,它本質上是套在女人頭上的一個緊箍咒。
正當馮子健沉浸在結婚以來最快樂的時光,忽然傳出西方外交人員陸續重返北京,赴澳的留學簽證可望提速處理的消息。形勢的急轉直下,讓馮子健有點始料不及,他原本以為可以拖上個一年半載,到時逼得淑君知難而退,不了了之。現在馮子健又開始擔憂了起來,奇怪的是憂慮中竟還摻雜著喜悅的成份。歡喜自然是來自於妻子能帶給他夫以妻貴的幸福,上一次是他結婚的時候,當年娶回家的是當醫生的妻子,讓他快樂了好幾年。這次他又可以回到從前,飽享別人羨慕的眼光和讚美的聲音,可以飄飄然,醺醺然,其樂陶陶。憂的是他原以為一輩子可以占有的淑君,可能真的要遠走高飛,就像一隻快斷了線的風箏,不但會飄出自己的視線,更是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的遠方,從今往後,這根線就很難再攥回到自己的手心。
一天,淑君下班之後,顧不上喘口氣,喝口水,便急匆匆的趕回家去,一個星期的忙忙碌碌總算熬出了個頭。今晩淑君什麽都不想做,隻想好好陪著兒子玩遊戲,講故事。早上出門前,馮子健說今晚要把兒子從奶奶家接回來,趁明天星期天,淑君想帶兒子去西郊公園遊玩。前幾個星期,兒子看完電視片《動物世界》,便吵著要去公園看老虎、獅子和大象,當時淑君一口答應滿足兒子的願望,這不明天真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
淑君到達靜安寺已經是晚上六點。馬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到處燈火通明,霓虹燈的市招在夜空中不停的閃爍,各類店鋪人頭攢動,熱鬧無比,人行道上撗七豎八停滿了自行車,讓原本就已狹仄的走道更加的擁擠不堪。淑君隻能在靠近人行道一側的車道上走。她平時很少這樣的走路,為了能早點回家,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當然走在行車道上免不了險象環生,汽車的刹車聲,喇叭聲,自行車鈴聲不絕於耳。淑君見車輛一溜兒停下等紅燈的空隙,急忙橫穿馬路,來到一家蛋糕店,胡亂買了些兒子最愛吃的蛋撻、蝴蝶酥,接著又趕回家去。
淑君走進昏暗的弄堂,高低錯落的鄰家窗戶透出明亮的燈光,像是一張張溫馨的笑靨,給淑君添上絲絲的暖意。這條弄堂不長,住著三十多戶人家,有二排三層樓的連體排屋組成。淑君家的那棟樓住有二戶人家,淑君他們住在三樓,有前、後二間廂房,中間是廚房和飯廳,二樓、三樓之間有個亭子間,樓頂還有一個露天天台,一家三口住這麽寬敞的房子,在上海這塊寸土寸金的城市非常難得。
淑君剛一踏進大門,樓道裏一股炒菜的爆香味撲鼻而來,隻見樓下鄰居張阿姨正係著一條白色的圍裙,在她自家的廚房張羅著晚餐。張阿姨聽見有腳步聲,扭頭一看是淑君,便笑嘻嘻的說:"陳醫生,下班啦。"
"張阿姨,有沒有我的掛號信?"
"今天是星期六,哪來的信呀。現在你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信,原來你可不是這樣的。"
"原來?"淑君不由的在心裏重複這二個字。過去淑君進出樓道,總是把頭揚得高高的,不到萬不得已,很少主動開口跟人打招呼。現在真是改變了許多,這讓淑君感慨萬千,可她嘴上卻敷衍的說:"都是出國給鬧的,我也被整糊塗了。"
"你這麽一走,家就不管了?"張阿姨停了一會兒,見淑君沒答話,馬上又自言自語的說:"子健也怪可憐的,接下來又當爹,又要當媽的,不知要忙到哪年哪月?年少夫妻能不分開就不要分開。"
"現在還沒個準呢,真到了那個地步也沒什麽,他一個大男人可以應付,況且還有他爸媽可以幫忙一把。"
"話是這麽說,但他最近情緒好像低落了很多,恐怕以後應付起來並不容易。"
淑君聽了有點不快。馮子健還真是個二麵三刀的人,在家處處裝大爺,可在鄰居麵前卻又扮成一副慘兮兮的樣子,更可惡的是他喜歡把家裏的私事告訴給別人,聽張阿姨的那種口吻,真不知馮子健又跟她說了些什麽?淑君越想越生氣,可表麵上還是不動聲色,她說:"張阿姨,今晚燒這麽多菜,是不是有什麽客人來?"
