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開學到現在已有一個多月,我每天還是照例的打工和上學。我的第一份裝修工作,因老板沒接到新的工程而停工失業。還好沒過多久,我又在悉尼北岸Dee Why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在學校,我也從原先的英語中級班提升到英語高級班(2),如果能再上一個台階,就可直接進入大學學習,而不再需要英語的考試成績。我新進的那個班級,學生大部分都是從其他班級補充進來的,大約有十七、八個同學,幾乎清一色的上海人,上課時間也有所調整,從下午三點半到晩上的八點半。
新來的老師叫Susan,是一位從美國來的英語教師,年齡跟我們差不太多。她看上去身子瘦小,臉上總帶著熱情洋溢的笑容,一頭金色的齊肩短發,給人的印象幹練利落而又和藹可親。她不僅教學認真,生動有趣,而且對我們十分友善,幫助我們的學業,關心我們的處境。上了一個星期課之後,她便成了我們無話不談的朋友。每當課間休息的時候,她會湊到我們中間與我們交談,對我們談論的話題頗感興趣,,但又難以理解,有一次她好奇地問我們:"你們來這裏到底為了什麽?看你們聚在一起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在討論學業。"她當然不會明白,有時我們自己也看不懂自己。說是來讀書吧,每天到學校上課的就我們幾個老麵孔,很多人拿到了生活費就再也見不到人影——我們申請簽證時,除了交學費,還得支付20周的生活費(2000澳元)。說我們不是來讀書的,卻還有許多人一直保持90%以上的出勤率,所以Susan老師有這樣的疑慮並不奇怪。
班上有二個同學給我印象最深,Mark和Nicky,Mark在上海讀的是機械工程,來到悉尼二個多月,隻打過幾天臨時工,不是因為他不努力,實在該歸咎於運氣不好。他原本準備與他的未婚妻完婚之後再出國,怎料澳洲大使館加快簽證審理速度,一下子打亂了他的結婚計劃,隻能先來澳洲再說。到了這裏,他碰到諸多的不順利,帶來的錢也用的差不多,但又不能把實情告訴家人。看到一批批新來的留學生不斷的湧入,他認為再這樣耗下去,實在不是個解決之道。有次我告訴他嚐試去悉尼北岸找工作,那裏的機會可能會多些,後來他也找過幾次,也沒有什麽結果。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他告訴我星期五是他最後一天來學校上課,我高興的問他:"難道你找到Full Time工作?"
他對我說:"我可沒有這麽好的運氣。昨天收到女朋友的一封信,她催促我盡快回去完婚。"
我不解的問道:"為什麽?"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豆腐幹大小的剪報遞給我,說:"新民晚報上有條消息說,近期從澳洲回來的留學生多達600多人,女朋友要我早點回上海,或許還能保住原來的工作。"
我向來不擅長給別人出主意,尤其是這麽重要的事情。我隻是勸慰他道:"‘急事緩辦,緩事急辦’,這種事情不易匆忙做決定,或許還有回旋的餘地。"
他說:"我也希望如此,唉!不說了。"
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似的,我也就此打住,沒有放縱自己的好奇心追問下去。過了個周末,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到學校來。後來,我的另一位同學Nicky告訴我,Mark真的選擇了回國這條路。
Nicky是我們班裏為數不多的女生,她皮膚白淨,圓圓的臉,長的一雙丹鳳眼,烏黑的長發披在肩上,顯出女性自然柔美的天性。有一天,她在教室門口碰到我,開口第一句話便是"James,你住在什麽地方?"
我隨口答道:"我住在Strathfield"
她說:"我急著在找房,你住的地方是否有空位?"
