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某天晚上,一架滿載乘客的波音飛機從香港啟德機場騰空而起,消失在漆黑的夜空。淑君坐在隆隆作響的機艙內,頭靠在窗舷,兩眼無神的望著窗外,地麵的燈火,身邊的星星,密密點點,閃閃爍爍,像是在眨著眼睛逗她開心。淑君腦子一片空白,她什麽都不想,隻是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坐上了飛往澳洲的班機。從離開上海再到離開香港,整段的旅程已經過去十四個小時。淑君根本不願去想那段經曆,人生第一次坐飛機就碰上這麽不堪的體驗,實在沒啥好說的。
現在淑君累的隻想睡覺,她勉強吃了點晚餐,便倒頭就睡。說是睡覺,其實腦子處於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不停的時空穿越,從夢裏來,到夢裏去,像是在夢遊似的,有的夢溫馨甜美,有的卻傷心淒涼;有時夢的片段很連貫,有時卻斷斷續續,前後矛盾;有些是自己的親身經曆,有些隻是些飄渺的幻象;還有形形色色的人,有認識的,有從未謀麵的,更有似曾相識的,仿佛和他們之間有過一段前世的緣分。那些紛紛擾擾的事和人不斷的湧入她的夢境,猶如漲潮時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在腦海裏翻騰,最後都消失在夢的海洋中。
淑君又一次從夢裏驚醒,她睜開惺忪雙眼,環顧一下四周。機艙內一片漆黑,幾隻豆芽似的燈火,像浮在夜空中的幽靈,忽隱忽現。飛機不知疲倦發出單調乏味的轟鳴聲,而身旁幾位乘客的打鼾聲卻異常的有趣,此起彼伏,仿佛大家聚在一起開會,爭長論短,喋喋不休。淑君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淩晨三點。她喝了一點水,伸了伸僵硬的手臂和雙腿,使勁晃了晃腦袋,不讓自己昏昏沉沉。她強打起精神呆坐一會,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思。
自從淑君拿到了袋鼠國的簽證,最先要辦理的事情就是買一張去澳洲的飛機票。本來淑君並不想這麽快離開上海,但眼看去澳洲的機票變得越來越緊張難買,淑君也跟著焦慮起來。於是她隻好四處找人幫忙,剛好內科王醫生的丈夫在虹橋機場當領導,請她幫忙買一張機票自然不在話下,結果買來的竟是一張十天後就得出發的機票。
機票拿到手了,沒得話說,自己原來的安排一下子全亂了套,很多事情就像約好似的從四麵八方逼人而來。淑君隻得再次調整計劃,一定要辦的事抓緊辦理,應稍從緩的事需要提前來完成,可做可不做的事隻能暫且作罷——去寧波鄉下省親。就這樣淑君還是從早忙到晚,恨不得自己能有個三頭六臂。有些事淑君也想找別人代勞,但能代勞的事實在少之又少,去醫院辦理離職手續能找人代辦嗎?親朋好友的設酒餞行能由別人代為出席嗎?買衣服,剪頭發能由別人包辦嗎?菽水承歡,家庭之樂別人可作替身的嗎?眼前哪一件事情不需要自己親力親為的去做,於是淑君整個人就像一輛加滿油的汽車,每天連軸轉似的不停跑。
外麵忙完,還得忙家裏。過去淑君每周總有一天是專門用來陪伴兒子的,現在她隻要一有空就跟兒子在一起。寬寬幼小的年紀似乎也知道媽媽將要離開他,所以一見到媽媽回家就高興不已,糾纏不休的問這問那,甚至吵著要上街,反正他的金口一開,母親總會盡量滿足他的願望。
淑君不僅要全力應付兒子,大人同樣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現在馮子健越來越不像話,不僅家裏事不管不顧,還刁蠻任性,撒潑鼓噪,隻要淑君單獨外出,他就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在家鬧騰。淑君為了順利出國,一再的放低身段,可馮子健的脾氣卻一天天的見長。麵對家裏的兩個"頑童",淑君有點束手無策,小的還容易打發些,可這位老兄除了耍脾氣之外,還時不時的冷言譏誚,說:"是不是一紙簽證到手,就不把這個家當回事了?"淑君忙裏忙外,他非但不來幫一把手,說幾句貼己的話,還如此的冷嘲熱諷,這簡直讓淑君忍無可忍。
一天晩上,以前幾個醫學院的同學知道淑君行將出國,他們相約在南京東路上的四川飯店一起聚餐,既算是敘舊,又順便給淑君餞行。大家聚在一起非常開心,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同學們還在興致勃勃的高談闊論,可淑君的心卻已不在飯桌上了,她盼著聚餐早點結束,但又不好意思開口離席,隻好敷衍應酬。大家見她臉色蒼白,意興闌珊的樣子,還以為是勞累過度所致,便知趣的早早結束了這頓飯局。
淑君急急忙忙回到家裏,卻發現馮子健連飯也不做,隻給兒子胡亂塞了幾塊餅幹了事。淑君見狀又氣又惱,她知道馮子健是在用行動來抗議自己外出應酬,雖然他嘴上什麽都沒說,但行動卻清楚表明了他的態度。淑君沒辦法,隻得再次上街,買來了三兩生煎饅頭和一些蛋糕點心,總算把他們父子給安撫過去。淑君希望能息事寧人,平平安安的出國,而馮子健卻步步緊逼,得寸進尺。難道一個大男人竟如此的心胸狹隘,不可理喻?