"沒有啦!就燒些家常菜——青椒牛肉片,小排骨湯、清蒸粗扁魚、還炒二隻蔬菜。我家老頭子嘴刁,喜歡吃清淡的。"
"清淡對身體好呀!"
"陳醫生三句話總不離開‘身體’二字。哦——子健今天回家蠻早的,說不定他在等著你上樓吃飯呢。"
被張阿姨這麽一提醒,淑君覺得肚子確實有點餓了,連忙告辭上樓。
樓道又黑又窄,淑君走上二樓,在亭子間叫兒子"寬寬"的名字,見沒人答應,心裏不免有些奇怪,要是在平時,兒子小胖墩的身影一定出現在樓梯口,來迎接媽媽,難道兒子不在家?但樓下的張阿姨分明說馮子健在等我回來,真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
淑君又上了幾級樓梯,見廚房裏黑燈瞎火的,哪有什麽熱菜熱飯熱笑臉等著她。淑君一臉狐疑的推開臥室的門,屋裏隻有一隻床頭燈發出微弱的燈光,算是迎接女主人的一張笑臉,影影綽綽看見馮子健正在床上蒙頭大睡。淑君走到床跟前,見他沒動靜,還以為是生病了,便習慣性的伸出右手,摸他的額頭。說時遲,那時快,馮子健伸手一下子把她拉入懷中,接著又反身把她摁在床上,三下五除二的把淑君的衣服剝了個精光。淑君勞累一天,哪裏還有餘力去掙脫反抗,隻能徒勞掙紮了幾下,默默承受強加於人的"夫妻之愛"。淑君緊閉著雙眼,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床頭櫃的燈光照在她的眼皮上,黑暗裏透著一層模糊的光暈,她無力睜開,也不想睜開,隻希望眼前的不堪早點結束。淑君真恨不得在他肩上咬上一口,她心中在納喊,在怒斥馮子健,就是嫁一個再差勁的男人都會讓自已歇一歇,喝點水,吃口飯……
現在淑君真的對當初出國的決定後悔不迭,在這之前,馮子健哪敢如此對待自己,現在他簡直像一個瘋子,冷嘲熱諷還嫌不夠,又在自己柔弱的心靈上狠狠的紮上幾刀。過去淑君對這個家還抱有許多的虧疚,總覺得馮子健這人雖誌大才疏,至少品行還不錯。今天的事情實在讓她忍無可忍,馮子健隻想滿足於自己的肉欲,根本不管不顧自己的感受。現在他們兩人的心靈出現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而且越裂越開,變成難以飛渡的深溝天塹。
第二天醒來,淑君覺得渾身無力,昨晚的事她根本不願意去回憶,全當是一場噩夢。馮子健在桌子上留下一張字條,說他去了他爸媽家,要等到吃完晚飯才帶兒子回家。唉!好端端的一個休息日就這樣全給毀了,淑君覺得很傷心,很無奈,於是幹脆倒頭又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屋裏的光線變得幽暗,耳邊響起了一陣陣滾滾雷聲。淑君驚得起栗,連忙下床拉開了窗簾,推窗外望,西邊烏雲翻滾,前呼後擁,狂風大作,樹葉在空中飛舞,鄰家竹杆上涼曬的衣服被吹得獵獵作響,大有山欲欲來風滿樓的氣勢。
正在這時,弄堂口公用電話裏的王阿姨在樓下高聲喊道"陳淑君——電話—— "
淑君趕忙下樓去接聽電話,其實她早料到這是母親來的電話。在電話的那頭,母親半是關心,半是責備的說,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回家來看看?淑君隻好答應晚上回家一趟。說心裏話淑君實在是不想回去。一年多前哥哥交了個女朋友,聽說他最近張羅著要籌備婚禮,母親希望淑君能出點錢幫哥哥一把,可淑君現在哪有什麽多餘的錢?她得為今後的出國留點餘地,除了要還佳麗的錢之外,還得換些美元帶出國,然而工資就百十多來塊,幫助哥哥實在有點力不從心。再說,哥哥又不是在家吃閑飯的人,他有一份工資收入,平時還得到母親的暗中支助,節省點辦個婚禮應該問題不大,可他偏是個不成器的浪蕩子,給他再多都滿足不了他的胃口,所以淑君刻意少回家,免得哥哥又要開口借錢。
淑君從張燈結彩的四川北路拐進了弄堂,昏暗的弄堂裏隻有幾盞暈黃微弱的路燈,下午的一場雷雨,像是把弄堂給洗刷過一遍,坑坑窪窪的積水,與路燈交相映照,發出滲人的亮光。她走到家門口,習慣性的抬頭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戶和佳麗家的窗戶,都是黑燈瞎火的,佳麗最近去杭州參加某雜誌召開的筆會,還要過二個星期才能回來。可家裏怎麽連燈都不開?母親為什麽老是這麽的節省用電。
母親見到淑君跨進家門,滿臉堆笑地又是倒茶,又是削蘋果,嘴上還不停的噓寒問暖,一個勁的說:"閨女,怎麽這麽長時間沒來看我。再重要的事,哪有老媽的事重要?"
