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拍賣安排在開放日結束後的一個星期六。這天是大晴天,風和日麗,有點像春秋季節裏那種晴好的天氣。
我提前一個小時來到林女士家,準備拍賣前所有要做的事情,並預留半個小時的開放時間,供人們最後的檢查。當然不光是我來的早,那些有意參加競標的人同樣也早早來到現場,他們需要再確認一下房子,熟悉周圍的環境,進行拍賣登記,惟有領取登記號碼的牌子,才可進入拍賣程序。現場共有八個人參加了拍賣登記,其中三個是我們華人。
看熱鬧本屬人的天性,更何況又碰上的是一個晴好天氣,參加拍賣會的人非常踴躍。他們中有一心想成為這幢房子新主人的;有住在附近的居民;有專為參加拍賣的家人、朋友呐喊助威的;也有開車路經此地的。拍賣還未舉行,人群就已經擠滿屋子的前院,連人行道上都擠著看熱鬧的人。我們為此還專門租來一輛流動咖啡車,為所有的客人提供免費的咖啡飲品。
為了讓這場房屋拍賣順利進行,公司還增派了三名同事支援我們,我們對每位參與競標的人都進行歸類,經驗豐富的銷售人員都安排在重要的客戶身邊,隨時提供幫助,我專門負責為11號客戶提供谘詢,他們是一對從維州來的中年夫婦,因工作上的調動升遷,準備來悉尼安家落戶。這對夫婦看上去非常的普通,一身休閑打扮,說話熱情也不高,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來"打醬油"的。拍賣開始前,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拍賣師先是介紹了這棟房子,其實根本用不著他的介紹,購房的人個個都是猴精,其掌握的信息一點都不比他少。拍賣正式開始,第一個出價的是一個8號的華人,他的底價是三百三十萬,然後就有人陸續加入了競爭,競拍價格一路快速走高,現場的氣氛也開始活躍起來。沒過多久,已有七位競拍者入場。隻剩下我的那位客戶老神在在的按兵不動,像是眼前的房屋拍賣跟他沒一毛錢關係似的。我偏過頭去看了他們一眼,隻見男的雙手插在褲兜裏,一臉輕鬆自在的神情,女的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塊11號拍賣牌子還夾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間。他們一聲不吭,我隻能呆在一旁靜觀其變。依我的經驗有時越是最後入局的人,往往都是些經驗老道的競爭者,但他是不是個例外,我還無從判斷。
經過幾輪你來我往的競價,場內隻剩下三對競爭者,出價也已達三百八十萬。這時拍賣被暫時叫停,拍賣師與房主商談十來分鍾後,拍賣又繼續進行。我知道這個價格已經過了林女士的底價,也意味著超過這個價,拍賣師有權接受最高的報價而成交。三對人馬依然在競相出價,這讓我很開心,說明拍賣的價格還有進一步上升的空間。
價格飆到四百萬,又有一個競拍者退出了爭奪,剩下的二個開始變得越來越磨人,每次出價的時間越拖越長,有時竟能拖上好幾分鍾。從經驗來判斷,價格快要接近市場的天花板。現在要是有一個新的入局者參加,或許能打破這種沉悶的氣氛。想到這裏,我轉過身去與我的客戶小聲交談了起來,他們對我的建議不置可否,隻是說再等等,但我從他們的眼神中讀懂了些什麽,那就是看清對手的所有底牌再亮劍,所謂的"知己知彼, 百戰不殆。"隻要是人與人之間的博弈,古今中外的智慧都是相通的。
我的那位客戶在四百二十萬入局,房屋最後以四百五十萬成交,足足高於市場溢價的15%售出。拍賣師落槌之後,林女士露出喜氣洋洋的神色,一掃剛才的緊張與焦慮,幾個星期的忙碌有了個圓滿結局,總算讓她可以鬆了一口氣。林女士用香檳和點心招待我們,嘉賓濟濟一堂,熱鬧非凡。
我和我的同事也被留在了現場,我們站在戶外平台的一個角落裏,一邊喝著香檳,一邊議論今晚將要舉行的橄欖球比賽。這種時候,我覺的還是離林女士遠一點為好,讓她好好享受那份值得擁有的快樂。正當我們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站在我對麵的Lisa悄聲地對我說:"林女士正朝我們這邊走來。"我轉過頭去,正好與林女士四目相對。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讓我到她那裏去,我跟著她走進客廳。她說她想把我引見給她的家人和前來助陣的朋友們。本來我想喝完這杯香檳就準備告辭,現在不僅脫不了身,反而被推到眾目睽睽之下,這讓我有點尷尬,在這麽多的客人中間,我並不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充其量隻是一個幫手。
我與客人們一一握手寒喧,林女士則在一旁對我的表現大加讚美,還一個勁的幫我招攬生意,說我們公司的服務好,市場人脈廣,員工盡心盡責,收取的傭金也低。被人讚美總是開心的,不僅能與他人建立起初步的信任,也可以給公司增加潛在的客源,但在大庭廣眾之下,我還是被誇的很不好意思。等我與林女士單獨相處時,我開口道:"現在悉尼房市非常的火爆,所以你的房子能順利的售出,我們的功勞有限。"
"話雖如此,但你們的努力同樣功不可沒。"林女士笑了笑,舉起香檳,淺淺的呡了一口,接著又說:"這附近的中介公司少說也有十來家,你們的公司總是門庭若市,一年忙到頭,而其他的卻特別冷清,這又作何解釋呢?"