更要命得是他對肉欲的索求無度,予取予求,愛怎麽著就怎麽著。馮子健完全把淑君看成是自己私有財產,而此時他的心情就像是一個財產所有人正傷心無奈地隔著當鋪的玻璃窗,看著自己心愛的財產被抵押變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贖回。他認為上海話"阿拉老婆"就是"阿拉屋裏廂",而"屋裏廂"都是他的私有財產,殊不知新時代的上海女人根本就不吃這一套,她們敢為天下先,當上海男人作縮頭烏龜的時候,上海女人卻成為家裏的"排頭兵”,在外麵衝鋒陷陣,幹得風生水起。
淑君與馮子健對兒子教育成長的看法同樣也是南轅北轍。一天,他們倆談論孩子接下來的教育安排,馮子健鐵青著臉說:"過去孩子的扶養責任都是我,管他吃,管他穿,還管他玩,現在該輪到你負責他的教育,可你卻一走了之,叫我如何是好?"他見淑君沒理他,便停頓了一會,接著又說:"我隻能再送他到爸媽那裏,你不管,我也管不了。"
淑君耐著性子說:"你說話要講些道理,我不是故意不管,而是沒辦法管。"她看了馮子健一眼,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遲疑了片刻,但還是把本該不想說的話說出了口:"當初我們是說好的,等寬寬二歲之後,教育由我來負責,不再勞駕你父母,但現在情況變了。難不成你出國闖天下,我在家裏帶孩子?"
這句話像是點燃一隻火藥桶,馮子健一下子跳將起來,說:"我是不會出國的,你到外灘走走看看,上海有哪一點比國外差,真不知你怎麽會迷上出國的。"馮子健覺得這句話過於溫和,於是用手指著淑君的臉,說:"你整天跟著佳麗這些滿腦子想出國的人混在一起,總有一天,沒你的好果子吃。"
淑君強忍著憤怒,說:"你說話怎麽這樣的態度?還把別人牽涉進來,這是不是太過份了。"
"過份?更難聽的話我還沒說呢。"
"跟你這種目光短淺,胸無大誌的人沒法講理。"淑君再也忍不住了,毫不客氣回敬道。
"啪!"的一聲,馮子健隨手把茶幾上剛泡好的一杯茶水摔在地板上,淑君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經失去理智,不可能再理性討論任何問題。便拿起自己的皮包奪門而出……
事後想想,淑君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做的欠妥,根本就不應該改變自己為人處事的原則,啥事都忍氣吞聲,委屈求全,到頭來隻能讓馮子健變得得寸進尺。有的人總以為退一步可以海闊天空,殊不知很多時候帶來的是更多的麻煩,沒完沒了,現實中退一步被逼到牆角,甚至無路可退的例子不勝枚舉。可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淑君除了心力交瘁,還添上了幾分悔恨,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沮喪感如影隨形籠罩在心頭,而機艙內的隆隆聲響更攪得她怔忡不寧,眼前的事情已經夠煩心的了,接下來就更加的沒譜,一個殊方絕域的國度,無數夙未謀麵的人們,還有前途未卜的命運。唉!哪個地方才是自己休憇的港灣?