"媽,不瞞你說,這三班倒的工作可真不是人幹的,每天都忙的要死,根本沒時間常來看您,等這陣子忙完後,我再過來好好陪你。"淑君說完,從包裏拿出剛從泰康食品公司買來的一盒點心遞給母親。
母親笑迷迷看著淑君,憐愛之情寫滿了臉上,她說:"小君啊,你急症科上班才一個月,人卻瘦了一大圈,這又是何苦呢?",她用右手輕輕撩開淑君的鬢發,好像是要確認她剛才說的話。母親凝神一會兒,又說:"本來在門診呆著挺好的,人雖忙,但生活正常,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唉!你這不是在自討苦吃嗎?"
"媽,您不用擔心,我還年輕吃點苦沒什麽。"淑君邊說邊緊握著母親的手,這時她忽然覺得一陣心酸,責怪起了自己的不孝,真不該讓母親擔驚受怕成這個樣子。她望著母親那張蒼老憔悴的臉,不忍心再往下說,連忙換了個話題,說:"……媽,你剛才為什麽不開燈呢?"
"看電視不用開燈。"
"以後看電視可一定要開燈,黑燈瞎火下看電視,眼睛受不了。"淑君一邊回答,一邊四處張望的問:"媽,怎麽沒見到哥哥,晚上還往外麵跑。"
"我在這兒呢!"
淑君猛然一驚,回頭一看,原來哥哥偉君站在了她身後。
淑君說:"鬼鬼祟祟的嚇死了我,這麽晚去哪裏了?"
"還能去哪兒,就在弄堂口轉轉。"偉君完全是一副嬉遊浪蕩的樣子。他看了一眼妹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聽說澳洲大使館重新開張,積壓的學生簽證都將加快審理,是不是這樣?"然後把臉轉向母親說:"看來你的寶貝女兒要去天邊放牛放羊了。"
淑君對著母親說:"別理他,嘴裏沒一句正經話。"
"妹子,說真的,你要的美元搞定了嗎?我有個朋友是個‘打樁模子’,到他那裏去換匯又合算,又安全。"偉君像是學生背口訣表一樣熟練的拉起了生意。他說話總是撿大的講,一麵之緣說成是好朋友,見過幾次的就說成好哥們,真是一個不靠譜的主。
淑君深知哥哥這副德性,所以沒好氣的說:"美元已經換好了,用不著你操心。"其實她哪有多餘的人民幣來換外匯,而且現在連簽證的影子都還沒有,哪來換外匯的需求?再說這種事交給哥哥去辦,大概率連美元的影子都見不著,淑君才不願意做這種傻事。
偉君聽後,不覺一陣高興,馬上接過話頭說:"既然你美元已經搞定了,那你一定還有多餘的錢,借點給我結婚之用。"
淑君聽了後,覺得很委屈,上個月剛給他拿走五十元,現在又要來這一套.氣的她連話都說不出來。淑君媽隻是在一旁唉聲歎氣,然後衝著兒子說:"你妹妹雖說是個醫生,但賺得也是辛苦錢,看她三班倒的樣子,你真不應該再向你妹妹伸手。"說完之後,母親又對著淑君說:"淑君啊,如果你手頭寬裕的話,就再通融一次吧,畢竟他是你的哥哥。"
淑君真不願意看到母親兩邊受氣的樣子,母親含辛茹苦的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到老了還活得這麽憋屈,這叫淑君情何以堪?想到這裏,她從皮夾子裏抽出二百塊錢,氣衝衝走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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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弄弄的支持和鼓勵!祝周末快樂!
藍山兄的小說越寫越好看!我覺得每次可以放個副標題,會更讓人注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