我說:"你住得好好的,怎麽忽然想要搬家了呢?"我聽其他同學說,她的房東對她很好,似乎正不遺餘力地追求她,所以我不解地問道。
她神情有點焦慮的說:"我隻想臨時找個住處,而且是越快越好。"看得出來,她並不想多談搬家的理由,她接著又說:"可能隻租二、三個星期,如果我能找到更好的地方的話。"這下我就更糊塗了,莫非……我不願再想下去。
我告訴她,我得回家先問一下我的房東Peter,我不能在她麵前擅作主張,雖然我知道我們房間裏的室友石筱芳剛剛搬走,而張惠萍的同學蔣惠玲要過好幾個星期才來,中間正好有個空檔期。
回到家裏,我問了房東Peter,Peter征求其他室友的意見後,告訴我說,沒有問題,她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搬來。就這樣Nicky隔天就搬了過來,成了我的室友。
過了二天,Susan老師邀請我們全班同學星期六到她家作客,這對於我們來說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特別是我,雖然走在大街上看到的盡是些金發碧眼的澳洲人,但是對他們的生活我可一點都不了解,僅有的認識都是從過去的影視作品和畫冊上得來的。所以,我急切的盼著這一天早日到來。
星期六早上,我和Nicky一起出了家門,前往火車站,搭乘北上的列車。上車後我們揀定一個靠右的座位坐下,車廂內的乘客不多,顯得格外安靜。第一次坐上飛快的火車去郊外,心裏很是興奮。我們一邊看窗外的景色,一邊輕聲細語聊著天。過了Epping站,窗外漸漸有了綠意濃濃的鄉村景色,陽光透過密密層層的參天綠樹照進了車廂,車內光線變得柔和許多。這時我轉過臉去看窗外的景色,卻發現Nicky輕鬆的神色有點不太自然,斑駁的樹影縱橫交錯的爬滿她的臉上,我正有點納悶的時候。Nicky小聲的問我:"James,上個星期,你知道我為什麽急著要搬家嗎?"
我對她微微的一笑,說道:"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搬個家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我不想過分的揣測她的遭遇,雖然我耳聞一些有關她的傳言。
她停了一會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得出來她的內心很糾結,到底要不要告訴我實情。或許我越是不想追問,她越覺得我是一個誠實可靠的人,所以便敞開心扉說出了她內心的委屈。她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和未滿周歲的可愛女兒,也有一份十分安穩的工作,隻是在那個時代又多生出了一分不安於現狀的心。在出國大潮的推波助瀾下,她四處湊錢,倉促的邁出了國門,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來到了悉尼,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找工,租房,沒有一件是輕鬆的事情,剛來一個月就接連搬了三次家。上一個房東是六四前來的男生,比她小好多歲。從外表看房東待她很好,體貼倍至,而內心卻不想跟她維持長長久久的關係。但Nicky覺得能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到一個依靠,總還算是件讓人難以拒絕的好事。然而好景不長,她的房東近來對新搬來的女生更有興趣,一來那個女生還未結婚,二來女生的家庭背景也不錯,Nicky自然而然地敗下了陣。所以Nicky就像是一個逃兵,匆匆忙忙的搬了過來。
說完了她的故事,Nicky頗有些感慨地對我說:"我一直告誡自己出國之後,一切盡量靠自己,但一個女子要做到自立自強談何容易。我最終還是被自己所打敗。"
我對男女感情的糾葛向來沒什麽經驗,所以也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意見可說,隻是笨拙尷尬地笑了笑,說:"那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我現在隻想多掙點錢,不為自己也得為孩子著想。"說到這裏,她把頭轉向了車外,她提到"孩子"二個字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過了一會兒,她把目光移到車內,繼續說到:"記得我們班上的Sarah嗎?"
