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不負苦心人。十月份剛過沒幾天,淑君便收到郵局寄來的取件通知單,幾個月來懸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淑君決定第二天親自跑一趟郵局去取掛號信,可未拿到信之前,她反而變得忐忑不安了起來,心情比以前更加的焦慮緊張,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淑君起來得很早。她匆忙對著鏡子梳妝打扮了一番,紮上馬尾辮,換了一件紅色羊毛衫,吃了點牛奶和雞蛋,便心急火燎地趕到靜安寺21路電車站,此時正值上班早高峰,車站上到處是烏泱泱的人群。淑君一看到這麽多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責怪自己為什麽這麽急著出門,自己纖纖弱質的身體哪能擠得過這麽多的壯年大漢呢?
能否擠上車是一個考驗,上車後不被擠得花容失色又是另一大考驗。還好淑君站得離停車的車門很近,車門一開,便身不由己的被後麵的人給推上了車,上麵還沒來得及下車的乘客氣得直嚷嚷,大家擠在車門口亂作一團。上海人每天就是這樣從擁擠的車上殺進殺出,並為之而拚盡全力,原始人的猙獰麵目暴露無疑。等車到達四川北路天潼路站的時候,淑君像是剛做完一套廣播體操,手臂酸疼,腳肚子抽筋。下車後,淑君整了整衣服,捋一捋淩亂的頭發,沿著四川北路往南走了大約百來米,便來到了四川路橋旁的上海郵電總局。
淑君還沒上到二樓的取件大廳,就被堵在了樓梯上,她抬頭往上看,隻見樓梯上站滿了人,取件大廳的門口也擠滿了人,跟春運火車站似的。在這些人當中有來取澳洲大使館郵件的;有來打探澳洲簽證發放消息的;有來找在澳洲的落腳處的;還有專門幫人換外幣的"黃牛"。淑君吃力的擠過人群,憑借取件通知單進入了大廳。過去淑君隻是聽說積壓的學生簽證有上萬,但那隻是個抽象的數字概念,一旦這些數字轉化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頭,它的視覺衝擊力令人震驚。
在排隊等待的時候,淑君聽見身旁二個人交頭接耳的說,今天來的全都是獲批簽證的,據說前二天盡是些被拒簽的人。聽到這話,淑君心裏難免一陣小激動,但一看到眼前的人山人海,小激動立即又變成了惴惴不安,甚至還有點後悔自己的選擇,早知去澳洲有這麽多人,當初就不該跨出這一步。
拿到了簽證,淑君又返回到原來的車站,跳上一輛21路電車去了母親家。昨天晚上淑君跟佳麗打過一個電話,告訴她明天取掛號信的事情。佳麗回答說,不管簽證的結果如何,她都會請半天假,兩人約好中午一起去西湖飯店吃午飯。電車在繁忙的路上開得很慢,熟悉的街景多麽的可愛,一幢樓,一爿店,一輛車,一個人,淑君都想多看幾眼,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披上秋日的陽光,溫暖而又明亮。然而沒過多久,淑君覺得那股子興奮勁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落在了川流不息的路上,現在離別的愁緒已經蓋過快樂。
佳麗接到淑君電話後,也是一晚上沒合眼。她為淑君感到高興,自己同淑君從小玩到大,對她實在是太了解了,她為人正派,穩重和自愛,而且特別的重情重義,這些品質是佳麗最為欣賞的。可佳麗對待異性的眼光往往失準。自從那次與淑君在東海咖啡館的碰麵之後,佳麗與賈東傑的關係還是保持著不溫不火,然而憑著女性的直覺,佳麗懷疑賈東傑在澳洲並不單純,否則的話他不會表現得如此冷淡。賈東傑是眾女性喜歡的那種類型,外表清朗,又能口若懸河;頭腦靈活,又能貼心周到;心絲鎮密,而又善於包裝自己。賈東傑現在很少來信,借給他的學費僅還了一小部分。現在的佳麗身處二難境地,寫信要他信守承諾還錢,又怕影響兩人的關係。不寫信去催他,他就裝著沒事人似的。佳麗情感的受傷本來就很痛苦,現在又被還錢一事搞得心力憔悴,環顧四周,有哪個上海女孩那麽的傻,那麽的好騙?男友剛離開時,那段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現在開始適應這樣的生活,閨蜜卻又要離去,唉!人生真是魔幻,一切都難以預料。
佳麗向單位請了半天的假,回家見到淑君已過了中午。淑君告訴她,自己已經拿到了澳洲簽發的簽證,她從包裏拿出一本咖啡色的護照,把貼有簽證的一麵展示給佳麗看。佳麗笑得有點勉強,多麽熟悉的一幕呀,一年以前,賈東傑也是一臉興奮的給她看簽證,說的也是同樣的一番話,佳麗一想到賈東傑心裏就不痛快。
淑君突然意識到佳麗的情緒有點不對勁,舉起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鍾,然後放下手中的護照,說:"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不高興啊?"