我被說的啞口無言,不得不????認林女士這話沒錯,於是我點頭稱是,說:"這次非常謝謝你的關照!"我覺得拍賣師"一錘定音"之後,林女士的臉上就掛滿了招牌式的微笑,再加上香檳助興,使她的笑容更加燦爛迷人。還是趁她興高采烈,無話不談的時候,問一些她個人的問題,於是我對她說:"房子賣了,心裏有沒有依依不舍的感覺?"
"依依不舍那是自然的。我來到澳洲的第一天,就與這所房子特別有緣,後來經曆過了幾次搬進搬出,總的來說這麽多年,有一大半時間是住在這裏:"她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又補充說:"這棟房子在這次大裝修之前,經常是拿來出租的,最初是租給我們這批剛來的留學生。"
"你一個房客竟然成了這幢房子的主人,這裏麵的故事既傳奇,又讓人難以置信,是不是有一段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
"啥王子,他就是個愛爾蘭小老頭。"林女士笑嬉嬉回答道。
我覺的剛才一番話說得不妥,於是又把話題拉了回來,說:"不提你那愛爾蘭的小老頭。這次房子賣掉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先搬回原來的地方住,等明年把生意賣了,我準備在北部海邊買一棟房子,好好享受退休後的生活。"這時她忽然想起什麽事的,要我跟她去隔壁的書房。
進了書房,林女士關上房門。她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隻厚厚的信封,然後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這次多虧你的盡心盡力,這裏麵有五千元現金,算是我的感激之情。"
從林女士拿出信封的那一刻,我便猜到她的用意,於是我不假思索的說:"這可使不得,除了公司給的績效獎勵,客戶的錢我可一概不收。"
"公司給的是獎勵你的工作表現,而這完全代表了我的心意,如果你拒收,我會很難過的。"
看看林女士投來的懇求目光,我心裏一陣慌亂,連忙說:"這錢我絕對不能收,除了公司規定和我們從業操守之外,我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什麽原因?"林女士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於是我把照片一事跟她和盤托出。她驚訝之餘,更是喜出望外,一個勁的說:"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挺親切的,我也不知這份親切感是從哪冒出來的,原來我們還有這麽一段不尋常的關係。"說完之後,她又用嗔怪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為什麽不早說呢,早知道這樣,我剛才還能在朋友麵前介紹一番。"
"不想過早的告訴你,是為了讓我們之間的合作更加自然平穩,如今的結果不正說明我當初的先見之明。"我見林女士沒吱聲,停了一會又說:"說實話,如果你早知道我們這層關係,再給我送錢,恐怕我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現在我們這樣相處不是很好嗎。"
當然林女士並不認為這是一個正當理由,但她又找不到合適的說辭,讓我接受這筆錢,經過我的反複謝絕,最後林女士無奈的說:"這樣吧!我提一個折中辦法,你就不要再推辭了。"
"除了金錢之外,什麽都可以商量。"
林女士把右手放在了下頜,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下,說:"買一樣東西送給你,算是留作紀念,你看怎麽樣?"