這時淑君忽然記起佳麗的臨別贈言:"雷雨時,尋找彩虹;天黑時,找尋星星;流淚時,想想萬裏之遙還有你的家人,隻要這世上還有一片仰望的天空,你就永遠不會孤獨。"是啊,心中有了一片藍天,就算是有了依靠,再苦再難也決不辜負自己的夙心往誌。
機艙內的燈光忽然都亮了起來,這在乘客中引起一陣小小的響動,有的人起身站立在走道上活動活動身子;有的人開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也有的人充耳不聞的繼續呼呼大睡。淑君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那個人,隻見那人毛毯蓋在頭上,根本看不見長什麽模樣,二條腿彎曲的伸過來,差不多快要擱在淑君的身上。淑君無奈的搖搖頭,側過身子把左舷窗遮陽板輕輕往上拉起,耀眼的陽光一下子湧入她的懷抱,多麽的熱烈,多麽的溫柔,多麽的愉悅,這就是久違的喜從天降的歡喜,跟當年的高考金榜題名的感覺差不多。淑君還是第一次平視著太陽,它已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從神壇上走了下來,就處在我們目光所及的身邊,世界真奇妙,原來高低不同,角度不同,世界萬物展現在你麵前也不盡相同,像今天這輪太陽,你隻有翱翔在天空才能領略它的奇妙無比。馮子健的那句話:"上海哪一點比國外差……"又回響在耳邊,淑君知道這都是些"井底之蛙"的見解,在他們看來再高遠的天空都跟井蓋一般的大,所以與其高飛遠舉,還不如久坐井底來的舒坦自在,久而久之,再寬闊的心胸都會像一口枯井般的荒蕪。望著燦爛輝煌的朝陽,淑君的臉上露出了快樂滿足的微笑,煩悶也丟在九霄雲外去了。
在上海那邊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遠在萬裏之外的賈東傑的日子卻過得風生水起。
賈東傑三十歲不到,中等身材,皮膚白皙,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稀疏,人瘦得臉上沒幾兩肉,給人一種精明幹練的印象。他心思縝密,巧言令色,但說起話來卻慢條斯理,讓人覺得他學富五車,滿腹經綸,但實際上他滿腹都是見風使舵,投機取巧的歪門邪道。在外地人眼中他代表著上海人的"精明",但在上海人的圈子裏,他口碑並不怎麽好,尤其在佳麗的親朋好友,同學知己中並不受待見。在他們看來,這人除了外表斯文,路子廣和一份光鮮的工作之外,可取之處寥寥。他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城府深,人太精,所以很多人都怕跟他深交,隻是礙於佳麗的情麵不得不同他相處,但背底裏朋友們都勸佳麗早點離開他。
他外貿學院英語專業畢業,後進入一家外貿公司工作,但他對自己的專長興趣缺缺,一心向往從仕途方向發展。經過幾年下來,他竟然混上一個專職團委書記,這更讓他春風得意。得意之餘,就想找個美妙佳人,後來出國熱掀起,他又覺得國外更能發揮他的長處,所以找女朋友的首要條件是要有海外關係,而佳麗除了哥哥在日本,自己還是個寫文章的才女,長相出眾,溫柔可人。賈東傑自然不肯放過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美人,窮追不舍之下,終於抱得佳麗歸,佳麗對他也是言聽計從。
前幾個星期,賈東傑收到一封佳麗的來信。他看了信之後,覺得心煩意亂,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暗自尋思,莫非是佳麗猜到自己在澳洲所幹的"好事",才使出這麽一招?但在來信的字裏行間中,又找不出有任何的蛛絲馬跡。他思前想後一個下午,煩惱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像天邊的烏雲越積越多。
賈東傑怎麽會不發愁呢?如果淑君真的從天而降,自己的事情肯定再也瞞不過去。要麽幹脆拒絕佳麗的請求,這恐怕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他覺得較為可行的辦法就是讓淑君先住在他這兒,然後想辦法把淑君拉到自己一邊,替自己遮醜保密,可萬一不行——?咳,凡事做了才知道行還是不行,至於如何去打發家裏的那位?……賈東傑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電子鍾,自言自語的說,她也快下班了。
她叫Sarah,在上海有丈夫,還有個男孩。她三十出頭,身材嬌小,嫵媚動人,有著上海女人所謂的"作"和"嗲"二大魅力。Sarah和賈東傑前後差不多時間到達悉尼,在同一家語言學校讀書。"六四"爆發後,他們都拿到了一年的臨時保護簽證,這樣就再也無需上學,可以一門心思的打工賺錢。人一旦生活穩定,便向往情感生活,古人把這叫做"飽暖思淫欲,富足生亂心",現在的叫法不僅文明,平實,還帶有點浪漫氣息。在賈東傑的軟磨硬泡下,他們倆開始過起了臨時"夫妻"生活。賈東傑在一家烤雞店幹活,Sarah在附近的一家印刷廠上班。