"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恭喜你,我沒看錯人!"
"那就好,我現在餓的快要不行了,我們去吃飯吧。"
"從現在起,你一半時間都得放在我們這裏,這裏有你的發小,你的老媽,你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淑君咯咯笑個不停,說:"好,放在你這兒,真是一對前世冤家。"
她們倆說說笑笑的走出弄堂。今天,周圍的一切在淑君的眼裏都變得熠熠生輝,弄堂口的皮匠鋪、理發店、煙紙店、裁縫鋪、點心店、連平時她最討厭的菜巿場都變得跟往常不同,多了幾分順眼,多了幾分親切,她甚至問自己以前為什麽這樣討厭它們?或許是因為人將要離開上海,那些過往的人和事都一下子變得高大美好,但那份美好到底是真,還是假?她無從回答,其實真假都無所謂,感受真切才是最重要的。
她們來到了四川北路,街上還是同往常一樣熱鬧非凡,人潮,車流,聲浪,到處都是擁擠喧騰,給人一種塵埃沒有落定的感覺。前麵就是西湖飯店,淑君湊近佳麗的耳邊說:"今天我來請客!"
佳麗轉過頭來,笑嘻嘻的說:"你還是省省吧,現在你用錢的地方不少,等哪天衣錦還鄉時,你得請我上杭州西湖住上幾個星期。"
"這一刀斬的夠狠的,但不管怎樣,今天還是我來做東。"
她們說說笑笑走進西湖飯店,一樓坐滿了食客,她們隻得上了二樓,正好靠窗的一個角落有一張空桌子,好像是專為她倆預備好的。
佳麗說:"我們還是點這裏的招牌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清炒鱔糊,你認為怎麽樣?"
"再來一份東坡肉,外加一個三鮮湯。"淑君對站在一旁的服務員說,她知道佳麗喜歡吃這二樣菜,可剛說完,她好像記起什麽似的,又把服務員叫了回來,說:"再來一瓶花雕黃酒。"
"你可從來不喝酒的,今天怎麽會心血來潮?"
"今天我算是豁出去了,做不到一醉方休,至少也該喝個痛快!"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等到菜和酒端上桌之後,佳麗隨手把二隻酒杯酙的滿滿的,舉杯為她們二十多年的友情,為淑君的前程幹杯!
碰杯之後,淑君連喝了二大口酒,但喝得太快,立即嗆咳了起來,佳麗急忙擺手說:"不要喝得太猛,先吃點菜再說。"
淑君看著桌上的飯菜,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酸楚,她伸手握住佳麗,聲音顫抖的說:"佳麗,這下我真的要離開這裏,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金秋多佳日,登上西湖樓。別緒杯中酒,對飲別更愁。"佳麗像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傾訴衷腸。一年前,她也是這樣送別了自己的男友,如今又將送別從小玩到大的閨蜜,生命中曾留下過的二隻深深烙印,都將要淡出她的生活,成為永久的回憶。人生最美好的莫過於愛與被愛,最大的遺憾恰恰是所有的愛都不能長長久久,天長地久隻是個傳說,隻存在於人的美好願望裏,或許生命本身就是這樣,"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想到這裏,佳麗不禁心情沉重,悲從中來,眼睛閃著淚光,說:"淑君,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把我們的美好放在心裏,這就足夠了。"
淑君不敢麵對佳麗那雙含淚的眼睛,她把頭別向了窗外,聲音顫抖的說:"人來如流水,去如風,我們來到這世上,早晚終須一別。從今往後,下雨的日子,有風的天氣,我都會想起我們今天的約定。"說完,淑君已經淚流滿麵。
佳麗噙著淚水說:"淑君,你再這個樣子,我可不理你了!又不是我們以後不再見麵似的。"佳麗覺得這些傷逝別離的話,不僅自己難受,淑君更是受不了,她是個重感情的人,如果再多說幾句,這頓飯恐怕沒辦法吃下去了,於是佳麗有意把話題引開,說:"開場白過後,我們可要全力以赴的開吃了。"
淑君從包裏取出手帕,揩幹眼淚,然後揚起頭來說:"上次你說你傷心難過的樣子很難看,這不,我也一樣,這回讓你看到了吧。"
"走之前,你應該高高興興才對,第一次出遠門可不許哭鼻子。"
"淚都哭幹了,到了澳洲就是再苦再累都不怕。"淑君把手帕放進包裏,轉悲為喜的說:"好啦,我們準備吃飯吧!今天上來一盤菜就消滅它一盤,決不許有漏網之魚。"
"這意氣奮發,不可一世的架勢可不像你呀,是不是喝多了?"