"何必勞師動眾的去花那冤枉錢,還不如家裏挑一件現成的,隻怕挑上了你不樂意。"其實,我並不想要林女士的任何饋贈,挑一件現成的東西,隻是想引出這東西背後的故事,我當然指眼前的那幅畫。
"不樂意?哪兒的話,家裏東西盡管挑,你不拿走,搬家之前我也會把很多東西處理掉。"林女士十分爽快地答應道。
"那好吧,我喜歡這幅畫。"我指了指掛在牆上的那幅《紫楹下的安琪兒》。
這時我發現林女士剛才標誌性的笑容不見了,麵露難色的看著我,那意思好像是在說,除了這幅畫之外,其他一切都好說。她停頓一會兒,見我沒開口,接著解釋道:"這幅畫是我代為保管的,找到畫中的主人,便要物歸原主,也算是了卻我心中最大的一件憾事。"
"那畫畫的人是誰?畫中的主人又是誰?"
林女士拿起桌上的照相架,指著那張我們班同學聖誕聚會的合影照,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班裏的男同學?"。
"女同學倒是全忘光了,男的倒還有點印象。"
她問我說:"你知不知道我們班裏有個會畫畫的人?"
"當然記得,他以前好像是教育學院的老師。"我接過林女士手中的相架,用右手的食指指著站在右邊一個英俊帥氣的小夥子,說:"那不就是他嗎,他現在站在我麵前,我可能認不岀來,但他當時那張帥氣的臉我還是有點印象。"
林女士點點頭,說:"過去我們倆都是教育學院的同事,後來一起申請澳洲留學,也算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
"是啊,當初我們很多同學都羨慕他會畫畫。記得那時他在唐人街擺攤畫畫,我在那兒碰到過他幾次,我們還聊了幾句。當時我看到他身邊有個女孩子,我還跟他開玩笑說,你真是豔福不淺啊。"說到這裏,我猛然想起什麽似的,驚呀地說:"哦,我想起來了,那個女孩就是這幅畫的畫中人。"當然我還有一句沒說出口,那個女孩就是年輕時的Mary。
林女士點點頭,算是作為回答。
"那我們的畫家同學現在在哪兒?"
"他死了!去了天堂。"
"死——了!"我差點叫出聲來,他的年齡跟我們差不多,怎麽就……這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震驚之餘,我又回到剛才的問題,說:"那畫中的姑娘呢?"其實我這是明知故問,我現在百分之百的確定畫中的姑娘就是Mary,不僅是因為我見過當年的Mary,更與現在的Mary打過交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最後的拚圖竟然如此清晰地呈現在了我的麵前。我在又驚又喜之餘,隻想聽聽林女士是怎麽個說法。
"這正是我尋找她的原因"林女士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理一理自己的思緒,然後又開口說道:"她是我來到澳洲結交的第一個朋友,也算是今生最銘心刻骨的一段友情。因為人在異鄉我們有緣相遇,又因為投緣我們成為知己,最後也是因為愛我們變成了路人——二十多年前那個晚上,她就是從這裏出走的,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這時我忽然心生一個念頭,連忙說:"早知這幅畫背後有那麽多故事,我真不該提這個要求,真不好意思!"我看了林女士一眼,她的臉上還掛著淡淡憂傷的神情,於是我接著又說:"賣房這件大事終於塵埃落定,接下來幾個月也夠你忙的,整理,打包,搬家,還有新家的布置,事無巨細,肯定忙得不可開交。能否先把這幅畫放在我這裏。聖誕節我家的客人來往多,或許陰差陽錯的能幫你找到畫中人。如果到時還是了無音訊,過完春節,我再把這幅畫送還給你。"
林女士臉上露出了一絲開心的神情,說:"耍滑頭是吧!到時你把畫奉還給我,然後說聲沒找到,所謂的折中辦法也就不了了之。"
"哈哈——耍滑頭卻被你一眼識破,還是你厲害。"我的一席話誇得林女士咯咯笑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我說:"其實,找不找得到畫中人倒是次要,節日給我的客廳增添一份浪漫那倒是個事實。期限三個月,要是不成,我再來跟你換一樣東西不就得了。"
這個主意好!可今天不行,外麵還有這麽多的客人,改天我們約時間碰個麵,我把畫帶來,我們還能坐下來敘敘舊。"
"隻怕酒逢故舊三杯少。"
"哈哈,到時隻要你不嫌我囉嗦,我就燒高香了。"說完她又露出她那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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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藍山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