"她不是去了農場摘水果了。"我對Sarah有點印象,她是我們班為數不多去農場幹活的人,而且是他們當中唯一的女性,她個子不高,但找工幹活的勁頭十足,一點都不輸給人高馬大的男同學。
"是啊,她來信說,現在正是釆摘水果的季節,所以農場的活特別多,多勞多得,幹的不錯的話,一周可掙一千多澳元。"
我說:"勉強幹一周或許能行,要是幹上個把月,非得把你累趴下不可。況且這還會牽涉到你的學生簽證,所以不可衝動行事。"我說這話算是相當重的,如果不是Nicky同我推心置腹的說那麽多心裏話,我決不會這樣冒失的說出自己的想法。
"與其在這裏半死不活呆著,還不如去尋找另外的機會,那邊的條件雖然艱苦,好歹工資比較高。反正我也管不了這麽多了,這決心我非下不可。"她那種毅然決然的口吻讓我有些吃驚,按理說一個男生要作這樣的決定也不容易,更不要說一個柔弱的女生。我理解她的處境,也擔心她能否勝任這份勞作,更多還是佩服她的膽量和勇氣。
列車在中央海岸的Hawkesbury River站停了下來,我們匆匆走出車站,Susan老師和班裏有好幾個同學已在外麵等候良久,見到我們之後,Susan老師便帶領我們一起步行到附近的Brooklyn Wharf渡輪碼頭,然後再換乘一艘去Dangar島的渡輪,Susan老師一家就居住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小島上。
Dangar島占地麵積僅30公頃,居民近300人,島上禁止擁有汽車,唯一的公共交通便是渡輪,購物、島內居民看病、上學、上班……都得依靠它。踏上了小島,好像是進入一個綠色的世界,到處是參天大樹,濃蔭掩映下的各式別墅、度假小屋,還有咖啡館、保齡球俱樂部、公園、社區遊樂場,島的南側有個名叫Bradley’s的沙灘,附近水麵上停泊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私家遊艇。島的中部是全島的最高處,那裏是茂密樹林組成的自然保護區,從高處可以眺望寧靜美麗的Hawkesbury 河、鐵路大橋和沿岸秀麗的風光。
我們乘坐的渡輪不一會兒抵達了Dangar島。上了島之後,我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住了,無數的翠鳥在枝頭歡唱,在林間飛舞,像是在歡迎來自遠方的客人。陽光從樹林的枝枝葉葉中漏了下來,在地上留下無數閃亮光點,眼前草上的露珠還沒有幹,鬱鬱蔥蔥的樹木像是被宿雨淋過似的,綠得發亮,完全是一幅綠意迎人的美麗畫麵。隨著我們的行進,道路二旁風格不同的漂亮別墅不斷的躍入我們眼簾,透過別墅的圍欄和林木的空隙,有時可以看到清澈的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在自家前院澆水除草的鄰居們見到我們,都非常熱情地向我們揮手打招呼,親切的與Susan老師寒喧交談,Susan老師還十分自豪地把我們一一介紹給他們。我第一次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竟然可以這樣的和諧相處,這樣的親密無間。我們走了大約五分鍾,便來到了一幢白色的別墅門前,這就是Susan老師的家。我隔著籬笆往裏張望,隻見前院栽種了許多的植物,有杜鵑、牡丹、茶花、秀球花、檸檬樹、芒果樹、牛油果樹……還有一小塊精心修剪過的草坪,如果我們是在春暖花開的季節來到這裏,那眼前定是一個百花吐蕊,百花爭豔的斑斕世界。
Susan的丈夫在門口迎接我們。他是一位老實憨厚的澳洲人,矮矮的個子,壯實的身體,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在他旁邊站著的是他們的三歲大的兒子,一頭漂亮的金發,一雙怯生生的大眼晴緊緊的盯著我們看,我俯身去逗他,他卻連忙閃在一旁,衝著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副靦腆可愛的樣子。我們在Susan一家人引領下先參觀他們溫馨浪漫的房間,然後來到了後花園。走入後花園,首先吸引我目光的是清澈秀美的Hawkesbury河水,一座鐵路大橋橫跨大河的南北二岸,弓型的橋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一條鋼鐵的巨龍展露著雄姿。岸邊是連接後園的狹窄沙灘,沙灘上有一座白色木製的棧橋伸向河中,橋邊停著一艘小遊艇,這是她家與外界聯係的私家交通工具。在後園你可以暢快的遊泳、遊河,垂釣,還可以悠閑地看對岸秀麗風光和日落美景。住在這裏無論是一片風,一絲雨,一抹陽光,都會讓你覺得有一種超脫俗塵的感覺,真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夢幻裏的世外桃源,我不由的連聲稱讚道。