"我們要不要再來一瓶?"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境界。"
"這句話我喜歡,道理看似簡單,做起來可並不簡單。追求不過,也就是饒過放過自己。"
"淑君悟性不差,幹什麽都行,希望你在澳洲這片自由廣袤天地裏順順利利!"
今天淑君和佳麗胃口都特別好,淑君說這是人逢喜事胃口大,佳麗把這歸咎於沒吃早餐,隻喝了點牛奶,還自嘲自己是餓虎下山。那些看似平日裏吃不了完的飯菜,沒多久就像風卷殘雲般的隻剩了些殘羹剩飯。酒足飯飽後,佳麗指了指桌麵,打趣的說:"佳肴美酒穿腸過,杯盤狼藉棄眼前"
"這說明我們戰鬥力超強,與那些男人有一拚。"
"是啊,你去澳洲也要同那些男人一爭高下,過去我們可把班裏的男生都給比了下去。"
"我怕這次爭不過他們。"
"為什麽?還未動身就想打退堂鼓,這怎麽能行?我們的淑君永遠不甘人後。"說完,佳麗站起身來,高舉起酒杯,說:"喝了這一杯,為了遠方未知的命運壯膽助威!幹了這一杯,傷感的告別是為了以後再不感傷!"
"幹杯!"
"幹杯!"說完,她們一飲而盡。
淑君搖晃著隻剩半小瓶的花雕酒,說:"喝完我們就走。"話音剛落,就聽見臨桌的幾名食客正在為爭搶座位起了爭執,說得盡是些夾槍帶棒罵人的話。那幾位沒有搶到座位的顧客罵罵咧咧的走開了,而得勝的兩個人則一臉怒容坐在她們的臨桌。
"酒還未下肚,酒失酒過就已暴露無遺,看來我們不要再喝了,一切留待以後的相逢日。"佳麗說著朝淑君扮了個鬼臉,用手指了指吃剩下的魚頭,隻見盤中一隻吃剩下的魚頭,魚眼突出,魚嘴微張,魚臉猙獰。淑君朝那人看了一眼,會心笑了起來,然後說:"我們走吧!"
出了飯店,佳麗說:"今天吃了太多,我們還是散散步吧,往南還是往北隨你挑。"
"往北走吧,我想去我們的母校‘複興中學’看看,你覺得怎樣?"
"好啊,現在就開始一場場的告別演出了。"佳麗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說:"是不是那裏很難忘吧。"
"我最難忘的就是你,整天在我眼前晃悠——佳麗,你還記得我們的班主任'王老虎'嗎?我們高考提高班的同學給他整得夠嗆。"
"不好好整治我們,你怎麽會當上醫生,我又怎麽進出版社呢?"
"可他好凶啊,老是繃著臉,不苟言笑,我還是有點怕他——後來他生病來找過我,是肺癌晚期,最後隻能保守治療,這件事我很抱歉。"說完,淑君沉默不語,像是為她那句抱歉而感到難過,過一會兒她又接著說:"現在回憶起他的音容之餘,不禁還懷著悵惘敬慕之意。"
"說到高考,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你媽為了讓你補營養,竟把她寶貝兒子的牛奶讓給了你喝,可高考結束,你又喝不上牛奶,這不是明顯的重男輕女嗎?"
淑君聽了,不禁咯咯的笑出聲來,然後一板一眼的說:"有一個下雨天的早晨,某人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拿了一根筷子,筷子上還串著三根剛買回家的油條。那人一見到我,心裏一高興,手上的筷子立馬失去平衡,三根油條吱溜一下滑落到了地上,當時她的那張臉如同茭白一樣,又白又綠。要不要我再揭一下你的那些高考糗事?"