"Jack——Jack "外麵客廳裏傳來年輕女子銀鈴般的叫喊聲,賈東傑知道是Sarah回來了,他忙把才抽了幾口的香煙掐滅,走出房間。
"今天回來的怎麽這麽晚,我都快餓死了。"賈東傑迎上前去,拉著她的手走進了櫥房。
"哇!燒這麽多菜。"Sarah看到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一臉的驚訝,她用食指指尖點著腮幫子上,一副探究的神情,說:"今天是什麽日子?早上我出門,你還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她停頓一下,接著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用她細長的胳膊勾住賈東傑的脖子,一邊親吻他的臉頰,一邊說:"是不是看我在外麵累死累活的,心疼了吧!趁休息天犒勞一下……"
"我的心肝。"賈東傑沒等她說完,二片嘴唇便堵了上去。
這時賈東傑的眼前忽然出現兩個人影,他們都是住在這裏的福建房客,來廚房做晚餐。賈東傑連忙把頭從Sarah的胳肢窩鑽了出來,一撮頭發還披散在前額,一臉諂笑的同他們打招呼。
Sarah惺惺地走進衛生間,準備洗手吃飯。
今晚賈東傑燒了很多的菜,有茄汁大蝦、麵筋塞肉、清蒸鱸魚、蘑菇炒青菜,白菜魚圓粉絲湯。平時賈東傑不太做飯,除非是休息日,他會裝模作樣地燒一頓,通常也隻做二、三樣菜,今天一桌子豐盛的晚餐確實有點反常,到底"反常"在哪裏?Sarah猜不透。二人吃飯時相對無語,因為還有其他房客在廚房裏忙碌。
吃完飯,賈東傑先讓Sarah回房休息。等他洗完碗筷,推門進屋,隻見Sarah正斜躺在床邊看《澳洲新報》。他轉身把房門關緊,然後坐在Sarah身邊,順勢拉起她一隻纖細的小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開口道:"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
"哼,我一進門就知道今天準有事。"Sarah把手狠狠抽了回去。
"你怎麽知道?"
"不告訴你。"她回答道,然後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接著說:"商量啥事?說話怎麽吞吞吐吐呀。"
"我家表妹有個當醫生的小姊妹,再過個把星期要來悉尼,她想借住在我這裏。"賈東傑停頓一會兒,眼睛透過鏡片的上方看著Sarah。
"又是表妹,又是小姊妹,你到底有多少妹子?"說完,她把報紙遮住臉,繼續看她的新聞。
賈東傑用右手把報紙挪開,眼睛盯著Sarah說:"吃醋了是吧,除了你之外,我可沒把別人當成妹子。"
"誰信你的鬼話!"然後又看起了她的報紙。
"我有個好主意,想聽聽你的——意見——"賈東傑故意慢吞吞的說。
"我聽著呢!"Sarah把報紙往身旁一丟,二手交叉,不耐煩的催促他快說。
"澳洲現在發了很多學生簽證,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這裏就有大動靜,我想出了個好主意。"
"啥主意?"Sarah急不可耐的插嘴道。
"我想把現有的租客全都趕走,然後換上一批新來的,而且全部都招上海人。"
"趕走,誰來付房租?"
"這個過程並不是一蹴而就。我是這樣想的,過幾個星期,我準備開始登招租廣告,房源緊張自然來的人就多,到時一切就由我們說了算,挑些我們中意的和臨時落腳的留下來,逐步攆走原來的租客,這樣一來一去不都換成上海人了,我們還能趁這波行情多賺點外塊。
"聽來讓人雲裏霧裏的,幹脆你說個結論,我們有沒有好處,有多大好處?"
"攆走的租客,我們都得扣下點壓金,外麵共有八個租客,一人扣下五十,總數也有四百。新來的租客每人的費用多收個十塊錢,一周又可多出八、九十塊,臨時來落可以收更高的費用,這樣一來我們每周的生活費不就都齊了。"
"為啥都招上海人,你精,有的上海人比你還精,你吃得消嗎?"
"嘿嘿,我啥時候輸給過別人?你就放心數鈔票好了。"
說到錢,Sarah的眼睛瞪得溜圓,透出一股駭人的光亮,仿佛在她眼前出現了一疊疊花花綠綠的澳幣。於是她說:"好呀!我落得個輕鬆,怎麽說,怎樣收?你負責,我隻負責這個。"她舉起右手,母指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來回移動,咯咯笑個不停。
"那我們就算說好了。"賈東傑心想對付這個女人真是"三隻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穩",稍微給她一點甜頭,她就屁顛屁顛跟著後麵數鈔票,就是把她賣掉她都渾然不知。可接下來的淑君可不好對付,得多用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