後花園內種有幾棵濃蔭蔽日的大樹,樹下的燒烤爐正冒著陣陣熱氣,飄香入鼻的是牛排、羊排、雞肉串、熱腸,混和在一起的肉香味,還能聞到濃濃的洋蔥爆香的香味。一張戶外用的長木桌子鋪著一塊潔白的桌布,上麵放著幾束插花、幾盤色拉、小吃、小圓麵包、啤酒、飲料、水果……Susan老師大姐的一家人也在這裏幫忙,姐夫正忙著燒烤,大姐在一旁做著幫手,看這情景他們像是忙了好大一陣子。他們同我們一一握手,表示熱烈歡迎我們來這裏作客。Susan老師指著她的家人開玩笑地對我們說:"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中國學生。",當然我們也有同樣的感覺,這也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到外國友人家裏作客,我們是即興奮,又有些拘謹,不知道自己的舉止怎樣拿捏才算是恰如其分,還好主人家的熱情款待使我們很快適應了周圍的環境。
我們在樹蔭下敞開心扉的聊天,在沙灘上歡快的追逐嬉戲,在大河中暢快的遊泳,在萬頃碧波中坐船兜風……不知不覺中,霞光開始映照在我們歡樂的臉上,而我們卻一點都沒在意,玩興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我們隻想緊緊抓住最後一刻的歡樂,留下一張張時光的定格,高聲唱著我們心中的歌。夕陽下,歡歌笑語在河邊久久地回蕩,也永遠激蕩在我們心靈深處。這是我們異鄉學子來到澳洲後,最開心快活的一天。當我們依依不舍揮手道別的時候,一輪明月已經掛在天邊,皎潔的月色,清澈中含著冷峻,明亮中帶著絲絲的朦朧,似乎在告訴我們,沉重的生活難題,未知的人生命運,像高山一樣依然擋在我們的麵前,翻越它並非易事,還得花上百倍的努力。
Nicky終於還是決定要去農場打工,她買好了車票之後,才把她的決定告訴我,她是怕我知道後,會說些動搖她信心的話,其實我自己的生活也過的很彷徨,哪還有什麽餘力去規勸別人。她買的是星期六的火車票,正好我可以去送別她。
離別的一天終於來到了,早上我幫她提著箱子,背著一隻挎包,來到Strathfield火車站。站台上有許多帶著行李等車的乘客。我看了一下手表,說:"還有五分鍾,火車就要來了。"
Nicky好像沒聽到似的,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我,說:"這是我的新地址,有空來信,說說學校裏的事情。聽說Susan老師下個月還要請你們去她家,記得信裏提上幾筆,讓我也感受一下你們的快樂。"
"好的,我一定寫信給你。"說著我接過了紙條,隨手翻看了一下,隻見上麵有一個Dubbo地名,我馬上又接著說:"怎麽去這麽遠的地方?"
她看了看火車來的方向,歎了一口氣說道:"坐火車差不多要七個小時,到了之後,還要坐二個小時的汽車,不過到了Dubbo會有人來接我。"說完眼睛裏巳噙滿了淚水。
看到她難過的樣子,我一時語塞,不知怎樣勸慰她才好。上個星期六,我們一起去Susan老師家,那天她看上去玩的很開心,而今天卻完全不同,她的臉上掛滿了悶悶不樂的神情,這也不難理解,畢竟離開繁華的大城市去艱苦偏僻的農村,那裏的工作能否勝任?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命運又該如何?許多未知的疑慮都沒有答案,她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不一會兒,一列開往Dubbo的火車停靠在站台邊,我把她的行李搬上火車,匆匆地囑咐她一番,便下了火車,我在站台上向她揮手告別,"祝你好運!祝你一路平安!"我大聲的對她說。一陣震耳的氣笛聲響起,火車緩緩地開動了,這時我的耳邊仿佛響起約翰·丹佛的代表作《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鄉村路帶我回家)"??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To the place I belong,West Virginia mountain momma,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鄉村路,帶我回家,到我生長的地方-西弗吉尼亞,山巒媽媽,鄉村路,帶我回家??)
列車載著Nicky馳出了悉尼,馳向廣袤的田野鄉村,馳向不可知的未來,而Nicky踏上的這條鄉村之路卻離她的故土,她上海的家越來越遙遠。列車漸去漸遠,我佇立良久,思緒萬千,不知她在火車上有何感想,是有一份新工作的喜悅?還是多了幾分背井離鄉的憂愁?想到這些地方,我自己也情不自禁的感時傷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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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好傷感,我每一次離開陝西的老家,踏上返滬的列車或著汽車時,心情就如同歌詞裏的描述的,難以言說的傷感。現在三年回不了國,相信一旦回國,離開父母時,還是這種感情。