"打住,打住!我可不想再回憶起難堪的往事。"
倆人笑成一團,接著她們手挽手往北走去。陽光帶著絲絲暖意,秋風吹來陣陣涼爽,今天真是難得的好天氣。淑君喝了點酒後,酒酣耳熱,說話也比平時多,議論風生,意氣飛揚。走在路上,她看什麽都想許下一番心願,路過理發店,就問佳麗剪哪種發型更合適,還一定要佳麗陪她去南京路上的新新美發店去做頭發。看到對馬路上一家時裝店,她又拉著佳麗穿過馬路。進店之後,又糾纏不休的問帶些什麽樣的衣服去澳洲合適。聞到糖炒栗子的陣陣飄香,又感憾萬千的說,從今往後恐難再也吃到她的最愛。想到現在正在放映的影片,又央求著佳麗,一定要陪她去永安電影院,看一場電影……
對於淑君所說得,佳麗都照單全收,可她的內心在隱隱作痛,了了一個心願,也意味著添了一份沉重。佳麗說:"這條上學路,我們倆不知走過多少遍,想到從今往後我隻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走了,不免有點傷感。"
"是啊,我是孤獨的走另一條路。"她停頓了一下,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佳麗,說:"佳麗有你的陪伴,這一路走的很快樂,我會永世難忘,我的心也會留在你身邊,直到天老地荒。"
"還是把你的心留給馮子健吧。咦!他是否知道你拿到了簽證?"
"隻知道有使館掛號信一事,至於簽證的結果,我還沒告訴他,我猜他正急得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要不前麵弄堂裏有個公用電話亭,告訴他一聲?"
"不管他,這次他傷的我不輕,恐怕沒這麽快冰釋前嫌。"
"不要帶著遺憾離開,更別帶著怨恨遠行。淑君,聽我的,家和萬事興,我覺的有家才是真幸福!"
'知——道——了,聽你的。"淑君頓時覺得近幾個月的怨恨頓時煙消雲散。
走到了學校門口,她們倆探頭往裏看,校園出奇的安靜,一長排高大的教學樓靜靜矗立在秋陽之下,前麵的大操場上也空無一人。佳麗見淑君躊躇不前的樣子,便自顧自的往裏邊走去。淑君連忙說:"算了,我們就不進去了,看過一眼,心裏也就踏實許多。"
佳麗麵對著她說:"不進去?以後可別後悔噢。"
"學生們都在上課,進去也沒啥可看的。"說罷淑君又挽住佳麗,神情暗然的說:"人要是永遠長不大,永遠是個學生有該多好呀,那時真不知愁是啥滋味,可現在呢,你在為溜去澳洲的男人而煩惱,而我正在為去那裏而發愁。"
"我知道你在澳洲還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所以上個月我曾寫信給東傑,希望他能幫幫忙,這不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來信,他說,隻要你願意可以先住在他那裏,他們住的房子住有十來個人,你覺的怎樣?"
"愁的事情一大堆,這事我還真沒來得及考慮。既然賈東傑答應了,我先在他那裏落個腳。"淑君偏過頭去,瞧著佳麗,說:"佳麗,你跟我說實話,賈東傑在那裏到底是怎樣?我總覺的有點不對勁,至少他並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佳麗連忙擺手道:"你去到那裏,先看看情況再說。如果他還是一個人,手頭又拮據,那就暫時不要提錢的事情,隻要他對我還有情,什麽都好說。"
淑君用責怪的眼神瞪了她一眼,剛想脫口說出,你真是執迷不悟,癡心不改!諸如此類的話,但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為好,她不願再說些刺痛佳麗的話。但她在內心暗自發誓,一定要為佳麗討回這份公道。
"近鄉情怯"這是遊子返回家鄉共有的感慨,而遠赴他鄉的人的心情遠遠要複雜的多,這裏麵有立誌,憧憬,興奮,好奇,憂慮,膽怯,無助,孤寂……而現在淑君滿腦子的都是要如何去麵對這個男人,甚至超過了她將要去麵對的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過去淑君隻是聽說積壓的學生簽證有上萬,但那隻是個抽象的數字概念,一旦這些數字轉化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頭,它的視覺衝擊力令人震驚”,真是這樣,聽說的、讀到的,和親身體驗就是不一樣。
擠公交真是太形象了。21路,四川路,上海菜都好親切!藍山兄寫得真好,閨蜜情。人物心裏,場景描述都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